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 292 章
陆蓉下意识反问:“为何?”
她既是不解, 也是害怕:“三叔若考上秀才,当了官老爷,便是不愿接济咱们, 阿爹挣到钱, 也够我们花用了。”
虽然她因为阿爹偏心, 对他有诸多不满,但陆文元勤快能干,却是受到所有人认可的。
若是三房不再需要他们供养,定然能轻松许多。
最起码……
陆蓉嘀咕道:“秀才老爷的儿子,不能再抢我们年哥儿一口肉吧。”
她偏头看了眼景年, 崽崽正趴在阿兄腿上, 一脸垂涎地看着陆景堂面前的菌子汤。
阿兄不让吃,小家伙馋得口水横流也强忍着。
陆蓉压低声音, 跟阿兄抱怨:“昨夜陆芷同我说, 大郎分了她一个鸡翅膀, 可把她得意坏了,那明明是年哥儿的!”
陆景堂眼皮一掀, 难怪早上蓉娘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 原是昨夜在陆芷那处受了气。
“往后你离陆芷远一些。”陆景堂叮嘱道:“她同你说什么不要听,若是不懂,来问我。”
陆芷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蓉娘性格直率, 同她打交道, 只有吃亏的份。
“我晓得。”陆蓉撇了撇嘴,陆芷一肚子坏心眼, 她才不爱跟她一块儿玩。
“阿兄, 你还没说, 为何三叔考上秀才,当了老爷,我们会过得更差。”
满脑子菌子汤的崽崽,听话听一半,抬起头插了一句:“阿兄考秀才,当老爷。”
陆景堂怜惜地摸了摸幼弟额头,跟弟妹解释道:“人们常喊‘秀才老爷’,其实是尊称,秀才算不得老爷,也不能选官,最少要考上举人,才有资格选官。”
陆蓉没太听明白,以她一个乡下小娘的见识,根本搞不懂阿兄口中这些称谓代表的意义。
陆景堂继续解释:“简单点儿说,若是三叔考上秀才,除非他不考了,开一家私塾,收些小童当个乡村塾师,倒是能有些进益,贴补家用。”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不说这次陆文达根本是有去无回,便是他躲过那一劫,顺利进了考场,且还考上秀才——秀才虽然比普通农人容易挣钱,但也就那样了。
陆文达心高气傲,自命不凡,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苦读”二十年余年,最终只是一个普通塾师。
他必然还要继续考下去。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便是陆蓉,也猜到了。
“三叔不会愿意的!”陆蓉呢喃道:“他一定会继续考下去。”
不用陆景堂多说,陆蓉已经知道陆文达继续考下去会怎样。
陆蓉如今九岁,在她知事的几年间,陆文达考了三次。
每一次,他赶考之前,家里要给他筹备盘缠,都得掏空家底儿,他赶考那几个月,连粥水都比往日稀薄几分。
陆文达从十几岁考到现在,考了十几年,才考上秀才。
举人比秀才还难考,那……那要考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些,一股寒意从心口窜出,瞬间蔓延全身。
陆蓉打了个激灵,慌张地看向陆景堂:“阿、阿兄……这可怎么办……”
虽然总是对阿爹的话嗤之以鼻,但天长日久,心中多少也有了点盼头,觉得等三叔考上秀才就好了,他考上了,所有人都好了。
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连那点儿盼头都是假的。
景年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他察觉到阿姐在害怕,扑过去抱住她。
“阿姐……”
陆蓉勉强对他笑了笑:“阿姐无事。”
陆景堂面色淡然,他并不是故意吓唬弟妹。
他所言皆是实话,陆文达虽会在不久后,溺亡于府城,可他们家的苦难并没有结束。
陆文达死了,陆家二老盼了二三十年的“大官儿子”没了,还是以这般不体面的方式。
这对受了多年恭维,极度好面子的陆家二老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打击。
于是他们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陆景贤身上,压着大房二房不许分家,要他们继续供养陆景贤读书。
否则他一个死了爹的农家子,亲娘也没有谋生手段,如何能继续读书,一路考中进士?
