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塞壬的声音跟人鱼完全不多。
小人鱼就算再努力伪装平静, 那声音中仍然是稚子的压抑，是努力的让自己去不在乎的忍辱负重。
而神明的霜寒，是真正的没有感情。
天地, 人类全是蝼蚁。
他金色的眼睛俯视着他, 如同昭阳临近，将顾闻西狼狈的身影完完全全包裹。
顾闻西可以清楚地看到此时的自己, 因为雪水的洗刷, 脸上的伪装已经尽数不见，冻到极致的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
黑色的烟圈憔悴难安, 帽子歪斜，衣衫简陋……跟那个在神面前弄权作势的存在完全不同，如同丧家之犬。
极致地害怕之下，他反而停止了思考, 在神威的压抑下, 艰难地站立着, 纵使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发出痛苦惊悚的呼叫, 他仍然没有弯曲脊背。
他是前世决定无数演员命运, 连媒体记者万千观众都敢呵斥的鬼才导演, 也是今生的罗塞尔家主。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面对恶意的时候弯曲住最后的脊梁, 最后的骄傲。
腰肢微微颤抖。
他和人鱼的遭遇已经完全调转, 那个努力的维持着毫无用处的尊严, 活在上位者的嬉笑中的人, 已经成了他！
塞壬也细细观察着眼前的人类, 对于他漫长的千亿年的生命来说, 转世的二十年不过是须臾之间。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沉睡太久, 对于人鱼经历留下的灼热的感情竟然在他的体内挥之不去。
那股国破家亡中汹涌的恨意, 那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睡的耻辱。
每一次, 这个人类都用他最在乎的亲人，最在乎的子民来威胁，将他所有的骄傲都踩在脚底，逼迫着他变得乖顺，变得他去附和一个人类的心意。
去附和一个仇敌的心意！
他独自一人深陷于敌军腹地之中，四下无望，别说求助了，那些子民们尚且需要他的庇护，他只能忍耐下来。
在一次又一次地羞辱中拔去所有骄傲的逆鳞，完成自我的洗脑。
顾闻西踩着他的鱼尾的时候，他想一点点砍掉人类的双腿。
顾闻西逼迫他叫父亲的时候，他想拉下人类高高在上的虚伪脸孔，让他丢掉所有尊严沦为被人品头论足的奴隶。
想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对自己哀求！
顾闻西将他当做完美展品，展示给其他人类，尤其还展示在自己的族人的面前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就化身人鱼，将顾闻西的每一块血肉咬噬殆尽。
他是人鱼，他天生流淌着珍贵的血脉，并不真的是冷血的野兽，可是恨意让他连手刃仇人都觉得不足惜，必须一口一口将对方撕咬。
让对方的生命在自己掌控中一点点流逝。
但是，那个他不能，他的身体被人类的科技压制着无法动用力量，他更不敢去赌上族人们的生命。
人类总是以绝对俯视的姿态看着他，露出狡诈美丽的微笑，一次又一次逼迫着他自愿地叫出最难堪的称呼，“父亲。”
在日日夜夜的痛苦屈辱中，作为人鱼的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获得力量，能将人类斩杀殆尽，能够营救出父母。
可当能量真的到来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记忆将他淹没……所有属于凡人的感情都被撅除，只剩下刻入骨髓的恨意在深深悸动。
他握住了人类手腕，轻松得如同抓住了一只飞蛾般，轻易便能将人类碾碎。
塞壬静静地俯视着眼前的人类。
顾闻西其实生的很美，跟那种单纯的五官精致，让人第一眼的惊艳不同。
他的美是一种感觉，一种超脱五官完美带来的视觉冲击，让人觉得他天生就应该戴宝冠，着华服。
他皓雪一般莹润的手腕上，应该套上最昂贵的珠宝。
他双足走过的地方不应该是肮脏粗陋的山洞，而应该是铺着昂贵金银丝交织的天鹅绒。
他天生便该被人捧在掌心中，被人高高在上的呵护着，憧憬着。
哪怕现在的他狼狈卑下，失去了所有权势的装点，可是仍然让觉得他就该是那个被骑士献上权柄只为博他一笑的存在。
