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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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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秦钩抱着扶游抱了一夜, 生怕他跑了。

又捂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生怕他听见。

第二天一早,扶游皱了一下眉头, 秦钩就知道他醒了, 摆出十二分的“温和”笑容看着他。

扶游被他吓得一哆嗦,又逃不掉, 只能偏了偏头,移开目光。

这也不能怪秦钩, 他原本就不会温和地笑,更没有温和的底子。

他想学晏知, 却从没照过镜子。

秦钩问他:“你想再睡一会儿吗?”

扶游摇了摇头,推开他,坐起来。

他试着张口说话, 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他坐在秦钩面前,看着他, 忽然用手掌捂住了脸。

秦钩揽住他:“别哭,别哭。”

扶游紧紧地捂着脸, 却没有泄露出一点哭声。

不知道是怎么了。

好半晌, 他才松开手,抬起头。

只有眼睛微红,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他声音微哑, 语气平静:“秦钩, 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钩看着他,正色道:“我喜欢你, 我想跟你成亲。”

扶游却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样刚愎自用的人?

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该说的全部都说过了, 他甚至冒着死罪骂了秦钩, 可秦钩还是这副狗样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 又好像一直在坚持做错。

扶游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了。

“好吧。”随他想怎么样吧,扶游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强自打起精神,“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你要见他们?”

“嗯。”

“先洗漱,吃了早饭就去。”

秦钩真像对待一个珍宝一样对他,知道他回来时赶路赶得急,骑马把腿磨破了,就抱着他去洗漱,拧干了巾子,给他擦脸。

他还喂扶游吃早饭,动作不太熟练。

他实在是学不会温和待人。

扶游也觉得别扭,最后拿过碗,自己喝了粥。

他放下碗,问:“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秦钩顿了一下,给他换了一身衣裳。

他希望扶游能低头看一下,看见他身上穿的是新衣服,他还希望扶游能发现养居殿的装饰变了,早饭也变了。

可惜扶游没有。

他抬着头,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

阴暗幽深的天牢。

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分隔开,都是牢房。

每天早晨必做的早课——西南王和几个世家的人一起哀嚎痛哭,大骂皇帝残暴。

怀玉被关在最里边的一间牢房,他盘腿坐在干草铺着的地上,被吵得不行,随手捻了一根干草,挖了挖耳朵。

他又转头去看同一个牢房的晏知。

晏知坐在角落里,抱着手,闭目养神,安之若素。

他昨天被拉出去,本来说是要砍头了,西南王和世家还给他号丧,哭了大半天。

结果到了晚上,人又给送回来了。

有人说是皇帝开恩,也有人说是皇帝舍不得。

只有怀玉知道,是皇帝后悔了。

他指的不是晏知,他指的是扶游那个小呆子。

扶游出宫之后,皇帝后悔了,想让他回来,可是扶游不肯,于是皇帝就用晏知钓他。

仿佛所有人都没看出来,皇帝真的很喜欢扶游。

皇帝根本不承认,而这里的人眼里又只有权势,所以也看不出来。

他就不一样了,想他怀玉六岁就被卖进青楼,十六岁被西南王看中,从楼里赎出来,训练了三年,才被送进宫来做细作。

他倒是看得见情爱,所以也看得清楚。

他几乎能笃定,秦钩就是喜欢扶游。

可是看出来了,也没有用,扶游还是过得惨兮兮的。

没多久,西南王不哭了,怀玉就扣了点墙上的石头,丢过去:“诶,王爷,江山丢啦!”

西南王被他一说,又哭天抹泪起来。

这是怀玉第一恨的人,西南王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怀玉大笑抚掌,然后挪到晏知身边:“晏公子,昨天忘了问你,扶游回来了?”

晏知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怀玉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等会儿就有人来放你出去了。”

晏知睁开眼睛,神色微怒,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扶游的声音。

“兄长?怀玉?”

怀玉怔了一下,随后笑出声:“看来我也能出去了。”

他站起来,跑到牢门那边,从铁栏杆里探出脑袋:“扶游!这里!”

扶游一身华服,站在走廊上,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声包围。直到怀玉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朝他们这里跑来。

他实在是不太习惯穿这样的衣裳,跑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了。

秦钩紧跟在他身后,原本还有在走廊上铺地毯的侍从,可是地毯铺得太慢,扶游跑得太快,他直接跑到前边去了。

扶游飞奔上前,抓着栏杆,喊了一声:“怀玉?兄长?”

