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些过往
Chapter.94
寂静的室内, 只有方才忘了关的电视还在不断发出细密的声音,室外冷风推挤着窗门,柏生抿了抿嘴唇, 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暖气好像开太大了。
闻鹤并没有和他多余的肢体接触, 双手谨慎地撑着柏生两边的床沿, 只是用下巴靠着他的脖颈,甚至没有放下全部重量, 轻轻挨着。
他每次触碰柏生是都是这么小心翼翼, 时刻谨守着那道似乎已逐渐模糊的界限——但今晚他是真的担心了, 所以没有忍住。
柏生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事情刨根问底, 也不喜欢别人太过关注, 他是知道的,之前他发消息问柏生, 柏生也总是说没事, 没关系。
他不想让自己知道, 那闻鹤就装作自己不知道。
可这次不同, 天知道他在收到剧组消息的时候有多么担忧。
“…喂, ”柏生有点别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暗暗催他移开, “你脑袋很重的。”
闻鹤没动,甚至抗议似的又往下压了压, 柏生肩膀一缩, 都急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会这么倒霉啊!”
要说往常他的运气虽不算好的逆天,但也不至于坏成这样, 本来就心神不畅快, 结果还没养精蓄锐完, 就在剧组里好生跌了几跤,次数都赶得上他二十年的总和了。
柏生甚至都怀疑这破剧组是不是和他磁场不和——
闻鹤搭够了,终于向后撤开了身子,又恢复了往常平静而守礼的模样,“我去做饭。”
这下柏生不敢拦着他了。
他怕闻鹤再摸他肚皮。
闻鹤系好了围裙,临去前,看着柏生坐在床上仰头看自己,忍不住抿住了嘴唇,“马上就回来。”
他也发现了,柏生虽然对外脾气一向很坏的样子,但其实相当吃软不吃硬,比如刚才,他要是一直靠着不走,柏生应该也不会推开他。
柏生也不知道就两步的距离为什么还要这么依依不舍,“……喔。”
闻鹤走了,客厅外的自带小厨房开始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柏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又跑出去看了。
闻鹤说的好像自己很会做饭的样子,结果系着围裙瘫着脸,手忙脚乱地切西红柿,柏生靠在门旁边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无言道:“不然我们还是点外卖吧。”
有点担心自己会被毒死。
“不行。”闻鹤拒绝:“外卖不营养。”
柏生:“…你人参加到西红柿蛋汤里面就很营养吗!”
闻鹤一边在烟雾缭绕的水汽中煮汤,一边连头都不回,“你躺床上休息。”
柏生抱着鹅玩偶,很不服气,“我是骨裂,又不是骨折。”
闻鹤倏地转回头,狠狠蹙眉,神情又有点凶:“骨裂了?”
柏生:“。”
看来这人是一听到消息立马就赶过来了,还不知道结果呢。
闻鹤:“回头,向右走,床上躺着。”
柏生据理力争:“你不要这样吩咐我!”
闻鹤冷冷道:“拜托了好不好?”
柏生:“…………”
又来这招,他挠着脸脸嘟囔了声什么,回床上坐着了。
《智勇大闯关》还在孜孜不倦地播放,里面的第108位选手一个鲤鱼跃龙门甩飞到池子里,主持人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的声音传过来,室内顿时溢满了快活的空气:“啊真是可惜了我们这位李选手!……”
原本早已看到腻烦的画面,柏生突然又觉得好笑了,他也跟着主持人笑起来:“鹅鹅鹅!”