憔悴烦黑的烟圈，反而让他多了一丝颓靡的诱惑，如同从天君使者变成了地狱里盛开的花朵，在权与欲的美色诱惑中，让无数圣者的灵魂迷失在独属于他的彼岸。
让人想捧起他的手，想抬起他的腿，半蹲下身，恭敬地握住他的一段脚腕。
仰望着他徐徐地脱下那破败棉鞋，擦去雪水，在露出的皓足上，套上深海明珠万年蓝宝装点的鞋子。
艾斯的背叛，到底是为了人类的权势，迷恋上敌人的花花世界，还是仅仅是为了这个人的眼神这个人的笑意都不重要了。
塞壬欣赏着顾闻西脸上的骄傲，欣赏着顾闻西哪怕已经因为不适颤抖到极致仍然不肯弯曲的脊背，脸上的笑意越发扩大。
“你看，我们其实是有共通点的，都放不下最该死的尊严，”塞壬手指凭空一抓，一只金色的圆环就出现在他的手上。
这圆环雕刻精致，上面是美丽的珠宝装饰，可无论怎样昂贵的价值，美丽的外在都掩盖不了，这是一个宠物项圈的事实！
顾闻西眼前发黑，他逃不掉，他躲不过，他无论怎样的抗拒，最后都在对方的力量的压迫下，戴上了那如同宠物一样的项圈。
项圈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锁链，另一端被塞壬牢牢握在掌心里，在修长的手指间饶了几圈。
“跟我回去？”
无需顾闻西的回答，因为无论反抗也好，拒绝也罢，神明所书写的答案早已注定。
正如同，过去，论人鱼是否愿意，顾闻西都已经为他划好最终的结果。
他们都是规矩的制定者，在猎物的面前画好了层层重重的圈子，这些圈子路径最终都只能通向一个地方，无论你走向了哪里。
最后都会回到起点！
猎物的挣扎摇摆，不过是给猎人取乐罢了。
从地面到海底，顾闻西尚未适应气候突然的转换，就被海水的压力冲击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好在因为塞壬觉醒后生物环境的变动，本该无法呼吸的海底也如同浅海层般有大量的氧气存在。
甚至在他和好友的设定中，人类以及陆地动物，也有了可以在海中呼吸生存的权利。
但这样的权力可不是好事，如果人类只能在陆地生存，更依赖于海洋，每天都必须全身接触海水至少一次的海族，或许还能勉强跟活下来的陆地生物相安无事。
最多就是附属国和宗主国的关系。
一旦陆地生物可以在海底生存，那么面临他们的才是真正的灾难，成为最底层的奴隶！
此时此刻的海底忙碌异常，活下来的人类领导们都在卑躬屈膝地乞求着海族的原谅，想要为自己所在的国度争取一点利益。
但无论他们再怎样恳求，面临地都只是无情的鞭打。
没有讨价还价，只有上位者赐予的一点怜悯罢了。
明明一周之前，他们还主宰着全球六十亿人的命运，现在却全都沦为了苟延残喘的阶下囚！
身上穿着上将军官服侍，头发花白，因为驻扎高原而逃过一劫的某国领导，朝着人鱼丞相跪下道：“我们愿意全族成为圣族的依附，族中十六到二十六岁的少男少女全献给大人们作为服侍者挑选，只求保证国徽的完整。”
“同样，如果您不嫌弃我一把老骨头，我愿意做您最忠诚的奴隶仆人，我们开采的矿产，我们研发的物资，通通愿意率先献给圣族。”
说话间，他顶着人鱼的鞭子，做出了人鱼一族向神明献祭时的姿态。
这样的奴颜媚膝，不仅把其他的人类领导震撼了，连人鱼族的鞭子都停顿了，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
“无耻。”
“居然擅自用他人的性命青春来交易。”其他的领导们都想破口大骂了，但是摄于人鱼的威慑，他们却只能怒目而视。
接见监督的人鱼丞相略微思索后，扫过那些满是不甘愤恨却又不得不低下头颅的人类们，只觉得心中的恨意得到无限的舒展，决定同意这第一个依附者的献媚。
两人的脸上同时浮现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愉快的买家和成功的卖家，罪恶又肮脏。
华国人类绝望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些因为一人一鱼的笑意而人心浮动的其他首领们，心中升起浓浓的怒火。
他们的先辈，那些无数死在历史长河中的祖先们，何曾因为国灭而向侵略者低过头，可以战死，可以打败，但是怎么能够主动的去屈服！
他们手指颤抖，却敢怒不敢言。
“好，”人鱼畅快笑道，正要盖上国印的时候。
一阵威压从头顶传来。
这股威压并不强烈，甚至衬得上温和，没有任何喧扰的意思，他不曾展露出一丁点强硬的姿态，但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生物都自动臣服。