怀玉应了一声:“我没事,他也没事。”

可扶游显然还是不放心,因为晏知没有过来,他只是坐在角落里。

扶游放轻声音,唤了一声:“兄长……”

可是晏知没有回答。

扶游回过头,就撞上秦钩。

秦钩靠得很近,扶游想了想,试探着问他:“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秦钩点了点头,抬手让狱卒过来开门。

牢门打开,扶游跑进去,在晏知面前跪下,抱住他:“兄长。”

晏知没什么生气,扶游问:“兄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病了吗?”

他一说这话,秦钩便抬手让太医上来,给晏知看看。

扶游抓住他的手腕,递到太医面前。晏知却收回手,抬起头,看向扶游的目光说不出的难过。

“成王败寇,本是寻常,扶游,你不必如此。”

扶游摇摇头,目光坚定:“我要兄长和怀玉都活着。”

他回过头,看向秦钩:“可以把他们两个放出去吗?只是他们两个。”

秦钩点头:“当然。”

他抬手,让侍从们过来,把晏知和怀玉请出去。

怀玉倒是高兴,还朝西南王挥手道别。晏知不肯走,就被侍从直接抬走了。

扶游担心,刚要追上去看看,就被秦钩按住了。

“太医跟着了,不用担心。”

他握着扶游的手,走到走廊上,踩着地毯,经过一个个关着死囚的牢笼。

*

扶游把晏知和怀玉安置在一处宫殿里,请太医来看诊。

扶游握着晏知的手:“兄长,反正我已经回来了,你别这样。”

晏知却道:“原本是我棋差一招,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说他现在喜欢我了,想和我成亲,我就回来了……”这话说来,扶游一点底气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总之,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出去采过诗了,兄长就当是我采完诗回来了。”

晏知定定地看着他,叫他没由来地有些心虚。

扶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等过几天,兄长身体好了,我就安排兄长和怀玉出宫,去晏家的新封邑,地方可能有点偏,不过总比在这里好。”

足够他们安稳度过一生了。

扶游是这样打算的。

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叫晏知实在是没有力气深究,扶游也不准备跟他细说,再哄了他两句,就借口说要去看看怀玉,让太医好好照顾他,自己逃出去了。

他退出房间,关上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让他们留下参加你和我的大婚吗?”

扶游被吓了一跳,回过头,险些没站稳,被秦钩扶住了。

被抓住的时候,扶游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扶游定下心神:“我以为你想快点打发他们走。”

秦钩却看着他:“你不想让他们留下来?”

“不想。”扶游摇摇头,想了想,“之前两次成亲,不都是很简单的吗?又不用别人。”

他一向不会讽刺人,说话时一直都是眨巴着眼睛,正正经经的模样。

可是秦钩却在其中听到了莫大的讽刺。

前两次像儿戏一样的成亲,是秦钩自以为不喜欢,为了哄他才办的。

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扶游,真心想跟扶游成亲了,扶游却早已经默认,他们之间,就是儿戏的、敷衍的,见不得光的。

因为秦钩一开始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秦钩看着他透亮的眼睛,再也说不出重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道:“这回是不一样的。”

扶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

*

这世道一早就乱了,不再是采诗官初立时的以礼乐治国,世家可以掌权,太后也可以掌权,只要手里有足够的筹码。

而自从去年冬天肃清刘家之后,秦钩大权独揽,又有兵权在手,在朝政上一向为所欲为,强迫世家分田地、交兵权、免赋税。

世家自顾不暇,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立后的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就换了好几个皇后,这回皇帝又说要重新立后。

朝野见怪不怪,虽有非议,但终究碍于皇帝的权威,不敢轻易开口。

他连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都立过了,遑论扶游。

扶游不过是一个小采诗官,又没什么背景,立了也没什么作用,不值得朝堂上的人替他出头说话。

至于秦钩说自己这回是真喜欢他,当然也没人信。

就跟“狼来了”一样,皇帝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一开始是扶游,后来是晏拂云,再后来是晏知,兜兜转转,又绕到扶游身上。