尽管不想承认,但的确因为闻鹤的到来,他心情雀跃不少。
没过多久,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闻鹤带着一身烟火气进来,把番茄蛋花汤和小米粥往桌上一放,然后利落地将围裙解下收好。
他宽阔背脊的轮廓鲜明,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舒展,眉头微蹙,肉眼看的出来他相当疲惫。
工作机器人不是真的机器人,他也不是铁打的,但往常年关虽然累也能秩序井然的处理过去,今年因为柏生在剧组里,他是真的心神不宁。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幸好。
柏生眼巴巴看好久了,“饿。”
意思是让闻鹤端过去给他吃。
闻鹤伸手触了触碗壁,摸不出具体温度,于是绷着脸喝了一勺——不咸不淡,不算好吃也不难吃,最普通的家常味道,温度晾得差不多了,确认完后,他端着碗过去,解释道:“晚上吃太多不好,怕夜里积食。”
柏生倒没注意到分量小不小,他看着碗沿那个刚刚闻鹤尝味道的勺子,有点犹豫。
闻鹤真没想那么多,他微微侧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柏生接过碗,说:“没什么。”
二人相处的大部分时光都是沉默着的,譬如现在,柏生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粥,闻鹤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两个人的视线都朝着电视屏幕,但两个人其实都没有在看。
终于,柏生开口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受伤的事他跟霍璟都交代了,别告诉父母,除了经纪人谁都不知道,闻鹤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但他低估了闻鹤的情商,闻鹤很耿直地回答了他的出行方式,“私人飞机。”
柏生:“我是问你哪来的消息。”
“。”闻鹤转向他,冷峻的神色中突然掺杂了几分犹豫,最后还是道:“我有,人脉。”
柏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闻鹤又再度很平淡地将那社会发言重复了一遍,“人脉。”
柏生差点笑倒在床上。
什么啊,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人脉……!!
“…”闻鹤盯他半天了,“你不生气吗?”
柏生疑惑:“有什么好生气?”
闻鹤:“我派人看着你。”
柏生:“…别说的好像恐怖刑侦片。但你是关心我吧?”
闻鹤点头,面上还有点微不可见的忐忑,“我以为你不喜欢别人这样。”
“是不喜欢这样啊。”哪有人喜欢被盯着的,柏生不假思索道,“可你和别人又不一样。”
他说这话没怎么过脑子,结果一说出口,自己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立马捂嘴:“!”
闻鹤也怔了怔,然后眼神逐渐变呆.jpg。
柏生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两个人又默契地再度沉默了,空气中心照不宣的异样氛围再次涌动起来,最后闻鹤问:“好吃吗。”
柏生一向有话直说:“有点淡。”
“好。”闻鹤记下了,“下次多加糖。”
柏生哑然:“还有下次?”
闻鹤:“只要你愿意。”
柏生:“…………”
他憋了一会儿,最后把脸埋在碗沿,说出了近来自己的疑惑:“你不会真去外面报班了吧,《四小时如何教你说话不被打死》那种。”
闻鹤否认:“我没有。”
柏生还有点莫名的愤愤,“那你最近说话还挺中听的。”
不会对谁都这样吧?
“是吗。”闻鹤看着他,又淡道:“想说什么就说了,只是这样。”
柏生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
闻鹤给他做的粥分量很小,估计是怕他吃多了伤胃,再待了片刻,已经是深夜了,闻鹤起身把餐具收好,道:“我先走了。”
柏生抬脸:“你又要回A省了?”
“没有。”闻鹤说,“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柏生追问:“‘几天’,是几天?”
闻鹤没回答,只是看着他,温柔地捋了捋柏生乱乱的额发,“看你。”
柏生看上去对这个不确定的答案不甚满意:“什么叫看我……”
“待太久的话,”闻鹤罕见地说了句俏皮话,唇角微微绷直,“会被方圆乱棍打出去的吧。”
柏生回想了一下方才方圆心急如焚的脸,默然了:“他早上就回来了。”
感觉到时候的场面会相当恐怖……
“嗯。”闻鹤对他轻声道:“晚安。”
柏生也下意识回:“晚安。”
关门前,闻鹤又最后对他强调了一遍,“我明天还在的。”
柏生:“……喔。”
还在就还在,干嘛要特意说一遍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柏生抱着大鹅玩偶,整个晚上都睡得特别香,以至于次日早上被卤蛋的惊天怒吼吵醒时,人还是懵懵的:“怎么了?大清早的!”
“大清早?”方圆气势汹汹地站在他床旁,“你看看现在几点!”