陆景贤确实比他爹更有读书的天赋,尤其是在陆文达死后,陆景贤几乎是一夜成长。
当时陆家二老因为陆文达的死大受打击,后来突然又坚定态度,要供养陆景贤继续读书,若说其中没有陆景贤自己的努力,那是不可能的。
已经有了个失败的例子放在面前,陆景贤也不过才十三岁,连童生试都没过,再供养他一路读下去,陆家二老也不知哪来的胆气。
反正未来就是那样,陆文达没死,他们得继续被陆文达和陆景贤两个吸血,敲骨吸髓。
陆文达死了,还有一个陆景贤,同样难以解脱。
“阿兄……”陆蓉满面愁容,如何都笑不出来了:“我们要怎么办……”
她紧紧抱着幼弟,忍不住泪意,啜泣道:“我想送年哥儿去念书的,再过几年,我能嫁人了,年哥儿也长大了,可以去学堂读书,我的聘礼,正好给他读书用。”
这些念头早就在陆蓉心里来回思量过无数回,上次提了一嘴,被阿娘教训,景年也坚决不同意。
她当时改了口,其实心里头想法一点儿没变。
可是若像阿兄说的那般,她的聘礼定然留不住的,就跟阿姐一般,会被三叔或者大郎用掉。
“不不,不要!”景年急得小脸儿都红了,抱着阿姐嚷嚷:“阿姐,不嫁!阿姐骗年哥儿……”
小家伙觉得很委屈,当时明明说好的,阿姐说她不嫁人,以后他长大了,就可以养阿姐。
陆蓉抱住崽崽,低声抽泣。
她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因着家中特殊环境,比同龄小娘更早熟。
别的小女孩儿对未来的良人尚且有几分期许,陆蓉却只剩下多要点儿聘礼,给幼弟读书的想法。
现实,却也令人心生悲意。
陆景堂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声音温和而坚定:“蓉娘,莫哭,阿兄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陆蓉根本不信,自顾自抹着眼泪。
不管三叔能否考上,对他们而言,好像都是死路一条,阿兄能有什么办法。
陆景堂说:“有办法的,分家。”
“分家?”陆蓉一呆,下意识回道:“阿爹不会同意的!”
陆景堂自然知道阿爹不会同意。
“若是阿娘坚持呢?”他说。
陆蓉眼睛一亮:“对,我们跟阿娘说,告诉她三叔便是考上了秀才,还要考,让她劝劝阿爹。”
陆景堂摇头:“这可不够。”
父母在,不分家,他阿爹是个孝子,不被逼到绝处,绝不会同意跟爹娘提分家的事。
“我、我!”乖乖听阿兄阿姐讲话的崽崽,着急地举起手:“年哥儿也劝。”
他以为阿兄说的不够,是人不够。
“你个小人儿,你晓得什么。”陆蓉被他逗笑了,点点崽崽鼻尖,笑嗔一句。
“年哥儿晓得!”
被小瞧了,景年生气地撅起嘴巴:“要劝爹爹,分家!”
陆景堂伸手,将崽崽拎过来放到自己膝上,一手揽着他,一手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菌汤喂他。
其实这些菌子,都是陆景堂十分确定无毒可食用的,不过旁人可不晓得他有辨识菌子的本事。
为了让阿娘安心,也为了后面那场戏,陆景堂当着众人的面,先喝了菌汤,用自己来试毒,表明态度。
景年张口吞下阿兄喂来的汤,虽然是素汤,滋味儿却十分鲜美,菌子煮出来软嫩可口,对于景年这样的小嫩牙而言,是比肉吃起来还适口的食物。
他专心喝汤,就忘了生气。
陆景堂一边投喂,一边叮嘱道:“年哥儿要记住,阿兄同阿姐说的话,谁都不可说。”
景年吞下嘴里的菌子,眨眨眼:“阿娘呢?”
“阿娘也不能说。”陆景堂问:“年哥儿能做到吗?”
他可以将年哥儿送到外面去,私下再找时间同蓉娘讲,但陆景堂觉得,他的小五郎足够聪慧,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能!”
景年大声回道:“阿兄,年哥儿能!”
“乖。”
陆景堂摸摸崽崽软乎乎的腮肉,又给他盛了半碗菌汤,让他自己慢慢喝着。
陆蓉满心好奇:“阿兄,到底是什么不能说的……”
“附耳过来。”陆景堂冲陆蓉招招手。
陆蓉立刻矮下身子,讲耳朵送到陆景堂面前,陆景堂以手遮掩,轻声道:“这样……”
他细细讲述一番,最后问:“听懂了吗?”
陆蓉既兴奋,又有几分害怕:“阿兄,你确定那……那东西不会出事?”
“确定。”陆景堂说:“有人试过,不必担心。”
陆蓉还是害怕,她迟疑道:“要不我们先试着劝一劝阿娘,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陆景堂不置可否:“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别泄漏我们的打算便可。”
他由着蓉娘去试,因为他知道阿娘不可能被劝动。
他们是晚辈,是作不得主的小辈,分家这事,只能阿爹来提。
想靠言语来说服阿爹,是不可能达成的,唯有先动摇阿娘,才能动摇阿爹。
阿娘爱重阿爹,而若是他们想分家,便是逼阿爹同他父母兄弟决裂,阿爹绝不会答应。
阿娘也清楚,所以即便她愿意,她也想分家,她也不会同阿爹提。
唯有使些手段,逼阿娘提。
在阿娘心目中,阿爹比她重要。
但是。
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
是阿姐,是他,是蓉娘,也是年哥儿。
三房对他们的压榨,属于钝刀子割肉,不见血,疼痛绵密而持久。
但若是钝刀子成了利刃,他们几个被刺得鲜血淋漓,便是将阿娘逼到了绝处。
届时,无非是一个抉择,选他们,还是选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