谁还会信呢?谁信谁是傻子。

只有秦钩自己信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扶游,他开始亲自操办自己和扶游的大婚,给扶游送了更多的珍宝,当做聘礼,给扶游挑选衣料,要和他一起穿红衣。

他甚至想过把扶家仅存的扶游的大伯请过来,参加大婚。

不过扶游拒绝了。

虽然大伯从前对他不怎么好,但是扶游也不想把他拖进火坑。

这天,扶游在秦钩的要求下,试穿大婚当天的礼服。

扶游站在铜镜前,秦钩站在他身后,双手圈了一下他的腰。

“你又变瘦了。”秦钩把手掌放进他背后的腰带里,“走的时候没这么瘦。”

“我……”

秦钩掐着腰带多出来的一截,解下来,放在桌上,用针别上,做了个记号:“出去采诗很辛苦。”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嗯。”

秦钩又问:“真的不让你家里人来?朋友也没有?”

“没有。”扶游反问,“你不也没有?”

秦钩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嗯,我也没有。”

他从身后抱住扶游,脑袋搁在扶游的肩膀上:“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扶游偏过头,没看他,目光望向窗外。

秦钩抱着他晃了晃:“小……”

他下意识就要喊“小黄雀”,出了口才恍然惊觉扶游不喜欢,连忙改了口:“扶游,你不高兴。”

扶游这才转头看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

这天下午,扶游去看晏知和怀玉。

晏拂云也进宫了,晏家被封,仆从全部遣散,他穿得朴素,脸上手上还有做活弄的伤痕。

他坐在晏知床边,倒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兄长告状,反倒笑着同他说话,让他放心。

扶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他关上门,一回头,怀玉就站在他身后。

“小呆子。”

扶游朝他摇摇头,然后拉着他去走廊栏杆上坐下说话。

已经是暮春了,今天天气好,万里无云。

从走廊望出去,宫墙庭院一览无余,是秦钩的暗卫探听不到的地方。

扶游道:“你身上可大好了?我已经和兄长说好了……”

怀玉转过头,朝他挑了挑眉:“你和晏知说好了?”

“……好吧,是我单方面说好了。过几天晏家去封邑,会带上你一起的,你尽早收拾一下,不要忘了。”

“嗯。”怀玉抱着手,“那你呢?”

“我还要在这里留一阵子。”

“说实话,我被当细作送进来,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托了你的福,我才能出去,可是你自己……”怀玉叹了一声,“上回你跳个湖还勉强能走,这回恐怕是难了。”

“你放心。”扶游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着,弯了弯眼睛,“我有办法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要先把你们都安顿好。”

“你可别做傻事啊。”怀玉看着他,“其实吧,现在皇帝已经承认自己喜欢你,也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了,你要是留在宫里,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他搂住扶游的肩膀,压低声音:“就像训狗一样,慢慢地训,总会……”

扶游推开他:“我不想训狗,我没把人当做狗看。”

怀玉撇了撇嘴:“行吧。”

傍晚的时候,扶游走出宫殿,回到养居殿。

他抱着手,低着头,一步一步踢着衣摆,晃晃悠悠地回去。

实在是不想回去。

忽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扶游?”

扶游恍惚抬头,看清来人之后,迅速后退一步,扭头就跑。

那人还在后面喊他,只可惜他年老体衰,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扶游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扶游转过宫道,从偏门进了养居殿。

他靠在墙上,手掌按着心口,心有余悸。

是邱老夫子,是他采诗途中的忘年交。

扶游从没跟他讲过自己这三年来在做什么,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需要把这种事情再告诉老朋友,让老朋友也跟着羞愧。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扶游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片阴影就罩了下来。

“你跑什么?”秦钩低头看他,用拇指抹掉他鼻尖上的汗珠。

扶游抬头,恍然惊觉:“是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我让他过来……”

秦钩话还没完,只听一声脆响,“啪”的一声,秦钩的脸偏到一边,扶游还举着手。

跟着的侍从,在崔直的带领下,连忙跪下请罪。

秦钩冷了脸,面有怒意,他看着扶游,捏了捏拳头。

扶游整个人都在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红着眼睛看着他:“秦钩,你别再羞辱我了好不好?”

秦钩松开拳头:“怎么了?”

