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儿媳
萧玄谦缓慢地松开手指, 他注视着谢玟。
淡青的外衫披在老师的身上,像是一炉会烧尽的轻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试想过, 谢怀玉离开他会是怎么样的。可已在这三年里, 切肤地品尝过了。
夜凉如水, 谢玟陪着自己的弟子走出宫室, 在紫微宫里走了一会儿,他很想离萧玄谦远一点,但却很清楚——如果他离开的距离太远,小皇帝就会焦躁不安,会想办法把他拉回身边。
他也就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回到帝王寝宫时, 被安排在偏殿的简风致已经睡了,往日里十几个近侍从旁听候吩咐,今晚竟然不在,偌大的宫殿看起来孤单寂寥,只有崔盛还在帘外守着。
寝殿与前方隔着一道屏风、一道珠帘。萧玄谦跟他说要他在宫里住一阵子,说要让自己安安心,不然没办法料理国事——他似乎发觉,在老师的心中,这个家国天下要比他重要得多。
谢玟不做表态, 他默然地看着对方如曾经般对待他, 好像两人发生过的争执、路途上的分歧, 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亡于回乡途中的周老将军能死而复生、缠绵病榻的昭阳长公主能人生重来……好像他没有被眼前这个乖顺如幼犬的男人死死地压在龙榻上, 几乎被他……
谢玟闭上眼,他扬起唇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想,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穿书者, 我明明知道所有答案,却越做越错。
一直悄无声息的童童在他脑海中浮现,忍不住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宿主了,但你太重感情了,为什么一定要帮他呢,就因为他可怜吗?”
谢玟跟她道:“因为我太自大了,我以为这是我的任务,是一场游戏,我可以擅自改变他人的命运,我以为我是挽救别人的英雄。”
他停顿了一下,在心里继续道:“但我不是。”
童童跟着沉默了一下,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他原本的结局的。整本书最悲惨最可怕的反派,直接间接地酿成了很多人的悲剧,他生来母妃亡故,寄人篱下、备受欺凌,生父、兄弟,皆亡于他的手中……你看,无论你怎么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让他做一个明君,为他铺好路、稳固朝堂、功成身退,将帝师这个唯一能威慑控制他的身份都埋进地底,但他终究成为不了你想要的那种人。”
“以我自己的喜好擅自改变他,是我的想法太傲慢了。”谢玟道,“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思考,我改变不止是剧情,还有别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会傲慢到觉得我能够结束这个既定的悲剧呢?”
童童道:“你真是我见过最爱反思自己的人,你这样会显得很圣父的知道吗?”
“多谢你夸奖,谁不愿意在生活中多遇到几个圣父呢。”谢玟道,“把我形容得这么好,我可没能耐让你重启系统。”
“你完成了扶持登基的任务就已经算是脱身了,不用管我。”童童道,“重启系统需要这个世界主角的善念,你把萧九变成主角了,从他身上得到善念,我疯了才会想……而且你又不回现代,我重启了你就会选择回去吗?”
谢玟无奈道:“你要是重启了我说不定会回去呢,我虽然出了车祸,可也不见得在那边就缺胳膊少腿了。”
他话语一顿,童童也忽然声音停顿了一瞬,两人同时想到——回到现代,岂不就是最彻底的脱身办法?
“萧九的善念……”童童低声喃喃,“怎么可能呢。”
谢玟没有回答。
夜色渐浓,萧玄谦仿佛很有分寸地没有跟他同榻而眠,这让谢玟安心了很多,他对于萧九有一种条件反射的身体抗拒。但天际泛白之时,谢玟被脑子里童童的念叨声吵醒,抬眼就看到一抹赤金色的衣角。
这个世界的帝服就是赤金交织的。谢玟沿着衣角看过去,原本保持安全距离的萧玄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床边,埋头伏在了床榻边缘。
童童念念叨叨地道:“你说他对你有没有善念?”