柏生一翻手机。
十二点了。
柏生瞬间改口:“…………大中午的,怎么了?”
他这才发现闻鹤站在一边,手里那小粥不知道凉了再热多少次了,估计是看柏生睡得呼呼,没舍得叫醒。
方圆一大早来到这,发现闻鹤竟然端着粥在外头等候时,那感觉,仿佛天上来了道神雷瞬间把他劈成了毛蛋——他不就少来了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啊!!就被闻鹤趁虚而入,这两个人背着他暗度陈仓、不知行了多少事,这叫他如何不恨啊!
方圆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柏生身正不怕影子斜,“昨天晚上。”
方圆:“…………你们。你们……”
柏生警惕:“他就是来做饭的。”
言下之意就是除了饭,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方圆真是无语凝噎,“这世上有什么是饿了吗不能解决的,非要自己来做?”
闻鹤:“不一样。”
方圆:“?”
懂了,爱心晚餐是吧?
卤蛋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闻鹤,发现这人的眼珠子就没有一刻不在柏生身上,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从鼻子里呼出口气,开始恨铁不成钢地上去摸柏生了,“给我看看,除了腿还有哪里摔到没有?哎唷……怎么会这么严重啊,真是……”
都快给他心疼死了,看这小腿小胳膊摔的。但方圆不能说。
最近不仅柏生憋屈,他也憋屈啊。他一个经纪人,看着自家艺人拍戏,受这么多伤,吃这么多苦。这是柏生的工作,作为演员的工作,他费劲完成是他的职业素养,剧组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演员要对剧组的工作人员负责,对整个作品负责。这些道理方圆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可天下谁不护短呢,别人拍戏也辛苦,那是别人家孩子,自有人心疼,他们家孩子自己不心疼那谁心疼啊。
况且……
方圆看了眼乖乖任他搓揉的柏生,忍不住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最近柏生是真的不对劲。不是那种被剧情感染的心情低落,是别的……别的原因。
柏生好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在里面团团打转,很难受,却没有人可以帮到他。
方圆的第六感告诉他,最近还是对闻鹤睁只眼闭只眼吧。反正就这人手眼通天的能耐,估计知道柏生受伤的消息比他还早,想压个媒体狗仔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且虽然他不待见闻鹤,也知道这人肯定不是那种会利用外界施压的类型。
“你多休息几天,”方圆检查完,道:“正好,下场戏就是年假前最后一场了,拍完就可以放假了——你想好要什么礼物了吗?线下见面会就快到了。”
柏生半真半假地思考了半天,“什么都可以?”
方圆:“当然什么都可以。”
“那我想要一只小猫,”柏生极尽详细地描述道,“爪子和胸口是白的,耳朵是黑的,蓝眼睛,棕色的鼻子旁边有媒婆痣……”
方圆原本放松的神色随着他的描述越来越僵硬:“那这猫也未免太丑了吧!”
柏生:“是很丑。”
方圆:“不想要可爱点的吗?金渐层多可爱。而且二丫也喜欢猫,前几次摸路边野猫差点被抓呢。”
柏生坚持:“我就喜欢丑丑的。”
方圆拿他没辙,“哪去给你找那么奇怪的猫!真是小孩子一天天的找事情做……”
闻鹤就站在旁边默默地听,柏生不经意间抬眼,对上他专注的视线;他看着闻鹤对他勾起了唇角,在方圆喋喋不休的画外音轻声道:“早安。”
说了明天还在,就不会骗你,要第一时间来见你。
柏生抿起了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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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生静养了一周,闻鹤就在剧组里待了一周。视频改成线上会议,工作勉强应付的过来,直到一周后,方圆真的看不下去了,“又不是小学生要陪读。”
每天同进同出的,跟个挂件一样,柏生不觉得腻歪,他都觉得腻歪了。
正好柏生也觉得,差不多得让闻鹤回去了,“你公司的事情很忙吧?”