“送他走,还有别人,全部送走。”

“好。”秦钩回头,“马上把老夫子送回去。”

侍从领命下去,秦钩转回头,对扶游道:“送走了。”

扶游捂着脸,泣不成声。

他已经回来了,秦钩要做什么,他都随秦钩的意了,可为什么秦钩还要这样羞辱他?

他哭着,没了力气,顺着墙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钩挥手屏退侍从,在他面前蹲下:“扶游,别哭,别哭了,是我错了,你别哭。”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扶游却一次又一次地挣脱。

最后秦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把另半边脸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放:“你打我,打我,好不好?”

可是扶游在走廊上蹲了许久,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肯回去。

秦钩耐着性子哄他:“人已经送回去了,你别哭了,就算是我做错了,行了吗?”

扶游哭得说不出话,偏过头不理他,最后秦钩直接把他抱起来,扛回去了。

*

扶游情绪崩溃过一次,更没有了生气。

偏偏秦钩就爱哄他说话,哄得久了,扶游一言不发,他自己倒先不耐烦起来,要么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要么就径直走出去,在外面冷静一会儿再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收敛许多了。

若是从前,他一定强按着扶游,非让他开口不可。

又是一次不耐烦的时候,秦钩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着他。

“扶游,你就一点都不想跟我成亲?”

扶游抬头看他的脸色,揣摩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没有啊。”

可是他根本不会掩饰,越掩饰越明显。

这下秦钩明白了,他在扶游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从前是我太凶,我太爱面子,不肯承认我喜欢你,不知道喜欢你就要对你好,还总欺负你,我是混蛋。以后我不会欺负你了,我全都改,我承认我很喜欢你,见不到你就很烦躁,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很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他自己说起来也十分难为情。

扶游还是那样的表情,淡淡的,垂了垂眼睛:“嗯,我知道了。”

秦钩松了口气,却又看见扶游的眼里没有什么笑意。

他捂住扶游的双眼,试着亲吻他的双唇。

“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

他试图说服扶游,但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嗯。”

从这天开始,秦钩开始四处寻找“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证据。

他看见扶游多吃了两口菜,多喝了两口水,他都要说他们天生一对,就因为他也爱吃那道菜,他也要喝水。

秦钩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从心里来的,他一直觉得这个小世界有规律可循,一切内容,都有佐证。

他也试图为自己一次次冲动莽撞的行为找到规律。

这天傍晚,秦钩带着扶游在外面散步,宫道那边迎面走来一个人,远远地瞧见,就朝他们跪下行礼。

秦钩仔细看了一下,是晏拂云。

从前为他,与扶游生出许多事情,就算这时候晏拂云规矩行礼,秦钩也不愿意再过去了。

于是他拉着扶游,就从另一边走了。

走在路上,秦钩看着前边扶游的脑袋,心思一动,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点了点扶游的肩膀,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就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扶游怔了一下,慢慢地嚼着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秦钩心想,照他这么吃,还得吃自己几十年,自己这些年囤的那点东西,全都得让他吃了。

秦钩笑着,摸摸扶游的脑袋。

扶游却躲了一下,加快脚步,往前跑了。

*

再过了几天,晏知大好了,扶游就安排他和怀玉立即出宫,前往封邑。

晏知原本不愿,可是扶游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挟,他最后也只能答应了。

秦钩倒是无所谓,他一向这样自信,晏知已经是手下败将,就算在封邑筹划着东山再起,他也一样能再弄死他一次。

只要扶游高兴就行。

扶游安排了马车送他们走,在宫门前同他们道别。

临走之前,晏知还不忘嘱咐他:“一切小心,兄长……是兄长无用,不过你要是有事情,马上写信给兄长,兄长还有这条命。”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转向怀玉:“我不在,兄长就拜托你照顾了。”

怀玉也答应了。

要将他们送上马车的时候,扶游回头看了一眼站得很近的秦钩,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各自抱了他们一下。

谁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就没有下次了呢?