包括陆地上的人类和因为灾难爆发而被唤醒的怪兽，都弯腰俯首。。
那是神，是世间唯一的神，无论，邪恶还是善良，混乱还是守序，他都是神明。
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是人鱼丞相还是难耐激动。
君上曾经吩咐过，他们按照自己所想所愿去做就行，不必特意行礼，但内心之中本能的狂热崇拜，还是让他迅速匍匐在了地面，恨不得连全身上下都卑微进土里。
在君上的身影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贪婪地抬起了头，想要窥伺神颜，但是他看到了什么！
他竟然看到了人类，看到君上的手里牵着一个人类。
而那人类的脸孔，任何一条只要见过他的人鱼就不会忘记，顾闻西，将君上的前身百般折磨，甚至逼着君上认父的存在。
是人鱼一族最大的耻辱！这个狂妄卑鄙的渎神者！
明明已经沦为了奴隶，明明如同宠物一般被尊上束缚着，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对神明的尊重，他的脊背仍然挺直着。
仿佛他不是奴隶宠物，而是一个在海底游玩巡视的贵族。
“君上。”丞相面孔被恨意扭曲，忍不住喊出了声。
行走的神明停下了脚步，那双澄澈的金眸中仿佛能够看穿世界上任何的心思诡计，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扯。
戴着项圈的顾闻西也同样身形不稳，踉跄往前一步。
“怎么，你想要这个奴隶吗？”塞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
这胜过万古冰雪的冷意，让丞相瑟瑟发抖，君上要亲自惩罚这个罪人吗？
君上的惩罚肯定比他们能做到的要可怕万倍，但是一想到顾闻西能够接受神罚，丞相的心中便涌现起一股诡异的嫉妒。
一个卑鄙无耻的人类罢了，也配君上亲自动手吗？
“我还有点事，就将他交给你们看押吧，晚上再送入我的寝殿。”塞壬留下这句话后，身影便消失在了还浪里。
随着塞壬消失，各种族的生物们都重新站立起来，但顾闻西脖子上的项圈却至始至终被牢牢的栓着。
细细金色锁链的另一头也在空中漂浮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隐藏在了空气里，随时牵动着这个人类宠物。
宣誓权威。
尊严扫地。
上将的目光带着奚落笑意在顾闻西脸上划过，又看向那些之前对他怒目而视的同胞们。
看吧……在你们还想负隅顽抗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先做上塞壬的宠物了？
挣扎什么呀？
这位可是罗塞尔的家主，也正是因为他才让那么多天才火种和科学家们存活起来，让在大灾变中活下去的人类有了继续繁衍的希望。
他都如此，何况你们了。
上将再一次朝着人鱼丞相行礼道：“我们愿意世世代代侍奉圣族。”
不得不说，上将的说话很有技巧，人鱼们自己都没有自称圣族，虽然他们有着跟塞壬相似的外表，都是人身鱼尾，可这个人类却先将他们捧上了圣族的地位。
并以被圣族所驱使而自豪，这原本让丞相舒坦满意的话语，在对方再一次提起的时候，却被一脚踢了出去，“滚。”
他看着顾闻西，眼底的阴鹜一闪而逝，这群人类有什么好附庸收下的，“把他们关在一起。”
原本准备加印的国书更是被他在恨意中撕碎。
可惜的是，就算现在的顾闻西再落魄，再是奴隶的姿态，但他是君上的奴隶，他们便不能自己动他分毫，只得将他关押。
已经做好率先背叛人类，换取好处的上将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而变故的矛头显然就是眼前的人类，心中的恨意也是一同被点燃。
他们推推搡搡的被海族关进了同样一间牢房里，阴冷逼仄，周围还时时刻刻传来酷刑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人类的哀嚎刺激着所有人的鼓膜，上将第一个忍不住对着顾闻西使出了谩骂。
但是眼前这个戴着项圈沦为阶下囚的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是睁开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下，就重新闭上了眼睛。
