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结束
斛律偃的胸口疼得快要炸开了。
喉间的腥甜不停往上涌, 从嘴里溢出去,又顺着嘴角滑落,温热、浓稠, 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很快,他的肩膀被扶住。
他能感受到芈陆拥抱自己的力道,可他好冷, 四肢发寒, 身体仿佛没了一点温度,哪怕是芈陆将自个儿身上的温度过到他身上,他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暖。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漫进脑海,小时候发生过桩桩件件的事也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浮现。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想起小时候被温柳柳带着看桂花、放风筝、做桃花糕。
他想起温柳柳开心时抱过他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有些不怀好意的街坊邻居看他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半夜三更跑来敲他们的房门,他害怕极了, 躲在温柳柳怀里直哭, 温柳柳不厌其烦地安抚着他。
温柳柳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纤纤如玉,手指细长, 肌肤柔嫩。
那双手为他做过饭、为他洗过衣、为他抚过背,牵着他那时只有小小一团的手,走过醉城的许多街道。
温柳柳那么羸弱, 经脉尽毁, 修为尽失, 人人都可踩上一脚。
可温柳柳又是那么高大,曾经一度占据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只要他睁开眼睛, 他能看见的只有温柳柳。
温柳柳就是他的全世界。
温柳柳就是他的娘亲。
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夺眶而出, 明明斛律偃还未找回心脏,却感觉到了一阵心绞的剧痛。
好像有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拽住他,用力拉扯他,硬生生地把他的皮肉撕开,露出鲜血淋漓的骨头。
他张着嘴巴,用力喘气。
他不能呼吸了。
芈陆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掌着他的后脑勺,很用力地将他按在自个儿的怀里。
他的呼吸急促,热气和眼泪浸湿了芈陆的衣衫。
喉头滚动,哽咽许久,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娘……”
娘。
他好痛。
身体各处都痛。
原来他曾经的讨厌、憎恨、甚至是想要逃离的愤懑,都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其实所有灾难的源头就是他。
那么斛律婉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时,身旁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悟德说话的声音:“温家事故之后,我一直在寻找她,可仅凭我的一人之力根本敌不过斛律家联合其他走狗宗门的力量,我总是慢上他们一步,等我找到这里时,柳柳她……”
悟德的话头一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话语间夹杂的痛苦十分明显,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他的情绪。
抱着斛律偃的芈陆转头看去,才发现悟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今时今日的悟德已经是个光头和尚,穿着简朴的灰色衣衫,和幻境中那个风度翩翩的剑客判若两人。
芈陆不由得想起之前天命山传出的丑闻,说是弟子翟凤为了一个魔界的妓/女大动干戈,还在斛律幸组织的私晏上袭击了他。
可惜翟凤双拳难敌四手,斛律幸不仅自个儿修为高深,身边还有那么多的高手护着,只是被伤一条手臂就已是翟凤拼尽全力的后果。
偷袭失败的当天晚上,翟凤被他的师父带回了天命山,他的师父豁出去地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不得不让他在天命山受了三天三夜的刑罚,随后被驱赶出去。
谁知翟凤一头扎进魔界,竟然削掉一头黑发,成为一个和尚。
他的事迹在正派的各个宗门里流传了很长一段时日,大家在嘲笑他自不量力、飞蛾扑火的同时,也无不感叹他对魔界那个妓/女的用情至深。
区区一个妓/女,值得他付出一切沦落成如今的样子吗?
以前的芈陆不明白,但现在的他明白了。
他还知道悟德并未放弃为温柳柳报仇的想法,无奈他和秋北等人都被下了禁言术,他只能带领斛律偃找回真相,把为温柳柳报仇的希望寄托在斛律偃身上。
不过芈陆觉得悟德想说的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收拾好情绪后,悟德才又开口:“斛律偃,你母亲斛律婉可能还活着,但她不在斛律家,极有可能去了闻人家。”
斛律偃浑身僵硬,被芈陆拢在怀里一动不动,犹如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头人。
他仿佛没有听见悟德的话。
但芈陆感觉到了,方才随着悟德话音的落下,斛律偃的身体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芈陆代替斛律偃问道:“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我猜的。”悟德道,“斛律家早就放出了林颂身亡的消息,却迟迟说不出斛律婉的生或死,只道斛律婉失踪后从未被找到过,依照斛律家那些人的性情来看,斛律婉十有八/九还活着。”
顿了下,他接着道,“斛律家的两位老人因故去世后,整个神仙谷都成了斛律幸的一言堂,斛律幸向来忌惮斛律婉第一继承人的身份,自然不会把斛律婉留在神仙谷,那么处理斛律婉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她送去闻人家的闻人正身边了。”
芈陆皱眉听着,很快从中找到重点:“我听说闻人正和斛律婉是在娘胎里就订下亲事了,可后来折腾出那么多事,闻人正早就知道斛律婉心中另有他人才是,为何他始终对斛律婉念念不忘?”
