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浴池内云蒸雾缭, 滚烫的水汽卷积着巫药独特的气息沉淀飘散,缓缓铺满了整个厢房室内,呼吸一口叫人神清气爽。
红衣将军懒洋洋地坐到浴池边,伸手将白衣皇子湿漉漉的长发鞠起, 爱不释手地缠绕在指缝内把玩。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师兄有想我吗?”
宗洛:“......”想你个头鬼。
他刚刚还满心满眼要怎么样才能瞒过太巫,再好好试探一番,结果没等来太巫, 却等来虞北洲这么一个祸害, 白紧张一场。
他淡淡地道:“原来你没死啊,真遗憾。”
虞北洲故作伤心道:“师兄竟然这么不想见到我,明明我伤一好, 就连忙急着跑来见师兄。”
“上一回山崖下,那一脚真是不留情,叫我结结实实躺了好许久,肋骨都断了几根。师兄,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毫不夸张的说,宗洛甚至在膝盖附上了内力, 随便换个普通人绝对都得死在当场。
只可惜山崖下的土质太过疏松, 虞北洲又有主角光环护体,如同打不死的小强,养了几天就能下地活蹦乱跳, 现在还有心情来撩拨他。
宗洛冷笑:“这不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他在山崖上同虞北洲说过,他们到底没有血海深仇。虞北洲让他重生一回,宗洛也愿意退一步。可对方摆明了要继续纠缠下去,宗洛收了剑也要激起他的怒火, 那就奉陪到底。
再说了,对虞北洲这种抖m来说,流点血受点伤,恐怕还更高兴。
宗洛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能饮一杯无里开头的一段,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炮灰捅了当时正好月圆发病的小虞北洲一剑,原文的描述竟然是“年幼的虞北洲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觉得这疼痛同他感受过的那种疼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反倒希望能更痛些,为了更好品尝这种带着痛楚的快乐,他舔了舔嘴唇,笑着将剑往深处带了带”。
当初就是这个描写,直接把宗洛给日到了。
他真的很吃这一种类型的战损美强惨疯批有病主角,要不然也不会翻了好久评论区,越看越满意后快乐追文。
但纸片人和现实是有壁的。
比如虞北洲这样,从纸片人变成真人以后,就很想让宗洛直接掐死他。
“是啊,师兄真了解我。”
虞北洲一边笑,一边抬手解开白衣皇子墨发上束着的发带,任由三千墨发散到他手心,环绕在骨节分明的指节上。
宗洛的发带和他衣服同色,只在末尾缀着些流苏般的翠绿。
一般裁剪衣服的时候,都会让裁缝裁出边角料来做发带。宗洛这套衣服就是儒家弟子平日在驻地里穿的校服,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布料更是平平无奇,同他当初身为皇子时西域进贡的顶级绸缎更是没法比。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受这么重的伤了,嗯......至少十年。”
虞北洲那张昳丽到雌雄莫辩的脸笼罩在药雾里。
上辈子坐拥天下,虞北洲什么没有?
他简直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从手下到追随者,地位权力,绫罗珍宝,疆域版图,八方祝贺,天下来朝......甚至在虞北洲寻找回溯时间的仙法的时候,他同时还找到了一份千年前洪荒仙人留下来的修仙玉简。
数千年前,大荒还处于洪荒时期。那时大地灵气充沛,遍布珍宝。天命玄鸟从天而降,天上仙人在大地利用王朝进行博弈,浩浩荡荡的进行封神之战。
那时候的武道并不叫学武,而叫修仙。凡人只要得了仙法,若是勤加修炼,度过天劫,也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然而封神之战后,一切都忽然消隐无踪。
大地灵气消退,仙人化作古籍上繁杂晦涩的名字,至于传说中记载仙法的玉简,更是只有在仙墓里才有,墓里机关众多,仙法无数,门口白骨堆得比山还高。
虞北洲执意要进去的时候,全朝堂乃至全天下都欢呼雀跃,以为送走了这位暴君。没想到他还是活着回来了,带着玉简一起。
只可惜没有了师兄,这些都无聊又乏味,根本叫人提不起一点兴致。
就像那枚记载了修仙法门的玉简,就算里面记载的东西可以叫人长生不老,就地成仙,对虞北洲而言,也依旧没有半点兴趣。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师兄,你知道吗,上辈子你死后,我简直无聊到快疯了。”
如果可以的话,宗洛一点也不想和虞北洲废话。
但是他现在不仅脱了衣服坐在药浴里,还给自己双眼点了穴,时间没到根本解不开,相当被动。
宗洛不愿意在这个两辈子的死对头面前暴露自己任何一个弱点。比如自己现在是真的看不见这种被动情况。
所以他只能摁下耐心,同虞北洲继续虚与委蛇。
“别说快疯,我看你现在也病得不轻。”他反唇相讥。
虞北洲愣了一下,双肩又开始抖动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笑完,他忽然道:“师兄,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好奇。”
虞北洲抬起手指,将一缕发丝递到唇边:“当初拿到那道圣旨,你心里当真没有任何想反的念头?一点都没有?”