谢玟轻声道:“不知道。”
烛火早已熄灭,借着窗外的冷月清辉,也只能照见对方模糊的眉宇。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萧玄谦才会显得这样乖顺无害。谢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
以前就是这样的。小皇帝少年时没有人依靠,拜他为师之后总是半夜来找他,他总有办法躲过别人的耳目,一开始是靠着自己的屋门坐一晚上。后来他发现了,让萧玄谦进来,这个人就得寸进尺地跟他同眠,还拿历史上很多师生之情的典故来表达自己对老师的尊重和崇敬。
谢玟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改变悲剧的英雄的。
他的手停在萧玄谦的发丝边,又收拢手指放了回去……谢玟想要靠近他时,总会被他刺伤,人应该长记性才是。
但他的手没等放下,就猛地被攥住了。萧玄谦的掌心将他完全包裹住了,谢玟的手臂都被拉了过去,贴上冰冷又柔软的唇。
小皇帝亲了亲他的手,低声道:“老师,你对我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衣袖滑落,他手腕上的齿痕清晰,被烙下一个消磨不去的伤疤。萧玄谦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你不是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会站在我身边吗?”
“是我看错了。”谢玟一点点抽回手,“我以为你睡着了,骗子。”
“我也以为老师会摸摸我。”萧玄谦发出了不知道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狗的言论,“你……骗骗我,也行。”
他执意留住谢玟的手,就像是很冷的人遇到炉火,就算是幻觉的炉火,他也不愿意失去。
谢玟看着他,耐心地等他情绪平复,随后道:“你把周勉关哪儿了。”
刚才还摇尾乞怜的小皇帝顿时浑身一滞,肉眼可见地气氛紧张,他对于周勉的排斥简直写到了脸上,舔了舔后槽牙,才沉沉地道:“如果不是怕在你眼里再添一道错,我早就抽了他的筋,还会留在京中做他的虎贲中郎将?”
“这是京都防卫之责,你刻意放给他这样的职责。”谢玟道,“把他控制在股掌之间,还露出了毫不在意的假象,你越来越有长进了。”
这是夸奖吧?萧玄谦迟疑地想,他看着谢玟,想跟谢玟多对视一会儿,想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一点点肯定,可老师的眼中只有一片寂静。
“让我猜猜。”谢玟道,“你把他关在密牢里了。”
萧玄谦的喉结动了一下,缓缓道:“是。”
“那个地方还是我建造的,”谢玟看着他,“里面关押过很多皇家亲眷、不忠之臣,我提审行刑、批复一道道密奏时,你就站在我身侧……我没有教过你这么关押一位忠臣的遗孤。”
萧玄谦听到他提起周老将军,尽管他不知错,也明白在这部分先不要说话,他不想让谢玟不高兴。
“你拿简风致,还有周勉来威胁我。”谢玟温柔地叙述道,“你把我没有教过的东西学会了。”
萧玄谦沉默了半晌,随后道:“我不能再失去您了。”
“我要去见他。”
“不行。”萧玄谦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我是不可能让你去见他的,除非是去见他的尸体。”
谢玟早就料到这样的答复:“换我的尸体能见到吗?”
