第45章 灰烬
宫廷内官伺候他脱了外衣, 低眉敛目地退下去了。
谢玟看了他一眼,不免在心里叹气。辛辛苦苦费了那么多力气,一朝回到解放前。不仅张则给他开了一堆从今年秋天喝到明年春天的苦药, 连不知情的李献李老宰辅也被监/禁起来, 小皇帝疑神疑鬼地把京都翻了个底朝天, 整个周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谋反大罪,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那道门槛的。
“唉, ”童童也知大事不妙,“别的全都按下不说, 小简……”
“我正为这事发愁。”谢玟对她道, “一回紫薇宫,数日都只让我静静养伤,简风致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童童正要继续说什么,就见到萧玄谦坐到床榻边——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如果以往小皇帝还有些顾忌老师的心情、还假装保持得尊重克制些, 但这个时候, 萧玄谦早就把这些都忘到脑后了。
他抬起手,半是强硬态度地接过了谢玟手里的药碗,然后一声不吭地亲自喂药。
“……我只是受了点伤。”谢玟道,“不是断手断脚。”
萧玄谦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按在药碗里的玉匙上,指节稍稍用力,低声自语般地道:“那我就没有用了……”
“停。”谢玟连忙打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说你……坐过来点。”
小皇帝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贴到谢玟身畔, 喂完了剩下的半碗汤药, 然后垂着头握住了对方的手……谢玟的手腕上之前被周勉攥出来一道淤痕,日日擦药,还没有完全褪尽好全。萧玄谦盯着那道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直握着他。
谢玟心里有些没底,他正想问一问系统,童童便率先开口道:“我可不会治精神病。”
“……你也觉得他有点……”
“虽然说人有时候会受不了刺激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萧九以前不也强迫你么。”童童啧啧称奇地道,“周勉不跟小皇帝拼命,反而要抓着你不放,恨你不杀萧九……但你的好学生可比未遂更过分吧?”
谢玟那些后遗症就是在萧玄谦身上来的。他被对方握得久了,陈年旧伤幻觉似的隐痛,他向后抽了下手,然而被死死地扣住,迅捷强硬、不容拒绝。
“萧玄谦。”谢玟又叫了他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回了下神。两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
我就这么招病娇吗?谢玟叹了口气,用很温和的语气跟他商议道:“你之前向我承诺过,跟我说可以自由出入紫微宫、可以去京都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重新参政。这些话还算数吗?”
萧玄谦凝视着他,那双乌黑沉郁的眼睛时常冰冷,此刻蒙上了一道血似的光泽。他的喉结动了动,道:“你还想去哪里?”
谢玟还未回答,萧玄谦又立即咄咄逼人、语气渐渐激烈地道:“我恨不得抛下一切,把老师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可你心里又厌恶我不做个明君,老师要是有这样的盼望,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
他话音才落,童童立即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劝,就看到谢玟蹙起了眉。
谢怀玉对这小皇帝性情极好、几乎不生气,如果要是说有逆鳞的话,不过也就是天子之位这一桩事。他十年的寄望嘱托、谆谆教导,总是达不到想要的结果,筹划算计、心血熬干,才辅佐萧九登基,原来在小皇帝眼里,这黎明百姓竟然不值一提。
谢玟将手抽回来,把怀里的玉狮子放到床榻边,让猫咪自己跳下去,眉目冷淡:“你把我当成你手心里的摆件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无失望地道:“我是为了什么才选你的。我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
“是啊,老师是为了什么呢?”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是个好皇帝,本质是谁,其实不重要。”
他的心中像是有火焰烧灼,痛楚难当。那日见到的场景每时每刻都像是一把刀子,不断地割他的心,偏偏谢玟还说这种话。萧玄谦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他忍耐地闭上眼,指骨收紧攥住了衣袍,可最后还是无法自控,低声道:“您后悔了吗?”
谢玟半晌不语,他顺了口气。烛火跳动,即便萧玄谦的眉目那么冷硬,也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他又犯了多情的病,压下不悦,轻轻地道:“我没这么说。”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似乎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如此。萧玄谦只要有一点可怜,谢玟就免不了不会怪他。他望着对方的脸庞,明明深刻地明白——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诚温顺的少年,却仍旧在他身上格外容情。
只是萧玄谦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怎样的不同,谢玟明明对他有那样汹涌鲜明的偏爱,因他的心是冷的,竟然也感觉不到,反而总是生出一些毫无原因的妒火。
就在气氛逐渐冷凝时,萧玄谦忽地撩开被子的一角,手掌托住谢玟的脚踝。他的手骨架宽阔,将纤瘦的脚腕包裹住了……这个姿势太过让人忌惮害怕,谢玟几乎立刻就涌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画面,他当即挣扎,可又被死死扣住:“你干什么?”