秦钩看着,拳头都捏紧了,只是他也想着,反正以后扶游都见不到他们了,没必要在这个关口惹扶游不高兴,就忍了下来。

扶游很快就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把他们送上马车,吩咐马车夫安稳些驾车。

“驾”的一声,马车开始驶动,扶游就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还没走出去多远,秦钩就按住他的肩膀:“这下可以专心准备大婚了。”

扶游转头看他,笑着点点头:“嗯。”

秦钩受宠若惊,看着他的脸,戳了戳他的唇角,也朝他笑了笑。

秦钩抱住他:“我们从头开始。”

*

正如秦钩要求的那样,他们从头开始,扶游也开始认真准备大婚。

在不久之后,晏知报平安的书信送来的时候,他更加认真。

他仿佛在劝服自己接受现状——扶游,怀玉说得对,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秦钩好像已经改好了,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可是和秦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害怕——扶游,你是个采诗官,别这么贱。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却又不断地打破自己。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他试图做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扶游试穿礼服,要把礼服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在铜镜前照了又照。

拉着秦钩一起,去礼官那边,了解帝后大婚的流程,还让秦钩专心做笔记,到时不要出错。

他亲自挑选送给朝臣的随礼,核对昭告天下的诏书,敲定当日晚宴上的菜品。

认真极了。

秦钩没看出他的异样,在他看来,两人还真像是回到三年前一样,扶游还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单单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小星星。

秦钩十分满意,时时刻刻,想起来的时候,就要捧着他的脸,让他说喜欢自己。

唯一不好的是,扶游说,大婚之前他们不能一起睡。

秦钩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也就是让扶游从养居殿正殿搬到了偏殿,他每天晚上还摸去偏殿睡。

他去的时候,扶游大多时候已经睡熟了,被他惊醒,要赶他走,也不会太凶。

他磨一磨就能留下来了。

“没你我睡不着啊。”

秦钩抱着他的时候,这样说道。

*

一转眼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秦钩还是摸到偏殿去,抱着扶游睡。

在扶游开口赶他之前,他说:“明日早起,我睡不好,要是从祭坛台阶上摔下来,谁跟你大婚?你要做小寡夫?”

扶游却问:“那明天晚上呢?”

“明天晚上?”秦钩笑着把他抱紧了,鼻尖蹭着他的颈侧,“扶游,你傻了?明天晚上我们大婚,在青庐里过夜,我们就真的成亲了。”

“嗯。”扶游点点头,又问,“你以前喜欢我吗?”

“喜欢,我以前不敢承认,其实是喜欢的。”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

“喜欢,特别喜欢,秦钩特别喜欢扶游。”

“会一直喜欢吗?”

“会一直喜欢,秦钩会一直喜欢扶游。”

扶游很少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先前秦钩说这是蠢话,让他不要说。

这阵子,秦钩哄着他说,他也不怎么说。

现在他问这一连串,秦钩不觉得厌烦,只觉得还不足够,希望他多问几句。

可是扶游没有再问,他往被子里缩了缩,闷闷道:“睡觉吧。”

“好。”

秦钩并不为他的忽然冷淡感到恼火,他反倒抱紧了扶游。

也是在抱着扶游的时候,秦钩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没志气,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当然他不一样,他既爱江山,也爱扶游。

秦钩这样想着,就啄了扶游一口。

他才刚刚找到和喜欢的人温存的方式,不是暴戾粗鲁的,是温柔舒服的,他迫不及待地和扶游尝试一切,并且暗自将往后余生和扶游的相处方式都安排好了。

重新开始,他和扶游重新开始。

秦钩合上双眼,察觉到怀里的扶游翻了个身,好像是面对着他。

扶游用指尖划过他的脸,秦钩闭着眼睛,不戳穿他,任由他看。

扶游的手盖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在无解的挣扎里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

翌日一早,崔直带着养居殿一众侍从,过来请早。

崔直吩咐侍从们给他们换衣裳,站在一旁笑着道:“可算是要大婚了,也算是老奴看着过来的。”

“老东西,你才来多久?”秦钩笑了一下,自己拿过腰带扎好,然后走到扶游那边,帮他正了正衣领。

扶游面白唇红,一头乌发,穿红衣最漂亮。

秦钩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随后扶游在侍从的陪同下,从偏殿出来,秦钩从正殿出来,两个人一同前往祭祀的天坛。

近百个台阶下,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等候。

秦钩缓步走上台阶,扶游跟在他身侧。

这是扶游第一次站上祭台,祭台上九个大鼎,肃穆威严,正中一座祖庙。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离得最近的一次,是秦钩骗他说自己会另立皇后,结果还是立了晏知做皇后的那一次。

他站在下面,被侍卫拦在远远的地方,十足一个蠢货。

秦钩回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紧张地张望着。

秦钩笑了一下,低声道:“没见过?过一阵子给你建一座楼?”