要说闻人正多么爱斛律婉,也不见得。
倘若闻人正真的爱她,应该在她跌落谷底时给予帮助,或者在她经历磨难时放手成全,而不是全程袖手旁观,甚至从头到尾都用一个口头上订下的婚事束缚她。
想到这里,芈陆几乎可以断定——闻人正是斛律幸身后隐形的帮凶。
显然他问对话了,悟德嘴角掀起讥讽的弧度,锐利的双眸直勾勾地盯住他:“你身在京城,也知道落在京城的七星昆仑剑吧?”
芈陆点头:“有所耳闻。”
在温柳柳的视角下,斛律婉和林颂的故事线是不完整的,实际上斛律婉和林颂并非只出逃过一次。
第一次是林颂带着斛律婉逃出来的。
然而他们刚逃到京城就被追上了,也是在那场打斗中,斛律婉察觉到了有人想趁乱抢夺她的七星昆仑剑,便拼尽全力地把七星昆仑剑刺入土地里。
这会儿想来,估计那个大胆对七星昆仑剑出手的人就是斛律幸。
在温柳柳的记忆中,斛律幸每次看向七星昆仑剑的眼神都十分热烈,明显眼馋已久。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拔出斛律婉的七星昆仑剑,那帮人想出了拔剑日的幌子。”悟德的声音扯回了芈陆的思绪,他听得悟德冷笑一声,又道,“就在前不久的拔剑日上,闻人家安排了三个同姓闻人的少年,并且让那三个少年同时拔剑,你可知当时发生了什么?”
芈陆没说话,摸了摸斛律偃的背,安静等待悟德的下文。
悟德的视线在斛律偃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道:“那三个少年惊动了七星昆仑剑的剑灵。”
芈陆露出惊讶的表情:“可七星昆仑剑不是斛律婉的本命法器吗……”
“没错。”悟德沉声道,“所以我怀疑斛律婉被困在闻人家,至于那三个少年,估计和斛律婉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甚至可能是……”
斛律婉所出。
介于斛律偃在场,悟德没把剩下的话说完。
但言尽于此,芈陆大概明白了悟德的意思,他环视了一圈还未消散的幻境,转头询问悟德:“我们如何出去?”
幻境的画面静止在温柳柳被鞭打致死的那一瞬,被扒光衣服的温柳柳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挡了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和刺目的淤青。
当悟德的目光落到温柳柳身上时,眉宇间流露出难以消除的痛苦,他凝望了许久,艰难地闭了闭眼。
“这个阵法是我为了保存柳柳的记忆而设下,既然你们已经知晓一切,阵法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悟德指尖运出灵力,猛地扬了下手,周围的幻境顿时宛若朝着四面飞去的萤火虫一般,一点点地开始消散。
最后,一道最亮的金光从群光中脱颖而出,像是被悟德吸引了似的轻轻飞到悟德眼前。
悟德伸出手。
金光缓缓落在他的掌心里。
悟德垂眸注视金光,眼里密密层层的痛苦情绪中终于浮出些许笑意:“柳柳,我可以带你回家了。”
随着悟德五指的收拢,幻境彻底消失,他们回到了春满园的院落里。
只是耳边嘈杂不堪,院落里已不是他们来时的空无一人,而是挤满了前来搜寻他们的满春园的人。
那些人冷不丁瞧见突然出现的芈陆三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指着他们大喊:“他们在这里!”
大喊之人声音又尖又细,还有几分耳熟。
芈陆偏头看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正是出卖温柳柳的老鸨吗?
几年过去,岁月并未在老鸨脸上留下痕迹,还有老鸨眼角眉梢的尖刻和算计,比几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鸨并未看清芈陆怀里斛律偃的长相,怨毒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悟德身上,她骂骂咧咧道:“好你个臭和尚,又想来找我们家的麻烦,上次算你走运跑掉了,这次看你还能不能跑掉!”
在老鸨说话时,随她一起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剑冲向他们。
老鸨在后方喊道:“都别手下留情,今儿就让他们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