萧玄谦俯身压下来,将内伤未愈的谢玟拢在怀里,他贴在对方的耳畔道:“我不碰您,老师,我不会那样的……”
虽有承诺,但这小兔崽子的承诺根本就不能算数。下一刻,谢玟忽而感觉脚踝上戴了什么东西,他才一动,就响起奇怪的脆响。
“宫里没人敢非议的。”萧玄谦低声喃喃道,“你就在我身边,不好么。”
谢玟被他抱在怀中,他就知道这人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一时被气得头晕,冷冰冰地道:“你要是想侮辱我,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老师……”
“你也没把我当老师。”谢玟道。
萧玄谦登时顿住,他沉默地看着谢玟,手掌移到对方的颈侧,指腹贴到肌肤上,摩挲着对方被自己烙下来的齿痕残伤……他的骨子里关着一头野兽,唯有撕咬伤害、发泄出疯劲儿来,才能恢复得像个人。光是抚摸这样的伤疤,他就已想出有多么疼痛……但一旦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让他疼的,让老师一辈子都留下这样的痕迹,却又极为卑劣地觉得庆幸。
他的独占欲,他饱蘸着戾气的贪婪,只要看到谢玟,就一丝一毫都无法断绝。
而对方玉白的颈上,居然仍残余着周勉扣紧时留下的红痕、几乎伤了他的性命。这痕迹太过刺眼了,萧玄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碰你。”
谢玟抵触这样的亲近,因为没少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吃苦头,更觉得被触摸的地方难受得发烫,分明对方没有用力,却还有些难以呼吸的窒息感,他无法反抗,畏惧几乎捏紧了心脏,声音无意识微颤地道:“萧九……”
对方魔怔似的靠近,好像看不出谢玟有多不舒服,他压低眉峰,摩挲着老师的脖颈、锁骨,动作暧/昧又充满侵/略欲,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衣衫被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似乎只有某种最强烈、最直接的东西,才能让萧玄谦虚无的内心中灌进一些分量。
小皇帝低下头,气息氤氲在耳畔,声音沉沉:“……或许我也不配。”
就在此刻,原本被谢玟放到一旁趴着的玉狮子忽然仰起头,毛发茂盛、体格丰盈的雪白猫咪冷不丁地冲了过来,呲溜一下蹿了过去,爪子钩断了帝服上的金线,在萧玄谦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尾巴粗粗地炸开了一圈毛。
谢玟顺势从他身边躲开,直接翻身下榻,被系上脚踝的细链铃铛响了两声,萧玄谦下意识地被铃声吸引看过去,迎面就让早已冷却了的茶水泼了一脸,水迹滴滴答答地落下。
萧玄谦眼睫湿润,抬起眼时看到谢玟站在面前,逆着一道烛光,他衣衫不整、披在肩上的外衫滑落在地,眉目清幽冷冽如霜,静默疏冷地望了过来。他心中猛地一滞,像是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萧玄谦马上就开始后悔,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老师。”
谢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醒了吗?”
萧九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没能接得上话:“我刚刚……”
“好。”谢玟抬起手,将手里的茶杯砰地一声砸碎在桌子上,手心直接按下去,碎片割破肌肤,瞬息间滴出血来,“醒了吗?”
下一瞬,萧玄谦蓦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要被对方这种伤害自己的举动折磨疯了,他朝殿外喊了一声张则,随后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臂,呼吸几乎发抖:“谢怀玉!”
“我明白了。”谢玟盯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有你才能弄伤我,别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行。”
他似乎才发觉这一点,对着萧九轻声叙述道:“你觉得我是你的,没有自由的权利,只有你能随意地糟蹋作践、伤我的心,是不是?”
