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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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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3年末, 蒙骜老将军退五国联军之后,直接发兵攻魏,夺魏国二十城池。

同时, 王翦领兵攻韩,打了韩国一个猝不及防, 不仅被迫献地求和, 韩王更是派出公子非来与秦国商讨割地一事。

名曰出使, 实则是恐秦王政就韩非说服春申君,领五国攻秦一事迁怒韩国, 推出来命其背锅。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赵维桢从章台宫离开时,已经是下午。

她回到府中, 问候了一下父亲赵梁, 就回到正屋。

进门便看到吕不韦危坐于长案之后,一边忙着手头上的政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督促双胞胎姐妹做功课。

屋内只有父女三人,因而吕不韦也很是随意。虽为跪坐,但他却是用手肘靠着桌面、掌心支撑头颅,歪着脑袋看书。

一袭浅色衣衫, 配他清隽容貌,再加上这放松的动作,以及身边俩姑娘,综合起来, 倒也是一副相当养眼的画面。

先秦奶爸莫过于此了。

赵维桢在心底感叹:别的不说, 吕不韦疼闺女是发自真心。

她站在门边,没有贸然进去, 只是静静看着室内悠闲的场景。

只见德音摇头晃脑半天, 收拾好自己的书本, 规规矩矩地抬头看向吕不韦:“阿父,我背好了。”

吕不韦头也不抬:“嗯,背好了就休息去吧。”

听到他这么说,文茵也迅速放下书:“阿父,我也背好啦!”

吕不韦:“那你过来,同我背一背。”

文茵:“……”

小姑娘一张精致小脸迅速垮了下来。

如今德音、文茵已有五岁大了,前几日咸阳学堂招考,德音理所当然地考进前五十名,而文茵这小崽子,明明有赵维桢亲自教导,还是考到了五十六名,落榜了。

父亲要亲自检查,文茵委委屈屈起身,跑到吕不韦身边。

“阿父。”

与父亲撒娇,小姑娘也不客气,直接圈住吕不韦的脖颈:“天都要黑了,再晚就看不清书啦。阿母说过,我与阿姐要保护好眼睛,不可以晚上读书。而且文茵学了一天,累死了,想休息。”

吕不韦翻了一页书,温柔出言:“无妨。文茵可不用眼睛,阿父都记住了,我念一句,你背一句,背到和阿父一样熟记为止。”

文茵:“…………”

那还不如她自己背呢!

直到文茵稚嫩的面孔中挤满了绝望,吕不韦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书,抬起头。

如出一辙的眼眸相对,吕不韦耐心道:“你阿父是先王的先生,阿母是王上的先生,连秦王都教得,自家女儿却教不得,这说出去,不丢文茵的脸面么?再者,阿姐考上了咸阳学堂,你没有,难道文茵不想与阿姐一起读书?”

“想啊。”

文茵理所当然地耍赖:“那阿父你同阿母去说一说,不比我来年考试更容易吗?”

赵维桢闻言,拎着衣袂跨过门槛,笑吟吟道:“同我说什么?”

文茵浑身一僵。

小姑娘犹如见了猫的老鼠般,怯生生地抱着父亲的脖颈,一寸一寸扭过头。

对上赵维桢的笑容,文茵张了张嘴,愣是没敢出声。

赵维桢:呵,现在知道害怕了?

还说什么要吕不韦同她说说,这就是想要破格入学的意思。人不大点,特权用起来倒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欠收拾。

当然,她见自己害怕,证明文茵知道这不是正道。

自己家的两个小崽子吧,完全是两个极端。德音性格端庄文静,还思绪敏感,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而文茵则是活脱脱的小疯子,五岁的姑娘皮的要死,成天招猫逗狗,身手灵活但就是坐不住。

说真的,文茵招考没过,赵维桢觉得挺丢人的。

但卷子她看了,并不是粗心大意,错的题目她是背过的。事后赵维桢问起来,文茵诚实说是怕自己考不过,有些紧张。

不是客观错误,赵维桢也没有过分指责。

但这不意味着文茵必须掉队。

今年考不上,明年必须考上。

“说什么呀?”赵维桢笑道:“阿母就在这儿,文茵直接同阿母说不行么?”

文茵飞快低头:“我、我背,我去找大父去背!”

说完她抱起书本,还不忘记拖起端坐的德音,灰溜溜地跑开。

赵维桢倒是没拦着:还是背书比较重要。

待到双胞胎手拉手跑开,室内只剩下她与吕不韦二人了。赵维桢坐到了长案对面:“你用饭了么?”

“未曾。”

吕不韦诚实回答:“这不等维桢一起。”

赵维桢点头:“刚好,我从宫里拿回来了白灼何罗鱼,送去厨房热一热,晚上一起吃。”

吕不韦:“……”

章台宫里的吃食,那肯定只提供给国君一人。

你去陪国君吃饭,还把国君的饭食带了回来……天底下也就只有赵维桢能做出这般的事情了!