宗洛一下子愣住了。
他没想过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需要向人回答这个问题。
“你上次说要杀我,现在又问这么多问题,你自己不觉得矛盾?”
虞北洲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师兄都已经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那礼尚往来,我自然要为师兄安排一个最完美的落幕。嗯......上辈子那个安排就很好,可惜师兄最后直接拔剑自刎......”
虞北洲在那里叨叨絮絮地说着一些话,明明离的很近,宗洛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浴的原因,热水把他整个人烫熟了。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封住了双眼穴道,导致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里发酵......
宗洛忽然意识到,是啊,这已经是他的第三辈子了。
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不会知道,其实他是一个穿书者,而他们只是书内人。这辈子的人也不会知道,上辈子名满天下的三皇子,最后竟然因为一道圣旨,荒唐地自刎在了自家皇城之下。
没有人知道他的重生,他上辈子经历的风雨,惊涛骇浪,还有那些无处宣泄的委屈。唯一知道的人......竟然还是他最讨厌的死对头。
很难形容这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
但是下一秒,虞北洲忽然凑到他耳边,又一下子将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所以,只能委屈师兄再等等,如今还不是时候。”
红衣将军坐在地上,一只手托着下颚,眯起眼睛:“就像唱折子戏一样,总要到最**的时候,砰——地一声,给师兄一个惊喜,这样才更有意思。”
那便是现在不同他打的意思。
也好,要是真动手了,穿着里衣又封了穴道的他肯定是吃亏的那个。
说来也稀奇,他们只要碰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干架。像这样和和平平坐下说话,似乎还真是头一回。
要不是宗洛现在没法和虞北洲动手,恐怕也是得打起来的。
宗洛:“......”
骤然被打断,他也没了再伤春悲秋的心情。
白衣皇子顿了顿,忽然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反?”
虞北洲惊奇道:“我为什么觉得你不会反?难道我还不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兄,那些表面上的沉稳谦逊,博爱众生,用来骗骗其他人可以,难道还想瞒过我?”
宗洛卡壳了。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
就像他深知虞北洲内里的扭曲,虞北洲也知道他心怀反骨一样。
宗洛一把扯回自己的头发:“那你问这个有什么必要?当今天子要我的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刎便当还了,何错之有?”
没错是没错,但却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虞北洲想了想,又道:“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反。”
宗洛沉默半晌:“......包括渊帝?”
虞北洲没说话了。
可惜宗洛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若是拿了湛卢回边关,扯旗就反,还能带着十万大军回来,同守在皇城边的卫戍军一战,那些卫戍兵平时不作战,净吃军饷,对上你未必能赢。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渊帝要把你逼走,不好奇为什么会有这道圣旨......甚至不到渊帝塌前问个清楚。耍赖一样退出棋盘,叫我的准备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师兄,你到底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闭嘴!”
白衣皇子低吼一声。
他将手往后扫去,指尖带着凌厉的劲风:“太巫正在来的路上,如果你不想惹上麻烦,最好现在就给我滚。”
宗洛不知道虞北洲为什么忽然要问他这个问题。
回答虞北洲是因为自己发觉这臭弟弟好歹也算和他共同经历过一辈子的人,一时泡昏了头,莫名其妙多了点奇怪的惺惺相惜。
但是现在,宗洛只觉得刚才的自己就是个傻逼。
果然,还是掐死虞北洲比较好。
“啊呀,师兄生气了?”
虞北洲笑嘻嘻攥住他的手,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他亲昵地摩挲着指尖上这截偏冷的温度,舒服地眯起眼睛,肩上的白裘披风衬得他像一只懒洋洋的等待顺毛的白老虎。
明明泡在药浴里,宗洛身上的温度依旧偏低。仅仅只是这样攥着,都让虞北洲心神奇异地缓了下来,连带着那股从未散去的焦躁也一样,比之他前世搜罗的千年寒玉床还要有效。
像一味独属于他的解药。
“师兄,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傲慢,就像当初在鬼谷,你看我的那一眼。”
虞北洲喟叹般说道,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就连我也没有想到,在战场上那么杀伐果断的师兄,内心深处竟然如此......渴求亲情。”
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恼羞成怒的宗洛反手扯住,猛然一个用力。
“扑通——”
水花坠落的声音在静寂的厢房里格外刺耳。
守在外面的元嘉一怔,正想出言询问,忽而看见来人。
看见那人的铁面具,他连忙站好,恭恭敬敬道:“太巫阁下。”
门内,刚刚把虞北洲扯进池子里的宗洛一惊,一脚把想浮上来的前者踩进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