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未婚妻?
长宁想, 这果然是桩私事,甚至有些过分私密了。
而江衡看着她,声音微哑地继续道:“我与她情投意合, 更是青梅竹马长大, 原本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白头偕老。”
“谁知造化弄人。”
他闭上眼, 语调沉痛, “可就在我们婚期将至时,瘴气为祸于世……我领队去往前线剿灭瘴物,她守在后方, 默默待我归来。”
“临走前, 我们约定,等我回来, 便是我们成亲之时……”
江衡情绪深沉,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个悲情故事的轮廓,长宁逐渐被他所说的内容吸引, 撑着下巴,听得很入神。
“最初,一切都很好, 隔几日我便能收到她传来的消息,说她很好, 什么都好,要我千万莫要挂心。”
“而前线魔瘴肆虐, 战况实在吃紧, 我未能察觉到她话中深意, 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祸乱, 回去娶她……”
“可就在我凯旋那日, 却没能在相迎的人群中看到她,那时我便察觉又不对,于是什么都不顾,直奔着去寻她……”
说到此,江衡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握着青瓷茶杯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
“这时我才知晓,原来她死了……”
“死在我归来前的第三日……在宗门逼迫下,跳入魔渊,充作了那平息□□的祭品……”
“可笑我被蒙在鼓里,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说至此,江衡情绪愈烈,洇红的眼角竟淌下一滴泪来。
纵然这番话多有虚妄,可这一滴泪,却是自肺腑的真切。
“坠入魔渊者,神魂俱灭,再无来世……我本以为,我与她再无相见的机会……”
他深深看着长宁,语调仍是喑哑:“可天道大概还是怜我的,竟然将她送还回来……”
“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可能再见一面,我便是死,也无遗憾了。”
纵然再迟钝不知,可眼下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盯着,长宁终于回过味来,面露惊愕:“你不会想说……你那位未婚妻是我吧?”
开什么玩笑,这种话是可以信口就来的吗?
这江衡莫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见她蹙眉嫌弃的神情,江衡眼神暗了暗,苦笑一般道:“阿宁,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也并非是想要逼迫你接受什么。”
“我只是想要和你说一句……”
江衡眼眶泛红,缓缓抬手,想要碰一碰她的额发:
“阿宁,欢迎回家。”
长宁蹙着眉,错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她不介意听一段悲情故事,可她十分介意这悲情故事主人公成了自己。
长宁冷冷道:“这些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
“你说我是你未婚妻,我便是了?”
她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那我还是你爹呢。”
望着江衡一寸寸皲裂的深情面容,长宁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这个爹,你认不认?”
江衡额角青筋跳动,很勉强才能稳住情绪,他不曾想,失去记忆的长宁,反而比从前更尖锐、更难把控。
此时,他面上那一点泪痕早已干涸,愈发显得难堪:
“阿宁,你莫要说笑了……”
“我没有在说笑。”长宁摇摇头,“我只是在反驳你罢了。”
“江少城主说的不错,我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若是随便谁跑到我面前,说一大通话,告诉我他是我的谁,我都相信,那不是很可笑么。”
长宁直直与江衡对视,眼神若刀锋尖锐:“言语会说谎,可心不会。”
“若真如你话中所说,我们是未婚夫妻,情深意笃,那我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你了?”
见江衡似是想辩解什么,她冷声打断:“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有骗我,只是我忘记了?”
“可我并非什么都不记得了。”
长宁将手中剑握紧一点,垂眸间显出几分柔软:“我还记得最重要的人。”
江衡失神地盯着她眉梢流露的些许柔情,一颗心好似被攥紧。
这样的眼神,哪怕是在两百年前,他也未曾在长宁那得到过。
最初,他只当她性情与寻常女子不同,格外坚毅冷硬些。
可直到他亲眼目睹她抱着那只野狐狸,微笑着替它梳理毛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那一刻,嫉妒的毒藤爬满心底,几乎要将他整颗心吞噬。
他才知晓,原来长宁不是没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从未对他展露过……
而眼下,她所展露出的这抹柔情,又是因为谁呢?