萧玄谦震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谢玟,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指骨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呼吸也骤然沉重,肺腑里像是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谢玟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地想着——原来自己的性命竟然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筹码来提出要求,而不是扎进皇帝心里的刺,如鲠在喉,进退两难。
萧玄谦沉寂了一会儿,他刚刚竖起来一身的刺,浑身的气势都颓了,埋头靠在谢玟的身畔,压抑地道:“老师……你不要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
“我要确认他的安危,你才能拿别人的命来威胁我。”谢玟的声音很轻,“萧玄谦。”
原本只坐在他床畔的小皇帝忽地站起身,脱掉了外袍,他俯下身抱住谢玟,触及到切实的温度之后,才缓解了一分对于“死别”的惶恐。萧玄谦紧紧地抱着他,不让对方挣脱,等到他的心跳平复之后,才出声道:“好。”
他停了停,又确定道:“我陪你去。”
谢玟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拒绝他的亲近,要是惹疯了小狼崽子,他可不想再被咬一口:“我要简风致跟我去,就是那个你锁到我眼皮子底下的。”
小皇帝沉闷无声了片刻,似乎很委屈似的,低低地道:“……好。”
“明天。”谢玟继续谈判。
“嗯,明天。”小皇帝在这最后一步退让上增添了附加条件,“我让人跟着你。”
谢玟对此不置可否。
月光之下,那只养在清雨殿的玉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它晃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踩着小肉垫静悄悄地趴在了屏风内侧的角落里,莹润的猫眼望着那两个人。
得益于萧玄谦的吩咐,今夜的寝殿里并无多余的近侍看顾,所以玉狮子也就畅通无阻。它似乎知道那边的两个人养过它,在一种莫名的满意当中,蜷曲身体躺下来睡着了。
说罢,门后的窈窕身影便打开门,抬头便见到谢玟,女婢被崔盛和郭谨两人唬了一跳,还来不及行礼,就被谢玟仓促地扶起臂膀,另一手摘下了斗笠:“是我。”
女婢雪槐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几乎像是白日见鬼了一样,然后猛地握住谢玟的手,急道:“先生魂归来兮?先生为我们殿下魂归来兮?”
谢玟并未纠正她,而是在唇间轻轻抵了一下,示意她悄声。雪槐的眼中淌下泪来,却捂着嘴点了点头,陪着谢玟进入内室,同时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仆妇,合上房门。
房内的窗开了一半,白桂花吹落满窗,香气缭绕中透出一丝苦涩的药味。
谢玟的脚步很轻,慢慢停到床畔前。榻上蒙着厚被,人的身影埋头在床褥间,动也不动,似是院外的纷争搅扰都与她无关。
“萧天柔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她这样也不能全算是你和萧九的错吧?她要是本来就健康的话,也不至于一病不起……”童童悄声道。
谢玟沉默片刻,回答:“在受害人的身上是不能做其他假设的。”
童童当即闭嘴,她倒也不是为萧九说话,只是怕谢怀玉的心肠这些年愈发软,什么都责怪自己罢了。
谢玟坐到床头,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睡着了,于是轻声道:“公主?”
白桂花翻涌着飞进窗内,就如同梦境中人拨开年岁消磨,终于肯见她了一样。萧天柔恍惚地回神,因白日太亮,她在眼前覆了一条帕子,再睁眼时,视线朦朦胧胧的、透着一片纱,见到一个不清楚的轮廓。
她张了张口,涌上来得却是剧烈的咳嗽,沙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很轻的缥缈感:“……谢先生,你来带走我的魂魄吗?”
谢玟一时哑然,除了两人外唯一留在房内的雪槐擦了擦眼角泪,低声道:“殿下,您醒一醒,这是谢玟谢大人当面。”
萧天柔先是一怔,而后又有些神志不清,她昏沉地递过手去,声音似有还无:“先生何必丢下我一个人。”
谢玟安慰地覆盖住她的手指,让对方的指尖有个勾回使力的地方,随即道:“公主还需保重。”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很多年。
成华三十七年,他在登天楼上对弈数名国手,在这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中,只有一个女子,那就是昭阳长公主萧天柔。
她是惊世之才,自小有绝顶的天赋。当初谢玟看原著剧情的时候甚至觉得如果长公主是个男人,那么这本书便有了一个既有心性、又有智慧的正统之主。
登天楼凛风呼啸,鸿儒名士的衣袍被吹得飘动猎猎。公主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她斜簪着金色的凤凰头饰,飘带翻飞,纤柔文雅。但她的棋风却刚硬、残酷、肃杀,她的眉眼间沉凝而冷绝,在所有的当代棋手中,她最年轻,却也最为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