闻鹤垂着眼,没说忙,也没说不忙:“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柏生怔了怔,他又道:“你想让我留下来,就不忙。”
方圆:“……说得很好,就是能不能考虑一下旁边还有两个人啊。”
白手套拎着行李箱,露出礼貌的微笑:“哈哈。”
这还不忙,每天熬夜加班,一直规律作息的老板黑眼圈都出来了,还不忙,你就宠獭吧!
柏生也不傻,他当然看出来了,“你回去吧,反正最后一场,马上就拍完了。”
拍完,就是春节。
闻鹤很听话地收拾行李,临走前,还道:“我在A省等你。”
柏生警惕:“过年要在家里过的。”
之前都答应方圆了。
闻鹤充耳不闻:“等你。”
柏生:“。”
方圆在旁边看着,突然感到丹田传来一股力量,恨不得一脚把这两黏黏糊糊的史莱姆怪踹出十余里,“这是公众场合!你们注意一点行不行?!”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到这种时候,他也感觉如释重负了。
春节,新年,听起来总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被洗刷掉,这一个多月下来柏生实在是太累了,拍完这场,就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方圆当时是抱着这种想法的,但他没想到,这件事情对柏生来说竟然是这么、这么的艰难。
这可能是他做演员以来最大的瓶颈了,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最后一场是余边这个角色的最高光回忆戏份,他背负着误解,血仇,为了雅乐的性命,决定独身一人去找寻幕后之人,结局九死一生,他不会不清楚。
最后一场戏,他沿着熟悉的小巷,穿梭过破败的街道,驻足在老旧的小区前,经年以来以流浪之身曾走过的地方,全部都再走了一遍。
这里每一处都很熟悉,但每一处都不是他的家。没有根的人,哪里来的家?
天下起雨,淋湿了他的脸,或许他总就是这么倒霉,倒霉到天不容,倒霉到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这么渴望来自他人的温暖,渴望到快要疯魔。
一路前行,他在黑暗中籍籍无名地走过,深夜的街道依旧热闹,但每个热闹都不属于他。
他向光亮走去,最终选择做所爱之人唯一的英雄。
柏生这场连续拍了好几天,天一黑就开始拍,直到凌晨,不眠不休,但每一次都效果不佳。霍璟无法理解,他甚至模糊地觉得,柏生好像在害怕什么,不敢深入,只要打破不了这个屏障,就没办法继续。
这猜测有点没来由的荒谬,但柏生的这场是年假前安排的最后一场戏,已经延期了两天了,不能再拖延了。
最后一次重拍,已经是凌晨三点,小雨淅淅沥沥,工作人员跟着熬了好几个大夜,却都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因为柏生看上去比他们憔悴多了。
方圆捧着柏生蔫哒哒的脸蛋,是真的急了,他甚至都想说那句完全不符合一个经纪人素养的话,“不拍了行不行?”,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柏生看着他着急的脸,没说什么,轻轻用脸颊蹭了蹭方圆黑逡逡的手背。
方圆:“……”
他皱起脸,只是默默再给柏生披上了外套。
其实认识柏生越久,越能发现他的本性,脾气坏,对谁都一副小霸王的样子,但实际上很容易依赖别人,也很容易相信别人。喜欢烟火,喜欢热闹,在人多的地方睡觉反而睡得更香,生日还是更想要和好朋友家人们一起过——活像个有分离焦虑的小孩子,但柏生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也从来不会说。
方圆已经想不起更久以前的柏生是什么样子了,记忆模糊成一个平面,无论他怎样努力回忆都想不清楚。最早时,是一年多前,那时柏生深陷各种黑料风波,方圆当时惊异于他的洒脱,现在回想却发现不对。
那不是对名声的洒脱,那是全不在乎。好像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重要,不真实,所以什么黑料,什么艰难的处境,他不顾虑,他也不在乎。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柏生甚至会和他撒娇了。
柏生的声音响起来了,还是和往常一样,“方圆,我饿了。”
“饿了?”方圆一回神,为自己方才荒谬的莫名想法感到有点汗颜,“等会下工了带你吃夜宵。你想吃什么?”
柏生:“烧鹅。”
方圆:“……行,行。”
能吃总比不吃好!
