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凤凰
他随着对方下马车, 走了大概一百步远,坐到了一间房屋里。透过丝绸感觉到光线的明亮——一盏烛火点在桌子上,对面传来很低的私语声。
“就剩他了吗?”
“是。”内侍道, “洛都其他的目标还没送到您跟前吗?”
崔盛冷哼了一声:“早到了, 你们是最慢的,那一位今儿早上才发了脾气,耐性正不大好, 你再晚半个时辰,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另一人冷汗津津地道:“大监, 可这人我看了一路,也不像画像上的……”
崔盛道:“就算是,能让你这崽子认出来?滚一边儿去。”
他虽这么说,可其实崔盛心里也没多大底——他跟这群小太监不同,自个儿是见过帝师大人的, 可眼前这个青年,不光长得与谢大人不同, 在许多细节上也完全吻合不上,若不是调查时觉得此人三年前出现在洛都的时机太蹊跷,也不会将他算在需要甄别的队伍之中。
这件事已经办了很久……天下之大,寻找一个已死之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一只只分布在各地的眼睛,日夜不停地寻觅观察,长久地筛选身份, 做得不能说是不精细。
崔盛心存试探之意, 他先是上前几步, 恭敬地解开了对方蒙眼的黑绸, 旋即俯身道:“谢大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若非是要命的差事,也不会这么忙地把您请回来……”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目光盯着对方的脸庞,而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听得满脸茫然,眼中杂糅着不解和惶恐的神色,太过疑惑以至于不敢擅自开口澄清身份。
崔盛的眼珠子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一颗心说不清是提溜起来、还是放下了。他叹了口气,回退了几步,脸上神色渐渐消失。
也许真的不是他。崔盛想,他只见过帝师大人冷冰冰抬起眉眼的样子,像是一座积雪的火山,从寒意底下透着无边的滚烫和炽热。
况且,如若真是谢玟大人当面,他就算没试出来,对方也应该表现得再精明些,而不是像这个青楼里写字画的男人一样,透出一股懦弱和胆怯。
“师父,这恐怕真的不是。”小太监道,“他脸上也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不信,我摸给您看看?”
正当内侍意欲抬手摸他的脸的时候,倏地被崔盛的拂尘打了下手背。崔盛不抱希望、但还是立即提醒道:“还是活得太腻了,什么时候说过让你碰他?”
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几率,也不应该去碰这样一个身份可能很敏感的人。崔盛的心很细,尽管今日到现今为止,正主没有找到,反倒抓了不少戴着人/皮/面具的逃犯,但他还是谨慎小心。
桌前的烛火闪烁起来,时明时暗。
谢玟吐出一口气,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感觉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身后,他的肩膀上陡然承载出一阵压力——周围极度的静谧,背后之人掌心的压迫直直地扣住他的骨骼。
他的心脏几乎难以控制地加速,隔着衣料,肌肤都开始隐隐的发烫,难以磨灭的情绪和印记就像是纹身一样刺在他的脑海里。
在视野的余光里,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将头伏得很低。只有自己还坐在这把椅子上,面对着刺眼的烛火。
对方的手从他的肩膀上向内移动,贴着微凉的肌肤,指腹卡进下颔里。谢玟知道他在摸什么,他在摸正常人/皮/面具的边缘。
下颔的骨骼、皮肉,被赏玩似的摩挲了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谢玟觉得有些痒,他伪装成颤抖的,微微沙哑的声音,没有说话,而是从喉咙里发出紧张得要命的呼吸声、和害怕的喉结滚动与吞咽感。
萧玄谦的手顿了顿,就算不用回头,谢玟也知道他有些不高兴。
但小狼崽子的耐心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明听崔盛的口气,这家伙已经要开始躁怒,可对方还是没有立即断定,而是移过手,指尖接触到谢玟的后颈。
他在寻找自己的咬痕。
像是野兽寻觅自己的猎物一样。
萧玄谦的指腹在平整的肌肤掠过,他低下了头,从后上方垂下来的黑发搭在了谢玟的身上。
时至今日,谢玟接触到这个人的气息时,仍旧如芒在背。
恒温的热度在耳畔蔓延,他听到萧玄谦熟悉的声音,低沉地响起:“谢玉郎,是吗?”
谢玟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他的脑子像是被冰镇了一样,表情和语气显示出畏惧的姿态,有些语句不畅地道:“是的,您……找我?”
萧玄谦皱了下眉。
谢玟料想到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种种不同之处,包括自己伪装的那颗痣,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熏香,衣饰打结的习惯……唯一巧合的,只有一个时间罢了。
萧玄谦抬起身,他的手仍旧搭在这个人的肩上,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很怕吗?”
在青楼混日子的“谢玉郎”踌躇地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会慌张害怕是人之常情,还请大人明示。”
一个没来过紫微宫的人,不会认识这是哪里,不会知道崔盛、乃至于萧玄谦的身份。
对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肩头交错着点了点,就在此人几乎要离开他的周身范围时,他突然见到那只手捋了一截自己的头发,一边揉散、一边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出汗?”