赵维桢瞥了吕不韦一眼,他不说,她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国君不喜欢吃。”赵维桢解释:“这么珍贵的物事,是你的人带回来的,你尝尝又怎么了?”

吕不韦啼笑皆非:“谢夫人挂念。”

赵维桢:“少调侃我。”

吕不韦:“那看来维桢确实喜欢这河海里的吃食。”

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想起商队从齐国到秦国来的花费,赵维桢就觉得肉疼。她没好气道:“不要再来第二回了!”

吕不韦正色道:“既然维桢喜欢,铺张浪费又如何?讨维桢高兴,就算不韦散尽家财,都是应当的。”

是吗,那让你把相国的位置让给我,你愿意么?赵维桢在心中腹诽。

当然,这般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没有必要说出口。赵维桢只是轻笑几声,没把吕不韦的场面话放在心里。

她的视线一低,看向长案。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放在一沓翻开的纸上,寥寥几行字,就让赵维桢明白他今日在做什么。

“姚贾?”赵维桢问。

“嗯。”

吕不韦点头:“既然人都去了齐国,也别闲着。我请他到稷下学宫去推广秦篆。”

倒是个好主意。

在秦篆和纸书推广方面,吕不韦比赵维桢更有经验。由吕家的商队带头,秦国其他大大小小的商队也开始对外使用小篆与新度量衡,并贩卖《三字经》、《千字文》,以及其他在秦游士书写的文章合集。

这样的“文化输出”,是与赵维桢的咸阳学堂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学堂的院子不大,外面的广场却很宽阔。吕不韦命人在广场中央支了个摊子,号称可免费领纸,并且谁写下的文章言之有物,可得百金。

一来二去,倒是也收上来不少有意义的文章,他派人统统以秦篆撰写成书。真正有用的,送往章台宫,看似有用却没那么有用的,就再卖出去。

可谓是羊毛产在羊身上,他横竖没亏的。

“可命姚贾给稷下学宫的先生学子们送书送纸,”赵维桢想了想,“应该还有几位先生我见过的,我同他们写几封信。”

“劳烦维桢。”

吕不韦说完之后,语气一转:“未曾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维桢在齐国还有友人。”

赵维桢:“……”

这莫名其妙的酸味又从哪儿来的?

她上下打量吕不韦,后者则眨了眨明亮的眼眸,白净的面皮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不甘。

“齐国物产富足。”他故作卑微道:“叫维桢随我到咸阳来,实是受委屈了。”

言下之意即是,还是赵维桢的前夫对她更好。

赵维桢:“…………”

原来从齐国运送吃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人都死了。”赵维桢哭笑不得:“你和死人争?”

“正因为人死了。”

吕不韦听这话更是不甘心:“死了之后,就只剩下好,记不得龃龉与争吵。”

赵维桢:“也没好到那个地步。”

吕不韦侧头:“不韦好奇得很,田先生为人如何?”

说是好奇为人,实则是想问问他在赵维桢心中的地位。

是啊,她与吕不韦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赵维桢也没有对李牧动心。经历过几次小小的不愉快后,吕不韦会想起来昔年“孟隗与田英恩爱和睦”之事,理所应当。

原身与亡夫恩爱眷侣,是真的。

但——

赵维桢回想起穿越前原身的记忆,觉得也没到他死了就不活的地步。

仅凭原身被吕不韦坑了一气之下自杀,就能看出来,她是个相当有骨气的姑娘。记忆中她一直有主意有意见,前夫病故,虽然悲痛,但她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

要不然,也不会同意二嫁给吕不韦呢。

“君子。”

赵维桢根据记忆做出回应:“有些无聊。”

前者是原身的看法,后者是赵维桢的看法。

“但齐国是个好地方。”赵维桢诚实说:“运吃食过来,太过奢侈。待到你我退隐之后,倒是可以亲自去看看海。”

吕不韦:“……”

他猛然抬首,一双眼中摆出来的可怜与委屈悉数消失。藏匿在掩饰之下的锋芒瞬间裸()露,纵然男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收去,也是展现出难以忽略的审视与茫然。

“怎么。”

赵维桢向来不惮于吕不韦的试探,她坦荡荡道:“你不是想修史么?那得自己去走访调查吧。”

“我亦可以出资请人去做这些事。”吕不韦说。

“你最好再养个门客三千。”赵维桢揶揄道:“如信陵君那般。看看到时候秦王会不会像魏王那般戒备你。”

吕不韦失笑出声。

笑归笑,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几分寒意。

戒备、冷漠,以及不容置疑的欣赏。诸多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截然相反的情绪,尽数写在这笑声里。

着浅色深衣的男人,慢吞吞地放下手中书卷。

“秦王政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比子楚更像先昭王。”

称呼先王的名讳乃大不敬,但赵维桢明白吕不韦的意思——

秦王政是秦国的王,却不是他吕不韦的王。他的王始终只有嬴子楚一人。

“不。”

做出评判后,吕不韦又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自己的说法:“他会比先昭王更强硬、更霸道,更是一名合格的国君。可这样,真的好么?”