“准备拍摄——”霍璟的小喇叭声响起,带着点疲累,“这条没过就年假后再继续吧,这几天大家太累了。”
方圆有点担忧地望向他,“你……”
柏生对他眨了眨眼,“这次一定会过的。”
他站起身,走到巷子口,凹凸不平的地面被雨重刷出一个个浑浊的水洼,路灯昏暗光线被时不时飞驰而来的车灯切割得稀碎,柏生的影子在肮脏的泥地上拉的很长,他漫不经心地收了收腿,将裤脚上那点污脏抹去。
“三、二、一……”霍璟的声音在远处响起,“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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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生看着这和自己以前住的片区几乎一比一复刻的取景,神情还是有些恍然。
太像了。
不、不是像,这就是一模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这几天他无法演好的原因,他不想回忆,可这个地方却强迫他一次次想起从前。逃避没有用,至少这一次不行。
雨打湿额发,顺着脸颊流入衣领,柏生被冻得轻轻一抖,随即迈腿向前。
这是一段黑漆漆的路,很少有人会选择下来在这里步行,附近寂静的发慌,只有偶然往来的车辆才能带来动静,他走在这儿,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透了五脏六腑,仿佛骨缝里都渗着凉意。
连天气都一模一样。
……柏生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他的十八岁生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强迫自己停止。
那年是高三的冲刺时期,虽说还有半年才高考,但学校还是撵得很急——大发慈悲,好歹元旦放假一天,但学生们还得在前一天晚上自修到十一点才下自习。
那时突然流行起了一种叫法,家长们把自己正处于升学阶段的孩子们称为“神兽”,意思带着点埋怨,高三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全家眼珠子似的捧着,生怕他痛了累了影响学习了,不能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
而这种时候,下自习都到深夜了,除了住校的寄宿生外,没有一个家长是放心这么晚让孩子们独自回家的,除了眼前这位——
数学老师看了眼面前关掉教室灯,最后一个走出门外的好学生,最终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班长。”
柏生彼时已经有一米八了,清瘦的站在那里,背脊鲜明地垂眼看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甚至是笑着的,“什么事,老师?”
老师平时的伶牙俐齿到了现在却突然报了废似的,一边想说“注意安全”,一边想问“最近状态”,但思来想去都是些没有用的屁话,最后临走前,只匆匆道:“生日快乐啊,班长。”
彼时他的农历生日正好是元旦。新年新气象,家人团聚——但她知道,柏生没有家人,一直都是在靠着助学金和自己的稿费上学。这对班级里其他被宠溺着的“神兽”来说,是没法体会的灭顶之灾,可柏生不但性格外向,能力出众,看上去也相当不避讳这件事,他是老师唯一一个不担心会因为家庭原因受到欺负的小孩。没有人敢欺负他。他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什么脆弱的样子。
果然,柏生愣了一下,随即亮出小虎牙,“谢了,老师再见。”
这个时间点,只有最后一班末班车了,柏生像往常一样搭上只有零星几个乘客的公车,这些人几乎都是附近加班完的白领,已经累到连别人上车都没心思看了,他坐着和往常一样的位置,侧头看着窗外的雨。
他还需要坐五站。
雨越下越大,公车上画质很低的车载屏幕放着广告,声音带着点电子的机械感,却还是挡不住热热闹闹的气息,“新年吃饺子,全家吉祥如意……”
柏生的视线移到屏幕上。色彩鲜明的背景中,演员们簇拥在一起,脸颊挨着脸颊,对着镜头笑得无比开心。
柏生原本一直保持着的笑容在此刻骤然崩塌了。
他看着窗外的雨幕。他突然有些难以忍受。
所以在下一站,他下车了。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天上下着雨,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带伞,背着书包,没走几步就会连人带卷子全部弄湿。而从这里走回家至少要四十分钟。
他挤在狭小的人行道上沉默地向前走,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柏生已经很小心地让自己身上不要沾到脏水,却还是被溅了好几次裤腿。
到后来,他躲也不躲了,就这么一直向前走。
走过这条漆黑的道,就是老城区。以往就算是凌晨时分,也有路边的大排档在热火朝天地划拳喝酒,现在一场连绵的雨浇熄了所有热情,摆放的桌椅被收了起来,上头盖着雨布,孤独地被丢在路边。
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柏生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淋着雨的桌椅,最后转回头,继续向前走。
走过城区,是商业街。已经十二点了,服装店餐饮店早就落下了卷帘门,如铁制的石像一般寂寥地伫立着,柏生路过了一家装潢相当高级的蛋糕店,现在室内也漆黑一片,透明的橱窗摆着精致的模型蛋糕,柏生之前即使路过,也只会用余光去看,从不停留,这次却在橱窗前驻足,静静地看着那块草莓蛋糕。
看够了,他转回头,继续前行。
其实柏生早就冷的发抖,雨打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但他却有着股莫名的执拗——难道就真的一个人都碰不到?
