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交锋
谢玟纤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 蹭得发痒:“眼睛见不到,就不痛了么?”
萧玄谦心中愧疚烦躁,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 只好闷闷不乐地道:“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弄伤自己。”
“你反而来问我。”谢玟挪开萧玄谦的手, “我为你流得血还少吗?”
萧玄谦一时理亏, 驯顺地低下头任他教训, 看他的手包扎好了后, 才将对方的手腕抓回到眼前,对张则问道:“用不用再开一张补方?”
张则躬身道:“谢大人前日的内伤未愈, 今夜又失血,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待臣回去跟诸同僚商议过后,再给谢大人斟酌用药。还有就是……”
他抬眼悄悄地看了谢玟一眼, 观其气色, 为难道:“陛下, 帝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康健, 但依臣薄见,谢大人郁结在心, 长期以往的话,怕是……”
他不敢说寿数不长这几个字, 但谢玟早就料到了, 这些话童童偶尔也讲。
萧玄谦眼皮一跳,冷冽地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张则擦了擦汗, 战战兢兢道:“这病是生不得气的, 忧思萦怀最是伤身。”
萧玄谦盯着他看了半晌, 脸上阴云密布, 随后却忽然泄了气, 他一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那股对自己无能的怒火压抑下来,一边道:“退下吧。”
“是。”
张则退出殿内。小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面沉如水地无声片刻,随后又披着衣服重新点亮烛台,坐到谢玟身侧,像是颇受打击似的。
“谈谈正事?”谢玟好像没听见张则的话,他不是很在意地道,“趁你脑子还清醒,不在我面前发疯,我问你,简风致关在哪儿?”
萧玄谦很不理解他这不大在乎的态度,但忍了又忍,回道:“我让沈越霄看着他了。”
“小沈大人?”谢玟愣了愣,想到沈越霄毕竟是萧九的人,掌管密牢那么久,套话摸底的本领有一无二,但还是追问一句,“他俩在……后殿那儿商量怎么喂马呢?”
萧玄谦道:“也可能是驯马。”
“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行。”谢玟期望不高,叮嘱道,“那孩子人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折腾他,查清楚就放走他。”
萧玄谦看着他,听得牙根痒痒,沉默了半晌。而谢玟似乎像是慢慢摸清他的阴晴不定似的,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动我身边的人,就要气死我了。”
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还由衷地感觉到一些委屈,闷不吭声地听着。
“周子跃这件事……”
“不许这么叫他。”萧玄谦忽然抬头,眼眸如寒星,“不许叫他的字。”
谢玟话语顿住,一时没明白对方在意的点在哪儿。本朝的语言习惯是彼此称字以示亲密,谢玟对周勉毕竟曾经也是真的当过朋友,所以才没改过口。
“……老师很久没这样亲密地叫我了。”萧玄谦低声喃喃道,原本平稳的语句中忽而满溢出森寒的杀意,“他不配您这么待他。”
这两人对彼此的攻讦几乎一模一样。
“好。”谢玟继续道,“周勉虽死,但老将军的旧部已回京述职,因谋反罪名,这是一桩大案,他们暂且不敢妄动,你这么冷着几日,想必那些武将会有些许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只格杀周勉一人,还是连那些功臣旧部都要带累。他们要及早打算。况且那群人闹起来……”谢玟说到此间,忽然一停,思索着道,“我数年未在朝中,不知道你待百官如何,又是怎么摆布他们的,这些事原本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其实早就不应该……”
萧玄谦摩挲着他的手腕,为对方的伤处心里烧灼如火,低声道:“……他们不值得您用心,老师只管在我身上用心就行了。”
谢玟话语一滞,如鲠在喉地顿了顿,敛回目光。小皇帝朝中稳固,不必用他插手……既然早就知道萧九手里的权利碰都碰不得,偏要凑过来犯什么贱。难道萧九说他改了,凭一面之词,就能全信了吗?活了这么多年,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只当没说过这些话,闭上眼安静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个叫文诚的小太监,你也一并杀了吗?”
萧玄谦拨弄着他的手指,将纤瘦的指节来回抚摸了几遍,道:“老师是想留着审一审?”