萧玄谦愣愣地望了他一刻,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东西像是被硬生生地一扫而空,只顾得解释眼前的事:“不是……不是的,对不起……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连爱您都不配,我怎么会……”
“不要说了。”谢玟止住他的话,他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想用这个办法逼他清醒,疲惫无奈地道,“你少发点疯,我也不至于折这么多寿。你坐下,我们谈点正事。”
整个紫微宫中,能让总管大监崔盛这么慌张伺候的人只有一位,那也是这天下的主人。
崔盛捧着外袍,追逐似的跟到主子的身后,将手里的华服外披妥帖地罩到男人身上,他动作未停,听见一声沙哑的低沉嗓音。
“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大太监顿了顿手,低着声:“您是想谢大人了。”
这是一句非常危险的话,放在三年前,说出这话的人会被萧玄谦粉碎般地撕裂,而如今,他只觉得一股至极的空旷。
他站在殿前,身后是跪伏在地的近侍。这个秋天的第一场雨,带着直冲肺腑的寒气。
他又梦到谢玟了。
那场他不愿回顾的激烈争吵,就像是扎根于心口的毒辣藤蔓不断地挤出汁液。谢玟的眉目清冷如冰,条理清晰地与他争辩,那双薄唇里仿佛永远只有无情的政见,而从未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萧玄谦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烧。
他把谢玟按在桌子上——那张他常常看书、写字的书案,上面的宣纸被撕碎、墨迹沾透衣袖。按着那道单薄的肩膀时,萧玄谦几乎品尝到了成瘾的快意。
宽阔的袖袍落下,他的手掌攥着那截窄瘦的腕。老师的手经常用来下棋,手腕很好看,他曾经做过亲吻的幻想,但那时,他的牙齿刺入了对方的肌肤,如同一匹渴血的狼。
谢玟有挣扎过吗?他似乎有,他的指骨绷得发白,手背上透着淡青的血管,每根骨骼都在疼痛之下摇摇欲坠。
伴随着剧烈颤抖的手腕、混乱不安的呼吸,他的焦躁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安慰。萧玄谦抬起头时,见到对方湿润的眼睫,眼睫之下,那双清亮温润的眼眸望着他,就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
那是他的老师,怎么会用那种目光看着他呢?
雨声绵密,在寂冷的殿前,萧玄谦缓慢地闭眼仰头,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喉咙里几乎蔓延起幻觉般的血腥味。
“我看起来,”他问,“很狼狈吗?”
大太监崔盛脊背发麻,眼皮跟着直跳,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个问题:“怎么可能呢?陛下是九五之尊。再说了,当年的事……谁也不想到那个局面,可如今谢大人都已经走了三年……”
三年。是啊,这仿佛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了。
“三年……”萧玄谦喃喃道,“你说,他的记性那么差,会不会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
大太监心想谢大人只是小事记性差,但大事可是分毫不落。但他只能捡好听话,顺着捋这位难伺候的真龙天子:“帝师大人最在意您了,他一心一意为了您,怎么会忘了陛下呢?”
萧玄谦先是被这话安抚了片刻,但他很快目光沉沉地扫视过来,似是而非地道:“但他还是要离开我。”
崔盛忙道:“谢大人不过是出去散散心,您当年不也是因为想缓和关系,才没有追查他的踪迹吗?……这些日子明察暗访之下,老奴已收到暗报,所有相似之人的身份位置,我们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只待动手。”
那不是为了缓和关系,这只是一个很好的托词。当年他跟谢玟之间的冲突,已经超出原本的师生情谊,几乎到了彼此翻脸的地步……那是他的老师,他一个人的先生,怎么能够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跟他这么生气呢?
独占欲丰沛的狼崽子想不通这件事。
其他人是不重要的,他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没有其他人踏足置喙的余地。
萧玄谦沉默地立在原地,周围的淅沥雨声带来浓重寒意,他披着九龙盘旋的尊贵外袍,却感觉一股极深的委屈和恼怒。
“那开始吧。”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握了全天下最顶端权力的手,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不再软弱、不再受辱、不再任人欺凌,但要凭借这巅峰的权力,能否把那个人带回到他身边,萧玄谦却只感到强烈的不安。
大太监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陛下的话。
“收网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伤了他。”萧玄谦道,“就在这个秋天吧。”
他挨不过更寒冷的日子了。老师不在的第三个寒冬,光是想一想,他就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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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牡丹馆。
同样一场雨,紫微宫那边下着小,洛都这边下得却声势浩大。雷电在云层里蹿的时候,扎着红头绳的女孩趴在窗前,撑着下巴头也不回地道:“打雷天,青大娘子的生意恐怕不好。”
牡丹馆是风月场所,青大娘子则是这里的鸨娘。
“你替她操心?”
女孩身后的青衣男子温润平静地问。
“哎呀,我不替她操心,我替你操心!”童童调转身体,从对着窗转而对着那青衣男子,她端详着对方俊美非凡、但又跟从前大不一样的面容,“就算有我给你的这捏脸面具,你这两年暴露的信息也不少。现在那狗皇帝,一天一个样,又是给你平反、又是给你补办丧仪,你就不害怕吗?”
谢玟低头喝了口茶,随后道:“有一点。”
沉寂无声的太平日子,像是要被狼崽子咬破了似的。他一听到对方这种动向,就天然地骨头作痛……被萧玄谦咬过、舔过、被他接触过的每一寸身躯,都蜷缩地绞紧。
“就一点?”童童眯起大眼睛看他,“他这可是在找你!你就不怕他要杀了你?”
“他想杀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谢玟道,“这小兔崽子跟我不共戴天,想置我于死地。你我是今天才知道吗?”
童童立即想到那狗皇帝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性格:“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谢玟瞥了她一眼,夸道:“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