不必多想,江衡脑中自然蹦出了答案——
慕辞……
可想到那名字,他不怒反笑,心头那点嫉妒躁郁,突然都散去了。
两百多年前,他便不屑同那低贱的妖物争。
而如今,哪怕长宁还惦记着那妖物……死物又如何能与活人争呢?
更何况,哪怕长宁真还记得那妖物,大概记得的也并不多。
否则,他就该听到裴柔魂消命断的消息、听到乾元宗大乱的消息……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般风平浪静。
江衡心中所想,长宁自然是不知的,她已懒得再与眼前人废话,提着剑,便站起身来。
“不管你编出这些话,是想图谋什么……”
她眼神极冷,手中剑亦随之发出威慑的嗡鸣声:“但我讨厌被骗。”
“江少城主愿意将蓉城之事倾囊相告,我很感激,可若似这等胡言乱语的私事,还是不要再讲了。”
长宁加重了“私事”二字,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与威胁。
“此番承的恩,我自然会报。”
“至于别的牵扯,我一点也不希望有……”
-
另一边,在府中漫步的慕辞,轻笑出了声。
突然响起的笑声,使跟在一旁的侍从愣了愣,神情困惑地看看四周,却没发现有什么可笑之处。
可大概是眼前这少年姿容过盛,以致笑起来时,光彩要压过这满园春色。
他看得又是一怔,意识仿佛都因那一笑恍惚,只似个提线木偶,神情呆滞地跟在少年身后。
慕辞却没有多在意身后侍从,他耳畔仍回响着方才长宁那句,“我还记得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
阿宁说他是最重要的人。
他一连在心中默念许多遍,一重重的欢喜,几乎要使他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
只是在看到周遭既陌生又熟悉的草木景物后,才有种重落于地的感觉。
城主府。
江家。
为什么他会熟知这府邸周边小道?
因为,他曾在此地遭受过数场追杀伏击。
江衡此人,宛若黏腻毒蛇,对他的不喜从不会放到明面上,而是藏在了每次要置他于死地的毒杀里。
当年见到江衡的第一面,慕辞便晓,他们是同一类人。
都是疯子。
一旦认定某个人,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疯子。
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为了得到长宁全心全意的爱,慕辞不惜伤害自己,只为求得多一点的怜惜。
而江衡,眼里只有掠夺、占有与操控。
为了让长宁完完全全属于他,他不惜伤害她,将她踩入尘埃里,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以期成为她身心唯一的依靠。
慕辞仍记得,那年他跟随长宁应邀来临城,在城主府小住。他意外间,听到的那番江衡与其父的对话:
“衡儿,那姑娘我见了,气度容貌是好的,可那性情却还有得□□。”
那江家家主蹙眉道,“这般冷淡性子,如何应对得了那些往来应酬……”
“况且,我见她对你态度平常,并不像是对你有意的。”
而江衡轻笑着答:“这世间长袖善舞的女子何其多,可够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却没几个。”
“伊始便乖巧听话的女子,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江衡言语轻慢,所道出的话语与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全然不符:
“美人当如名刀宝驹,享受的,便是那征服占有的快慰……”
……
彼时,他悄然潜于屋外,观闻这番对话,眼尾洇红之余,愈发坚定了心中挣扎许久的决定。
他曾在无数次咬牙泣血中,强迫自己要放手,也在这一次出离的愤怒中,决心要将一切抓牢。
他视之为命的光明,绝不容江衡这般轻视践踏。
既江衡不知珍惜,便莫怪他不择手段。
只是,回想起当年江衡漫不经心说出那番话的模样,再忆起他日前撞见阿宁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慕辞嗤笑着摇头,只觉可笑。
自以为高明的猎手,往往容易作茧自缚。
明明已经丢了一颗心,却还在强自以为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中……
所以,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江衡都不可能赢过他。
更莫要说,这一次,在暗处的变成了他……
将掌心碾碎的灰黑色粉尘一点点洒在府中各处,慕辞唇边笑意愈浓,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调。
绕完一整圈,重新抵达府邸门口,慕辞站于树下,很耐心地那道熟悉身影出现。
小半刻钟过,看着前方走来的长宁,慕辞心头雀跃,借着轻吹过的风,碾去指尖残存的那点灰黑色粉末,主动迎上前,露出个乖巧温顺的笑容。
“阿宁。”
纵然已将方才那番对话尽数听取,可他仍问,“谈话可还顺利?”