无需过多的言语，也无需任何动作，上将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向着对方表演的谄媚小丑，他挥起拳头就要向顾闻西砸去。
华国的领导人犹豫了一下后，毫不在意的坐在了顾闻西的身前，两个人一起将他围住，他们掷地有声：“没有顾先生，我们现在连坐牢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火种计划，留下了科技的希望，这个上将怎么可能大言不惭地说献上发明和矿厂。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顾闻西围坐在一起，他们身躯相对于高大的海族来说无比单薄，可却有无形的气场在他们之间流传开来。
弱小的人类身躯，仿佛为顾闻西形成了一道坚墙。
可是他们都知道，就算他们做了人墙，能够护住海族们对顾闻西的欺凌，同类对顾闻西的侮辱，但是绝对无法抵抗那浩瀚的神威。
塞壬可是说过，要让人鱼晚上将顾闻西送往寝宫。
“您还好吗？”老人家的声音在顾闻西耳边担忧的响起。可是他的声音却无法掩盖外面残酷刑罚下的凄厉嚎叫。
一声又一声痛苦尖锐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
顾闻西静静盘腿坐在牢房里，因为被海族安排到最靠近门栏的位置，刑罚中过大的动作，便波及到了他的身上。
一根人类的断臂掉落在他的头顶，鲜血淋在了他的肩膀上。
眼睛往下一瞟，还能看见森然白骨。
他还好吗？他当然不好！
塞壬对他的恨意，比这群人鱼们只会多不会少，丞相的怒意跟塞壬一比根本一文不值。
恐惧让他头皮发麻，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艰难地勾起唇角，对着华国领导人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
见人类的断臂无法将顾闻西震慑，执行刑罚的女人鱼施施然走到顾闻西面前，幻化出的双腿踩着那截断裂的手臂道：“你们人类的科技虽然不堪一击，但是发明的刑罚的确很有意思。”
她眼中淬着毒液，却巧笑嫣然道：“我们正在搜集你们的特殊刑罚，最痛苦，最折磨的，伴随着刑具都送往了君上的宫中，不知道明天早上是否还能看见你活着。”
她碾碎了脚下的臂骨，审判道：“不对，你当然会活着，而且还要一直活着，永永远远的活在痛苦中。”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着顾闻西的表情，但对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动，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尊贵美丽。
当那双长着长长羽睫的眼睛睁开，深邃神秘的琥珀色瞳孔望向她的时候，她踩着人类手臂的脚忍不住微微一软。
一股难堪懊恼的感觉浮上心头。
青年不悲不喜地看着他，然后抬起了她的脚腕，将已经血肉模糊的人类手臂扯了出去道：“你这样美丽的女孩不应该沾染上这些污秽的血腥。”
他望着她的时候，语气款款，温柔缱绻，仿佛是俗世中的王子对贵族小姐的提点怜悯。
让人几乎要陷入着重重金丝绒包裹的甜蜜危险里，明明知道对方说的不对却无法反驳。
年轻的女人鱼恼羞成怒地甩手离去，但这一次对着人类罪犯下手的时候却轻了很多。
他说：“你尾巴的颜色那么美丽，怎么能够化作双腿来执行最肮脏的刑罚，就算化形也应该是为了舞蹈。”
“你笑起来，比生气的时候更好看。”
明明知道这是人类的花言巧语，但是人类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谄媚，仿佛是陈述事实一般，第一次看向那禁锢在牢笼里的身影，她生出了一丝的不忍。
在夜幕降临，顾闻西被人送遣入君神的寝殿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种想要阻拦的冲动。
可是她知道，这样的冲动根本无济于事，顾闻西面对的不是任何一条人鱼，甚至不是勃然大物的海怪妖孽，而是神明。
神明，无所不在。
人类，你准备好接受神的怒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