“我哪有这个本事做你的主。”
萧玄谦心绪浮动,他一听到对方划清界限、产生距离的话语,就觉得极为躁怒抑郁,很想摔碎砸烂些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难免让他明明如此心爱对方、却又因为妒火、因为不甘,因为种种原因而伤害了他。小皇帝忍耐着亲了亲他的指尖,低声道:“您不要这么说。”
谢玟冷不丁地抽回了手,场面便又陷入僵局。萧玄谦望着他的脸庞,他时而觉得对方待自己仍旧那么温柔宠爱、时而又感到好似自己就算跟谢怀玉紧贴、靠得极近,也弥不平对方冰霜一样的疏离和抗拒,他的老师待他那么好,难道只是一夕之梦,是不真切的幻觉么。
他一心都在谢玟的伤上,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猫抓伤的爪痕也在渗血。直到那只长毛玉狮子再度钻进谢玟的怀里,他才被吸引了视线。
萧玄谦盯着玉狮子的头顶,看着老师的手慢慢地抚摸过去。冷夜烛光,他很想跟这只猫交换一下,谢怀玉总是拒绝他的亲近……连好好地多看他几眼都不肯了。
猫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做一样,只知道往谢玟的怀里趴着,它摇晃着尾巴,分明年岁很大了,但却看不出来是一只老猫。
玉狮子是谢玟送给他的。
只是养了这么久都不熟,它的心里还是只喜欢老师……或许这也算是宠物随主人,他的心里也只有老师。萧玄谦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他沉闷地道:“它掉毛的。”
“嗯?”
小皇帝靠过来,根本没把猫放在眼里,他俯身抱住对方,铁了心要跟谢玟同榻而眠。玉狮子在两人之间挤得翻滚了一圈,然后猫头挣扎地探出头来,大声怒斥:“喵喵喵喵——”
谢玟道:“难道你是不掉毛的猫?”
“我是。”皇帝硬要指鹿为马,指人为猫,也没人敢反驳。他把玉狮子扒拉到床底下,然后不由抗拒地环抱住他,明明是命令,可又很期许地道,“您也摸摸我。”
隔着数年的嫌隙和崩盘,隔着一局早已僵不能动的死棋,他被这么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一遍后,竟然还能幻觉似的从萧九身上看到当年的模样,谢玟走神了一瞬,随后又笑了笑,不置一词地容许他靠过来,闭上了眼。
熟悉的呼吸声,熟悉的温度和怀抱……还有紧随着一切美好之后的分崩离析、鸟尽弓藏。谢玟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既然要他死,又为什么依靠他、挽留他、说什么离开他就活不下去?人的言行真能如此的相悖,真能这么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吗?
他想起对方登基不久时、在李宰辅府上的那场宴会。萧玄谦已不需要他,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掰掉他的心血、势力、亲友,他不知收敛,仿佛要谢玟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才能安心。
至于什么奏章、什么参本,都是一纸说辞。谢玟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地准备好一切,打算让周老将军功成身退,让萧玄谦登基便收回兵权、兼有美名……可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要一笔笔清算登基前的帐,要这些三朝元老匍匐在他脚下磕头认错、或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场风波虽是因他跟周勉私交过密而起,但最终的矛盾却是落在朝野之争。那一日,谢玟第一次见到了一个暴君的雏形。他被压倒在冷硬的桌子上,粉碎的茶盏碎片、裂开的笔墨纸砚,小皇帝的气息浓烈可怖,既刺入他的心,又侵吞他的骨血。
鲜红沾满雪白的宣纸,他被扣着腕,在血迹流淌之中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对方就以伤害他为生、以此才能取得快慰。他那时真的以为,萧玄谦既要侮辱他,又要杀了他。
碎片刺穿肌肤、齿痕、还有他至今不敢回忆的那场可怕情/事,萧玄谦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回来按在怀里,不允许他逃走,像是被一匹恶狼拆碎了全身,反反复复、没有尽头。那股痛几乎劈进脊柱里,他陷在新帝的怀抱里,赤金帝服染透了血迹,还染上一些别的什么液体,他脑海混沌,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玟急促混乱的喘息,他全身都在颤抖,被暴怒吞没,被咬住喉骨,萧九的气息寒冷可怕,他想说什么哄哄对方,就像是过去一样……可他却讲不出来,那些温柔的字眼如鲠在喉,比对方这种发疯的强迫侮辱还更令他觉得残酷。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难道我亏欠你什么吗?