商业街后,是平房区。离家越来越近,柏生的神情越来越平静,直到远处传来小孩低低的啜泣声,和随之而来的父母着急万分的嗓音:“宝贝别哭……爸爸妈妈马上带你去医院!”
那对父母如宝物般抱着那个稚儿,母亲纤弱的左手因用力绽出青筋,右手却轻柔地拍着孩子的后颈,三人是静夜中一抹再平庸不过的黑色,车子轰鸣后,身影消失不见。
柏生站在原地,第一次怔怔地落下眼泪来。
他从来不习惯哭,更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即使现在下着雨,即使现在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他却还是沉默地咬着嘴唇,隐忍地努力不发出一丝声音。
年龄尚小时,他无数次地着了迷似的幻想过,和所有的寻亲节目一样,在上学路上被人欣喜若狂地抱住,说我们找了你好久,你还记得我们吗?他的记忆的确模糊了,只记得母亲身上清新的皂荚香,和父亲总是压低的咳嗽声,可是还不如不记得。
这样每次从梦中笑着醒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
长大后,他以为自己不再是小孩,也不再幻想了,可现实告诉他不是这样。
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一个人生命中意义非凡的日子,柏生可耻地幻想着,离家门还有一百步,倒数到一的时候,会不会推开门,就是满屋热闹,昏黄灯光下是等着他的家人,因晚归而横眉竖眼的姐姐斥责他,“那么晚才回来跑哪儿浪去了!”,父亲咳嗽一声表示赞同,母亲帮他解释,“说不定只是路上耽搁了”;大哥和家里养着的小狗坐在一起,放下书页,笑眯眯地看向他——
三、二、一。
柏生推开门。门内漆黑一片,就像往常无数个普通但孤独的夜晚。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晒干眼泪,柏生镇定地打开灯,放下书包,脱了外套,直到他听到角落里传来怯怯的一声猫叫。
那是只不知道从哪钻进来的野猫,瘦骨嶙峋,长的尤其丑,黑白分明,鼻子棕溜溜,还有颗长的颇不是位置的媒婆痣。
或许是太饿了,丑猫壮着胆子过来蹭了蹭他的腿,柏生垂下脸,不知道在问谁:“你也在流浪吗?”
丑猫又喵了声,毛发湿淋淋的,越发惨不忍睹,柏生抱起他,说:“那你现在不是流浪猫了。”
猫咪亲昵地舔了舔他的下巴,蜷缩进他的怀中。
镜头仍在沉默地记录着那道寂寥的身影,柏生忍不住想,如果现在这个世界是梦,为什么又真实的和以前的世界重合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他依旧孤独,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永远无法和别人说,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即使他对这个剧本没有任何兴趣,最后他也还是会回到这个街道,还是会回到这个永远忘却不了的雨夜——
万家灯火,其中永远没有属于他的那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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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过了!”霍璟也在跟着淋,声音是肉眼可见的如释重负:“非常好!!辛苦了!!”
现场的工作人员霎时欢呼起来:“好!!年假!!”
