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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零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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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之后, 一个上午,秦国工坊内。

赵维桢走进工坊时,还没看到秦央呢, 就看到十岁的嬴政, 一袭玄衣、身姿挺拔地站在几名工匠面前, 与之认真说着什么。

准确地描述,是工匠们神态恭敬地不停说, 而嬴政只是默默再听。

赵维桢向前:“聊些什么?”

嬴政转头, 对上赵维桢的视线时, 毫不意外地抬手行礼。

“夫人。”

他开口:“我在听工匠们解释。”

赵维桢:“嗯?”

“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好。”嬴政说:“一则风调雨顺, 冬日雪多, 致使春日土地肥沃。之后夏、秋,既无洪灾, 亦无虫害。二则, 在于新型农具的使用, 农人翻土、播种, 至收割, 各个环节都提升效率。”

几名工匠一听,纷纷露出惊喜之色。

他们生怕太子听不懂, 更怕自己讲不明白,于是着急忙慌、杂乱无章地絮絮叨叨好多。

没想到太子不仅能耐下心来听他们平民讲话, 甚至张口就把他们自己都绕糊涂的话语总结归纳。

果然外面传言说太子年少天才是真的!

赵维桢姑且不知道自己把小嬴政带成了一位“亲民派”的继承人, 她只是点头:“太子为何突然对收成感兴趣了?”

嬴政:“因为维桢夫人说得对。”

赵维桢愣了愣。

“昔日太傅说过, 粮食产量增加,人口就会上涨。”嬴政认真回应:“近年改善农具、制造水车之举, 确实大大方便了农人耕地。人人吃得饱了, 人口确实也在增长。进而, 未来这些人,可以成为更多的农人,更多的工匠,乃至更多的士兵。”

嬴政想了想,又补充:“相国与蒙骜将军攻韩凯旋,亦是因为后方粮草、武器充足。这便是太傅所言,‘生产力’的重要性。”

赵维桢……真没话说了。

老实说,有时候她觉得,能有小嬴政这般学生,是她这位老师的荣幸。

聪明,一点就通,记住的事情就不会忘记。甚至如现在一般,不用赵维桢反复点拨提醒,哪怕是他不认同、不理解的地方,嬴政也会牢记于心,亲自去寻找现实情况去反驳或者论证。

“太子好记性。”赵维桢称赞道:“又愿意思考,我看再这么下去,这天底下没什么难题能难倒你了!”

嬴政闻言,难得流露出几分笑意。

笑的是他都十岁了,维桢夫人还是一副他但凡回答对问题,就恨不得把他夸赞成力压六国冠绝中原。

但这感觉不坏,小嬴政有时候还挺庆幸,自己是在维桢夫人的认可中长大的。

“夫人的话,”嬴政说,“我都记得。”

所以,课业之余,嬴政也愿意来到工坊,或者去农田转转,抓住机会,就听听黔首们怎么说。

听多了,嬴政心中也慢慢有了一个大概。

过往嬴政不是没思考过维桢夫人提及的陌生词汇,但他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她说得对么?

起初父王亲自主持了推广改革农具一事。因而在平民心中,父王是一位英明亲善的国君,而不韦先生与维桢夫人,出财出力,亦颇有声望。

连带着他这位太子,都在工匠们之间备受尊敬。

他来到工坊帮不了忙,还拉着工匠添乱,可他们非但不畏惧,反而还很是欢迎。

如今亲身映证了她的假设成真,嬴政才真正意义上地接受了赵维桢的说法。

二人言语之间,工坊外就有人凑了过来。

魏兴上前:“夫人,外面不少农人赶过来,说是要送点礼物给夫人。”

赵维桢挑了挑眉。

她转身:“别耽误工匠们工作,我们出去吧。”

魏兴:“是。”

他们离开工坊,一跨过门槛,就看到几名衣衫质朴的农人凑上前来。

打头的是名十三四岁的窈窕少女,她穿着褴褛,但容貌精致,看上去娇软温顺,一双明眸楚楚可怜。

“见过太傅。”

少女手中抱着一坛子酒:“贱民学了太傅公开的方子,酿造了一些果酒,邻里相亲都很喜欢。所以贱民想着,拿来送太傅尝尝,也算作是感激太傅体恤我们。”

平日里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

赵维桢刚做太傅,可在成为太傅之前,她时常在工坊与食肆之间走动,周遭的平民都认识她。

经常会有农人或者小商户过来送东西,当然赵维桢一概不收。

只是今日,貌美的少女却是当场开了酒坛,给自己与赵维桢各倒了一杯果酒。

她举起酒杯,不假思索:“我敬太傅!”