野兽的蛰伏往往只为一击。
他的思绪凛冽如冰霜,连下意识绷紧的生理反应都在其次,自然不会有很明显的冷汗,这个问题像是在伸出尖锐的獠牙,时刻欲撕扯下他并不牢固的、虚伪的表皮。
谢玟没有选择澄清,更没有打算解释,而是没意识到似的怔了一下,道:“是么?我、我没注意到……”
萧玄谦沉下目光,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彻底离开他身边,坐到了这个房间最后方的一把座椅上。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谢玟非常清楚,这是这狼崽子失望的表现,他没有一丝弧度的眼角和唇线,都显示出一股快要烧着了的压抑。
萧玄谦的状态很差,可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都过了这么久了,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后,在萧玄谦的旁观之下,崔盛询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关于身世和经历的。这些问题谢玟早有准备,从情绪到内容,一切都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桌上的烛泪流淌着、凝结成了一片泛白的蜡皮。
崔盛终于问无可问,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才俯身凑到萧玄谦身边,低声道:“您看看,这个……”
萧玄谦无声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三年的空档,他一定能从身形、抚摸触感之中得到一些讯息,但现在,他很多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从中只能获取不断空荡回响的风声。
他们之间,好似已经砌了一堵墙。
这堵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止从三年前开始,似乎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开始被对方努力地隔开了。
“他不是。”萧玄谦抬手按着额角,闭起双眸,“但是,朕觉得很不对。”
“是……哪里不对?”崔盛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萧玄谦道。
崔盛哑口无言,他停了半晌,才道:“那这个要处理掉吗?”
处理,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字眼。但谢玟知道对方的行事风格,处理也一定是秘密谨慎的,只要不在萧玄谦的眼皮底下、不在紫微宫的地界,他就有更多的把握让这个“处理”变成他改名换姓、鱼游入海的契机。
崔盛等待着萧玄谦的答案,谢玟也同样在等待着。
“下一个吧。”萧玄谦道,“这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凝在谢玟的脸上。他想,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呢?每一个他有可能观察的细节,居然都完全不一样,衣结的系法、握笔时茧的位置,随便抓来一个文官都有可能撞个两三处,怎么会跟老师……完全不一样?
恐怕他们之间的唯一相同点就是姓谢了,连这张脸都是真的,丝毫没有外力改造影响的痕迹,身世和经历也有其他人进行佐证……这个人像是无辜到根本没有秘密一样。
萧玄谦的手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他眉心一跳,忽然道:“留在宫里。”
崔盛大为意外:“您的意思是……”
“清雨殿养了几只御猫。”萧玄谦道,“你派个小太监教他养猫。”
崔盛愣住了,谢玟也跟着愣住了。
等到姑娘离去后,沈越霄才按着谢玟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你还想来下一次?帝师大人可别给我找麻烦了,宫里今儿晚上有宴会,大臣们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领你散心解闷儿,有宫廷内官看着,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还没落下,楼中便骤然寂静,下方的弹唱声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过之处,从来都得是一副死寂肃穆的样子,才算对他的恭敬。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珠帘外。
谢玟抬眼望去,想着萧玄谦还知道换个常服,但这张脸要是让什么世家子弟撞见了,他这“明君”的声誉恐怕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帘就被“哗啦”一下掀开。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长袍,二指宽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手掌宽阔、骨骼分明,没有穿披风,迅捷矫健地走近眼前,当即坐到对面,反手将腰上佩着的一把金错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开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面前,眼睛却盯着谢玟:“这地方有趣吗?”
谢玟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平稳地喝了口茶,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纤润,点评道:“比在你身边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敛眉目,俯身候旨,帝师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他悄悄看着案上的金错刀,心说这是要我自尽谢罪的意思吗?这宝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长了?
“我身边老师待腻了。烦我了。”萧玄谦看着他道,这话就是硬邦邦地掷过来,也带着浓得呛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浑然不觉,他越说越心中酸涩,脸上却还照旧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喜欢,我恨不得把紫微宫的牌匾换个群玉楼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让老师看个痛快,免得你嫌我这里不好,要去别处。”
沈越霄目瞪口呆地听着。而谢玟却眉峰不动,只当萧九又说这些发疯的言论,他面无表情地道:“昏君,这么混账的话你也说。”
萧玄谦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沉下来一口气,他移开目光,看到楼里香笼里燃着的香,泛着一股脂粉味儿,差点被自己的心腹之臣气背过去,他闭上眼忍了又忍,再睁开时道:“我又不是做不出。”
谢玟道:“胡闹,把刀收起来。”
萧玄谦没个动静,他既然不动,满屋子的人也不敢动。珠帘外的风月中人更没有人敢窥视,生怕多看了一眼就被挖一双眼睛出来。
谢玟拾起那把金错刀,把玩着匕首上下嵌满的金玉宝物,他叹了口气道:“跟我怄气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试了一下刀刃,指腹刚刚碰到刃尖,就被对方的手一把夺下,谢玟的手指被萧九紧紧地握在掌心,对方骤然起身,呼吸逼近:“开了刃了。”
萧玄谦握着他的手,放在指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却没放手,低着头忽然问:“你都看谁了?”
谢玟道:“你是要砍了他们的头,还是再把我关起来?”
他抽动了一下手,腕上被系起来的细链和铃铛轻轻地响。萧玄谦低下头望着那只铃铛,喃喃地道:“我没有……要是全天下人都死光,你只剩下我就好了。”
这发言也太自闭了,三年过后,小皇帝这德行不仅没改,还愈演愈烈。谢玟刚想纠正,就听到萧玄谦继续道:“我给老师脚腕上也戴一个铃铛吧。”
谢玟的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的神色稍微不对,萧九便贴在耳畔低低地解释道:“我就说一说,我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如果没有,现在谢怀玉就不在这个脂粉欢场里,而是在他的床榻上了。他必然日日疼爱伺候,把老师养得离不开他。
沈越霄也没想到自己写的淫词艳调,都没陛下脑子里的画面黄。他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时,萧玄谦忽然转头过来,刚才跟帝师大人说话还是那个语调,一到他这儿就阴郁冷酷,满脸写着“我要弄死你”地道:“你倒是会替朕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