方圆可不管什么年假不年假,他跟蹬了风火轮似的奔了上去,“柏生!怎么样?累不累?赶紧回酒店……”
柏生还站在雨里没动,看他跑过来,对着他说了句什么。
“什么猫?”方圆有点莫名其妙,“你真是被淋昏头了,你还没来得及养猫呢!走了,走了,我去给你熬姜汤……”
柏生被寿司似的卷在大浴巾里,一路被搬运上车,还在说:“我想我的猫了。”
那只猫流浪时期吃坏了东西,身体一直不好,只陪了他五年,最后器官衰竭,安乐死的,回喵星之前也没养的多好看,还是那么丑。
猫咪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来到了这里。
回到酒店房间,方圆忙前忙后,问他:“你冷不冷?”
柏生乖乖摇头。
他好像是好很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些,看上去情绪高涨了许多,方圆狠狠松了口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道坎再难还是过了。
你看柏生,都会笑了,一点都不蔫了。果然之前还是压力太大……
“你在这里等一会。”方圆急匆匆地去外边找夜宵给柏生吃了,“这淋了这么天受寒挨冻的,必须多吃点保健品……”
门一关,室内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柏生脸上的笑容又止住了。
他几乎像一个在周围没人时就自动开启待机模式的小机器人,目光直直落在前方的一点,直到光线被人挡住。
柏生有点呆地抬头,下意识露出小虎牙,“闻鹤?”
闻鹤静静看着他,表情让人读不懂。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他说,“不用忍也没关系。”
柏生:“……”
“你不是走了吗?”柏生躲开这个话题,“回A省了。”
“嗯。”闻鹤堂而皇之地承认,“但我担心你,所以偷偷留下来了。”
柏生:“我有什么好担心……”
他这么说着,鼻音还很重,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停了。
“没什么。”柏生说,“反正你也不懂。”
其实这样说话有点伤人,柏生也知道,但他现在就是抱着赶人的心思。他不想闻鹤再待下去了,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哭唧唧。
这太丢人了。
闻鹤仍是看着他,丝毫没有动摇,他甚至走了过来,蹲在柏生面前——柏生垂着头坐在床沿边,他就仰着头强行对上柏生的视线,柏生有点慌乱地移开了眼睛。
“我不需要懂。”闻鹤慢慢说,“我陪着你就好了。”
他没有借这个机会做任何越距的动作来拉近关系,而只是坚持地待在柏生面前,一点点肢体接触都没有,甚至连手都没有碰一下。
柏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眼神,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这段时间压抑着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缺口,山崩海啸似的涌了出来。
柏生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闻鹤神色不变,只道:“嗯。”
柏生:“可我好像没有对你很好。每次都是你在为我做事,你不觉得累吗?”
闻鹤:“不。”
柏生:“你不觉得难受吗?如果我没有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闻鹤:“难受。但没关系。”
柏生:“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闻鹤:“想要你开心。”
柏生看着他,最后作出了个和生日那天一样的结论:“你好奇怪啊。”
闻鹤也是同样的回答,“我很奇怪吗?”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最后,柏生揉了揉眼睛,突然道:“你抱我一下吧。”
闻鹤这次没有丝毫迟疑,他直起身子,轻轻环住了柏生的背脊。两个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相拥,呼吸贴着呼吸,就连对方最隐秘的心跳声都无比清晰,柏生抱着他的脑袋,把脸颊埋进了他的脖颈旁,蹭了蹭。
闻鹤忽然感到一片温热的湿意。
“我很难过,”他看不见柏生的脸,只能听见那头柏生压抑着的声音,“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闻鹤说:“你想要我问吗?”
柏生却说:“不想。”
“那就不问。”闻鹤轻轻拍着怀中人的后颈,感到心微微的抽疼,他笨嘴拙舌了半天,还是没能憋出几句安慰的词来,最后还是那句老土话,“我陪着你就好了。”
柏生轻轻说:“……好。”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拥抱着,胸膛贴着胸膛,汲取彼此的热意,没人察觉到门轻轻响了一声。
方圆端着热乎乎的姜汤,表情有些复杂地退出,掩上了门。
唉。
不管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