说完,少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礼可以不收,拒绝敬酒就不太好了。

魏兴征求地看向赵维桢,后者点头:“拿过来吧。”

管家这才上前,接过少女递来的酒杯。

只是魏兴拿过酒杯,一个转身,还没呈现出转交给赵维桢的意图,他的身躯就蓦然僵硬在原地。

魏兴把酒杯往鼻下一凑,骤然脸色大变。

“拿下这名女子!”魏兴大喝:“那坛子酒别让她摔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将杯中清冽液体泼了出去。魏兴怒斥道:“你敢对太傅下()毒?!”

…………

……

当天晚上,咸阳宫。

秦王子楚一拍桌子,把手中的竹简直接丢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数个侍人、宦官站在角落,均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不知道当今秦王,是个外软内硬的人?平日他待侍人,向来是没脾气的样子,可越是如此,他发起火来,就越显得具有威严。

竹简摔在地上,竟然是无一人敢上前去捡。

“来人。”

秦王子楚深吸一口气:“把相国请过来,这事必须严查!”

“——这么晚了,多大的事情,要把相国连夜请过来?”

熟悉的女声从宫殿外传来,秦王一愣,当即起身。

“母后。”秦王道:“你怎来了?”

华阳太后带着自己的女官,披着夜幕,步入咸阳宫的偏殿。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竹简,而后挥了挥手。

得到太后授意,秦王身畔的侍人才敢小心翼翼上前,捡起地上的竹简。

“我儿向来好脾气。”华阳太后温言道:“谁招惹王上如此生气?”

“母后自己看。”秦王子楚淡淡回应。

华阳太后抬起手,侍人低着头,把捡起的竹简放到她的手中。

太后迅速浏览了一番其中内容,而后轻笑出声。

“不过是名歌姬心怀鬼胎,处理了便是。”华阳太后满不在乎道:“我儿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若是不满意,这种小事,交给母后处理也好。”

秦王勾了勾嘴角:“这位歌姬,是阳泉君准备送给不韦先生的人。”

华阳太后:“那又如何?王上总不会觉得,是阳泉君授意加害太子太傅吧。”

秦王:“寡人就是这么想。”

华阳太后的表情微微冷了下来。

秦国权力最大的两个人,相隔几步,冷冷相对,彼此都深谙对方的想法。

大晚上的,不请相国,那太后又为何到访?自然是为了阳泉君。

竹简之上,前因后果一清二楚。

“王上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吕不韦的伎俩么?”华阳太后冷着脸道:“堂堂相国,为了离间你我母子关系,竟然能拿着自己那档子事从中设计,他吕不韦也不嫌丢人?”

华阳太后得知此事时,肺都要气炸了!

她气阳泉君闲着没事找麻烦,更气吕不韦不要脸。

这局设得匪夷所思——谁能想到,这贱商都坐到了相国的位置上,还是个大男人,能就着下三路的造谣顺杆爬。

歌姬不收就不收了,可这歌姬就是拿捏着吕不韦的私事送的。

换做旁人,藏都来不及,他反倒是乐呵呵接过刀子,对付起阳泉君来。

这事就是下作人碰到比他更下作的,吃亏都没地方说理去。所以华阳太后听闻了风声,立刻赶到咸阳宫。

怕的就是秦王和吕不韦连夜商量好了,明日再上朝宣布彻查。

自己亲弟弟什么样子,华阳太后能不知道么?真查下去,就不止是他府上的歌姬想害太子太傅那么简单。

“请王上三思。”华阳太后劝诫道。

秦王子楚阖了阖眼,他怎么站起来的,又怎么坐了回去。

如此姿态,便是要以国君的身份,而非儿子的身份同太后交谈。

“不管是谁的伎俩。”秦王严肃说:“敢问母后,阳泉君的歌姬欲图对太傅下()毒,此事寡人若不处理,明日秦廷之上会怎么说?”

“那歌姬在哪儿?”华阳太后问。

“已毒()发身亡。”

秦王回应:“不过她带的酒,经疾医所查,确实有毒。太后放心。”

一句“放心”,似为安抚,实则嘲讽。

但话落地之后,秦王又不免长叹一声:“母后,寡人必须给太傅一个交代。”

华阳太后蹙眉不语。

“阳泉君与不韦先生,之前有所龃龉,”秦王坦言道,“寡人晓得。但天大的龃龉也不应殃及太傅,她腰间佩戴的可是昭王诫剑,真出了事,寡人如何面对先王?”