赵维桢:“什么意思?”

吕不韦淡淡道:“国君理应有主意,但国君也是人。他越强硬,手下越会是一些唯命是从的臣子,比如维桢提拔的李斯。”

“据说维桢曾言,当下的秦国,就如同一辆隆隆前行的战车。秦王政乃指使战车前行之人,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打赢。因而推车之人、驾车之人,以至于拉扯的马匹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歇。”

提及过去赵维桢用的例子,吕不韦微微拧起眉头:“不韦只是怕届时穷兵黩武,违背天道,纵然这辆战车推到了终点,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维桢抿紧嘴角。

她知道吕不韦的担心是对的,未来的秦国确实遭遇了这样的局面。

这人……其实眼光不差,不然也不会一眼看中嬴子楚的潜力。

只是赵维桢觉得,也许吕不韦晚生一代,生到汉朝,他可能更有作为。

从《吕氏春秋》就能看出来,吕不韦并非法家意志的继承人,他也不支持法家。一定要说思想主张,他更偏向于儒道的准则。

他和嬴政的矛盾不仅在于权力争夺,也在于思想上的分歧。

赵维桢甚至感觉吕不韦很矛盾。

一方面,他的行为举止、性格思想,还停留在战国时期。养士、修史,支持质子,从卑贱出身到权倾一时,这是典型的战国策士经历。

他不完全支持中()央()集()权,吕不韦一度还想成为第二个信陵君或者孟尝君,做个国君底下的大贵族。

可另一方面,就在刚刚,吕不韦又一言说中了未来的可能。

“但他是秦王。”

赵维桢深吸一口气:“你我可提议,却不能试图掌控这辆车的指挥权。”

“我知道。”

吕不韦平静回应,俊俏温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我亦明白维桢借李卿逼迫我的意图。”

赵维桢一扯嘴角,但没有笑:“那你发什么疯?”

时隔这么久,旧事重提,也算是彻底说开了。

“换做是维桢,维桢甘心么?”吕不韦不答反问。

他伸出那双漂亮的大手,掌心向上,指根、掌中的老茧清晰可见。

纵然吕不韦已经很久不曾亲自操劳过了,可过去的痕迹仍然深深地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握不住,追不上,而维桢劝我终究要放弃。”吕不韦哑声说:“你一步一步棋,我能看懂,亦深谙点到即止。但维桢,你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承认这些。”

说到最后,男人的语气近乎语重心长。

他好似在说真心话,语气缱()绻又柔和,就像是一场误会解开之后的肺腑之言。

但赵维桢知道,若是如此,他不会特地说出来,更不会直言“不甘心”。

“你还是不接受。”赵维桢说。

“我想试一试。”吕不韦郑重说。

好。

你有本事。

而且赵维桢一点也不意外——若是轻易能为人说动,他也不是吕不韦了。

这男人,面上有多谦卑,实际上心气就有多高。

赵维桢也不介意,本身她的目的就是在朝堂上与之产生分歧。要是太假,可能还无法说服别人呢。

她仔细想了想近日的事情。

要说制衡,那……

“你想赌公子非?”赵维桢开口。

吕不韦一笑:“维桢懂我。”

赵维桢:“好啊,那你得护好他。”

吕不韦有些惊讶:“维桢莫不是想下杀手吧?”

历史上的李斯可是借机杀了韩非来着。不过看他提及韩非时的语气和情绪,赵维桢又有些不确定。

“我不想。”她说:“但未必别人不想。”

…………

……

一个月后,吕家食肆。

公子非换下了韩国贵族的衣衫,着平民服饰,一声不吭地步入大堂。

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又点了几道低价菜式和酒。期间公子非很谨慎地酝酿好用词,免得因为说话磕巴而暴露了身份。

他自诩很低调,藏匿得很好。

待到言简意赅地送走下人,公子非微微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

食肆开在驿馆附近,室内熙熙攘攘,竟然是坐满了客人。其中不少都是公卿贵族,更有各国使者。

眼下还不是用饭的时间呢。

早就听闻吕家的酒肆生意好,可公子非没想到,在秦国早就颁布重农抑商政策之后,竟然还能开得这么好。

他不禁好奇起来,不知究竟是……

“公子点的菜,寒碜了些,我自作主张为你加了几道。”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公子非的思绪。

仅是“公子”一词,就让他心中一惊,知晓自己的身份已叫人认了出来。

而后公子非抬头——

熟悉的身形,不等他出言,便已款款落座于公子非的对面。

李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长案上:“来吕家的食肆用饭,怎能不点夏阳君亲自发明的蒸酒?这就算我请你的。”

说完,他抬起眼。

“阔别重逢,别来无恙啊。”李斯笑道:“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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