浑身雪白的玉狮子趴在谢玟的怀里,这只看不出岁数的猫其实已在暮年。它依旧像个任性的小孩子,时而会装作不认识谢玟一样走开,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卧在他的手边,翻身把肚皮露出来,让谢玟摸摸它。
猫的记忆能有多久?其实不认识他才在情理之中,但动物仿佛往往比人要敏锐一些,在超出记忆范畴的往昔里,还能找到一点微妙的灵性。
玉狮子一个大毛团似的趴在他怀里。殿里的内官近侍们在旁边守着,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抱回那只唐突了帝师大人的御猫,这两位没有人能惹得起,玉狮子早就是这冰冷宫闱里的小祖宗了,皇帝除了不曾抚摸它,其余情况下,都把它照料得很好。
眼前的暖炉上响起细微的火花炸裂声,上面温着一壶酒。简风致正蹲在酒炉前研究煮酒的艺术,而脑子里好几天都没出声的童童忽然道:“你是缓兵之计,还是真要纠正萧九?”
“都有。”谢玟回复她道。
“谢怀玉——”
“嘘。”酒水咕咚冒泡的声音在耳畔破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还这么做!”童童纠结道,“为什么最后还是要绕着他转?你以为你不说、不表现出来,我就不知道你对他……”
谢玟忽然抬起眼。
童童虽不在他面前,但突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她话语一顿,垂头丧气地道:“怀玉,你太多情了。”
“是吗?”谢玟漫不经心地道,“我之前生活的世界里,有一位异国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形容我跟他的处境,倒是很恰如其分。”
“不要想这些感性的东西。”童童严肃道,“你这辈子唯一输的一盘棋,就是因为你虽是专业的棋手,却常常生出这些浪漫的感触来。这是你的魅力、优点,也是你的缺陷,是你致命的软肋。”
“不问问那首诗是什么吗?”谢玟忍不住笑了笑。
“我才不在乎。”系统不稀罕人类的浪漫,她的虚拟形象在对方的脑海里扭了个头,不安地叮嘱道,“要是你把自己作死了,我也会销号的。你完成任务,我不当系统,咱们本都是退休人士了,还非要被萧九搅进来,主角身边都没好事——就算这是你自己选的主角,那也一样。”
谢玟不置可否。他抱着玉狮子,被看管在他身边的简风致还在跟那炉酒奋斗,但小家伙很快就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嫌冰。他抬手拍了拍发懵的脸颊,抱怨道:“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呛?我非得到室外去吗?”
他说着探头看了看周围,在面无表情的郭谨郭大监的注视、以及一众内官婢女的沉默低头中缩了回来,他挪了挪屁股,挨着谢玟的小腿坐,偷偷问:“你是怎么让皇帝同意放了周大人的?他那么通情达理么。”
通情达理……这几个字跟萧玄谦恐怕是不沾边了。谢玟更正道:“如今还没放,至少要等到西北军进京时,估计他才会不情愿地履行承诺。”
“承诺,嘿嘿,承诺。”简风致傻乐了一会儿,“君子一诺千金,皇帝就更这样了。”
谢玟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孩子审视别人的眼光不抱期待了。
“哎,帝师大人。”就算早已看过许多遍,简风致依旧为每次抬头时跟谢玟直面对上的瞬间而发怔,因为对方这样一副好容貌,让许多香艳传闻都变得可靠了起来。
“嗯?”谢玟低头看他。
“你是怎么让皇帝退步的呀。”简风致的眼珠子都要冒出八卦火花味儿了,他毫不担心自己押在这里当筹码的安危,反倒是一脸长见识了的神色探寻道,“是不是真的跟陛下……咳咳,内个内个?”
在远离紫微宫的洛都,他跟萧玄谦虽然也有些不实的谣言,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没有太过离谱,谢玟也就不是很清楚现在的“皇室秘闻”翻新到哪个花样了。
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简风致的头:“人花了这么多年长出个脑子来,不是让你装满黄色废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