说完,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再者,人家夫妇好好的,他阳泉君掺和旁人家事做什么?”秦王很是无奈:“先昭王要送不韦先生姬妾美女,不韦先生都没收,阳泉君是觉得自己比昭王还能耐是么?母后,他太猖狂了!”

华阳太后自知秦王说得有理。

虽则阳泉君的目的在于送姬妾讨好吕不韦,顺带离间夫妇二人。

但吕不韦反将一军,事已至此,说是阳泉君没事找事,一点也不为过。

“阳泉君固然有错。”华阳太后坚持道:“可王上也该明白,他如此行事,动机在于忌惮。阳泉君嚣张,相国与太傅就不嚣张?王上,你该明白,权臣一手遮天,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王干笑几声。

偌大的秦廷,谁无条件支持自己,秦王子楚心里清楚的很。

“若非不韦先生,母后,儿还在邯郸受苦。”秦王放缓语气:“先生一手支持寡人上位,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寡人的事情。至于太傅,她更是一无所图。寡人再问母后,秦国得以二人之功强大起来,母后的日子还会过得更难不成?如果不会,那寡人就不知道母后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华阳太后猛然一凛。

秦王话至最后,威胁意味尽显。

子楚好脾气,不代表他是个好拿捏的人。蛰伏数年,一经坐上王位,他依旧是一名不容置疑的国君。

这就是不会放过阳泉君,要维护吕不韦的意思。

华阳太后沉默许久:“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华阳太后也没什么可再说的。

“阳泉君确实该罚。”她说:“明日我会亲自带他面见王上,领下惩罚。但查就不要查了。”

秦王这才不露情绪地点了点头。

严查也就是嘴上说说。碍着太后的面子,阳泉君还是动不得的。

这事也不好摆在明面上追究,名义上阳泉君也算是为歌姬动作牵连,至于实际上……不韦先生不在乎名声,秦王横竖得替他在乎一下。

如此一来,也算是各退一步,敲打阳泉君一番足以。

“那就听母后的。”

秦王子楚表情稍缓:“全看阳泉君的态度。”

…………

……

同一时间,相国府。

赵维桢坐在正屋长案后,头疼地看向跪在地上、身躯匍匐行跪拜大礼的小萝莉卷耳。

——她当然没死!

阴阳酒壶罢了,先秦时期还没这东西,赵维桢请制陶的工匠特地做了一个。

工坊附近都是平民,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均是赵维桢的人。

是死是活,还不是她说了算。

只是……

“妾愿为太傅做牛做马。”卷耳额头点低,哽咽开口:“侍奉在太傅左右,恳求太傅收留!”

这就算了吧!

赵维桢哭笑不得:这小萝莉,其实挺聪明的。

吕不韦救了她的家人,赵维桢留了她一条命。本来想着,就送这家人去巴蜀之地当个农户。从奴隶到农人,也算是阶级翻身,可以过安居乐业的日子了。

没想到卷耳的家人走了,她自己留了下来。

还死乞白赖地要找赵维桢“报恩”,穷追不舍到魏兴头都大了三圈,不得不拎着小萝莉来见赵维桢。

其实赵维桢挺喜欢卷耳的。

虽然这小萝莉虎头虎脑,还懵懵懂懂的,但胆子是真大。

不说别的,换作是她,十四岁的时候要当众和位高权重的人演一出毒()杀戏码,赵维桢吓都吓死了。

结果卷耳演的还算不错。

怪不得阳泉君挑中了她去勾引吕不韦呢。

“我没法留你。”

只是喜欢归喜欢,现实却没那个条件。赵维桢很是遗憾道:“咸阳也没法留你。前脚你死了,后脚在太傅手下做事,这不就露馅了么?相国赠你田地,同家人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不说别的,要真留在府中,那就是在日日夜夜提醒吕不韦:你被编排成了萝莉控!

太丢人了吧!

“相国与太傅大恩,妾铭记在心。”

卷耳坚持道:“妾只想报恩,为太傅再做点什么?”

赵维桢似笑非笑:“只是为了报恩?”

卷耳:“……”

听到这句话,匍匐在地的卷耳猛然起身。

十四岁的少女,生得柔弱,但一双明眸在烛火映照之下,显得分外明亮。

哪里还有之前楚楚可怜的影子?

“不止是为了报恩。”

卷耳下定决心,豁出去道:“卷耳知道,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今后就只能做个农家女子了。”

“——好个把握机会。”

赵维桢还没开口,吕不韦走了进来,笑着赞许道。

他看向赵维桢:“维桢,你缺自己的人,除却家中,除却咸阳,总有地方能用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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