扶游收回目光,摇摇头:“这里就很好了。”

大婚仪式繁琐,要先禀告天公,又要告知地母,还要知会已故的祖先。

崔直念起圣谕,念到“永结为好”一句的时候,秦钩不合规矩地后退半步,握住了扶游的手。

最后帝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才算是完全结束。

一直办到正午,帝后被送进养居殿前搭建起来的青庐,按照规矩,新婚夫妇应当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

帝王家也不例外。

青庐里点着红烛,扶游搂着礼服,坐在软垫上出神。

崔直拿了点心进来:“扶公子……”被秦钩看了一眼,他就改了口: “君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他不叫“皇后”,而叫“君后”,是秦钩特意让礼官给他弄的称号,因为他是男子。

扶游道了谢,才拿起点心,秦钩便道:“先喝交杯酒。”

“不要。”扶游一口吃掉点心,“合卺酒要晚上再喝。”

秦钩倒也不恼,笑着应了:“好。”

在青庐歇了一会儿,下午在怡和殿还有宫宴。

秦钩起来的时候,扶游还压着他的外裳,闹着不肯起来。

秦钩拍了他一下:“宫宴。”

扶游摇头:“不起来。”

秦钩这阵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坐在他身边哄他:“怎么了?累了?”

“嗯。”扶游点点头,“站一上午,累了。”

“累了,那就不去了。”秦钩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我们就在青庐里待着,让他们赴宴罢。”

扶游推了他一下:“你还是去吧,陛下怎么能不去?”

秦钩躺得稳稳当当的:“君后不去,陛下也不想去。”

扶游只能坐起来:“好吧,那下午的宫宴我去,晚上的你去。”

秦钩抱住他:“一起去。”

*

下午的宫宴,秦钩与扶游一同出席。

傍晚的时候,扶游便喊累,告退要走。

秦钩随他去了,还特意回青庐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也没吵醒他。

现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不会累。

扶游一觉醒来,发现秦钩就坐在他旁边,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去宫宴?”

“说好了一起去,你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去?”

扶游顿了顿,还是推推他:“你去,不然朝臣会说。”

秦钩一挑眉:“你怕他们说?”

“我想吃宫宴上那道……烤鹿肉,你去端。”

“你还敢使唤我。”秦钩说着这话,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着。”

他走之后,扶游才收敛了不太擅长做的表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试着支走秦钩,可是秦钩总是不肯走。

他要去找世家公侯、去找文武百官,在他们面前做件大事。

他已经派人去跟他们说过了。

扶游抱着宽大的衣袖站起来,想要走出青庐,才掀开帘子,就看见许多人守在外面,他一出去,便有人迎上来问他要什么东西。

扶游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回去了。

他回到案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往秦钩的酒樽里加了点药粉。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回来了。

他把堆成山的烤鹿肉放在扶游面前:“吃吧。”

扶游没这个心思吃,想了想,还是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樽:“先喝合卺酒。”

秦钩当然愿意,端起酒樽,将手伸到他面前。

手臂缠绕似交颈,两人各怀心思,仰头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喝了酒,扶游便专心吃鹿肉,等着药效发作,青庐里红烛烛光映照,照得一片暖黄。

秦钩解了外裳,靠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目光炙热。

没多久,扶游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热,他直觉不对,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笑了笑,指了指空了的两个酒樽:“大约是崔直他们害怕我们是第一晚,就往酒里下了点东西。”

这就是完全在说笑话了,给崔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酒里下东西。

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秦钩自己。

扶游下的药还没起效,反倒是秦钩下的先起作用了。

扶游双手扶着桌案,还没站起来,就被秦钩一把拽了回去。

他面上全是紧张:“秦钩……”

“小黄雀,我们成亲了。”

“我不想……”

从唇齿之间,泄露出这两句话。

扶游艰难地推开他,得到一点清明的思绪:“……我不要,求你了……”

秦钩把他拽回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又一次,秦钩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哀求。

扶游怔了一下,然后被秦钩扯回来。

扶游一脸惊恐,大约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连转身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秦钩一把按回来。

他脸色苍白,思绪恍惚,青庐里烛光摇晃,像是修罗地狱里恶鬼咆哮。

青庐外面都是侍从,听见里面的动静,连忙退走,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再然后,连脚步声也没有了,只有夏季零星的虫鸣声。

红烛烧得厉害,噼啪炸开烛花。风吹动青布,吹在人脸上,冰凉凉的。

扶游猛地回过神,不堪地捂住自己的脸。

不是扶游,不是采诗官。

*

许久之后,秦钩把扶游从浴桶里捞出来,把他丢到榻上,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抱着他躺下。

大约是秦钩下的药药效过去了,扶游的药才起效,总之秦钩睡熟了。

扶游剧烈地干呕着,从床上爬起来,越过他,下了地。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服,皱巴巴的,已经不能穿了。

他干脆把礼服丢到地上,就这样赤着脚,梦游似的,晃晃悠悠地、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扶游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清醒不少。

青庐外面的人都走了,进宫赴宴的百官也早已经出宫了。

一个人也没有。

扶游回头,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吹灭红烛,把蜡烛拔掉,露出烛台上尖利的铜刺。

他缓缓走向床榻那边。

秦钩躺在榻上,睡得安稳,眉眼平和,勾着唇角,一脸餍足,满心想着可以和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缓步上前,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抚过秦钩的心口。

他看着秦钩,就落下泪来。

恍惚之间,他没抓稳烛台,烛台滑落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他怎么会杀人?他又不是秦钩。

扶游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去,只看见夜色漆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后退了半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青庐。

夜风呼啸,扶游就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披着头发,穿过走廊。

风吹动他的头发与衣袖,他脸色苍白,彻底迷失了方向,每走过一个地方,就要在原地转一会儿。

兜兜转转,最后他走到了白日里祭天的祭台下边。

他一开始只是想上去吹吹风的。

高一些的地方,风比较大吧。

*

秦钩是天生一头猛兽,他的体质本来就异于常人,他曾经被扶游用铜制花瓶敲了一下,都跟没事人一样。

扶游下的那点药,他一刻钟就醒了。

秦钩醒来的时候,青庐里的红烛还没烧尽,烛影摇曳,还是原先的场景。

可是扶游已经不见了。

秦钩心中没由来地一紧,他迅速下了榻,一边披上衣裳,喊人过来,一边将青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没有,全都没有。

他朝崔直发脾气:“人呢?扶游到哪里去了?”

一众侍从跪下回禀:“小的们都在百步外守候,并没有看见君后离开。”

秦钩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冷静下来:“巡逻的侍卫、守宫门的侍卫,全部喊过来。”

十来个侍卫很快就过来了。

“属下在宫门外守夜,并未看见君后出宫。”

“属下们在宫道上巡逻,也不曾看见君后踪迹。”

秦钩烦躁,想要踹倒桌案,看见桌上的合卺酒,还是收回了脚。

青庐里的东西,他一样都舍不得动。

秦钩转回头,一面快步走出去,一面厉声道:“去找,全都去找。重点搜查养居殿、凤仪宫,还有太后宫里。找到了立即回禀,不许伤他。”

“是。”

*

帝后大婚,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宫里宫外一派喜气洋洋。

月色通明,守夜报时的宫人,帽上戴着陛下今早赏赐的宫花,走过长街。

恍惚间,他抬起头,忽然看见祭台上,站了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帝后还在上边办过大婚,昭告天地。

而那人一身单衣,赤着脚,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就站在祭台的最高处——祭台正中的大鼎上,临风而立。

宫人吓得惊叫出声,丢下灯笼,扭过头就要跑,可是他才转过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秦钩一把将挡路的人推开,大步上前,目眦欲裂。

他本欲怒吼,却生生忍住了,缓和了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扶游,怎么在上面?”

扶游恍若未闻,仍旧站在铜鼎上,赤着脚,像是踩着皇权与秦钩的脊背。

秦钩欺侮他这么多回,他终于也踩了秦钩一回。

风吹动他的衣襟与乌发,黑暗中,低低地传来一首有关黄雀的小诗。

“团团黄雀,无食我黍。来栖梧枝,无有所宿。”

小黄雀呀小黄雀,不要偷吃我的粮食啊。请在梧桐枝上稍作歇息吧,我和你一样,今夜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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