长宁看着满眼关切的少年,原本烦躁不悦的情绪,总算和缓了些。
她蹙眉想了想,给出了个中肯答案:“还好。”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可关于蓉城的消息到了手,倒也不枉此行。
只是,她露出一点嫌弃:“这江家少主有点儿不太正常,还是少接触为妙。”
慕辞眉梢含笑,轻轻点头:“我都听阿宁的。”
出城主府很顺利,并未遭到什么阻拦,一直到了街道上,长宁紧绷的精神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并不喜欢城主府的氛围,透着死寂的沉闷,压得人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长宁想,也难怪那江衡精神不太正常了。
她随意抬眸,恰好看见前边落霞漫天、斜晖熠熠,一时微微失神。
而此时,她听身边慕辞问:
“阿宁,你看过烟火吗?”
烟火……
这是她近日里新知晓的一个词,只知是指入夜后,在漆黑天幕上绽开的一朵朵明亮火花,既热闹又漂亮,是盛大节日的一种庆祝方式。
长宁在仅有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兴许以前看过。”
慕辞笑了。
一时间,竟像是将天边的万千霞光尽数收于眼中,灿烂至极。
“那等这次瘴源封印后,我请你看一场烟火,好不好?”
微醺的余晖落于他脸颊,衬映得他此时的笑容有几分孩子气。
“一场最最盛大的烟火。”
他的笑容仿若有魔力,长宁不自觉便被吸了进去,怔怔地,下意识便道:“好。”
慕辞带着笑,朝她伸出手,小拇指翘起对她:“那就说好了,拉勾。”
拉勾……
长宁犹豫着,学着他的模样,也将手比出一个“六”的式样,轻轻地与他碰了一下。
而就在两指相碰的一瞬,慕辞微一曲指,便将她指尖勾住。
“阿宁。”他低低唤她的名字,笑容灿烂至极,“我很开心。”
很开心,很开心。
甚至自重逢以来,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在指尖被勾住的一瞬,长宁心跳加速,便想要挣开,可听到他说开心的话,一时竟犹豫了。
那勾住她指尖的小拇指,仿若真是什么钩子,直将她指尖牢牢禁锢住,不得脱一般。
可此时的她并不知晓,能挣脱而不挣脱,只会是因一个缘由——
她不想挣脱。
-
城主府,偌大的水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胡乱的铮铮琴声响起,却弦不成音、调不成曲,足见弹琴者内心的复杂紊乱。
随着“砰”的一声,曲调戛然而止,放置七弦琴的檀木小几被重重推翻在地。
七弦琴滚了两圈,弦断琴裂,发出几声闷闷的震响后,便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
江衡面色极冷,半点笑意不复:“说吧。”
侍从吞咽了几下唾沫,才低声汇报:“灵月族传消息来了,说复生之事已在筹备中,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要少主您……您备一件和长宁仙子有关的旧物,差人送过去……”
闻言,江衡冷笑出声:“他们也配?”
先前肯与他们合作,替他们做了几桩事,是因为他们立誓许诺说一定能帮他复活阿宁。
甚至,还假模假样地让他看到了阿宁的一抹魂像。
可如今,真正的阿宁已然回来了,他们却还说复生之事仍在筹备……
江衡面色难看至极,眼底怒意翻涌。
而侍从小声继续道:“他们还说,要少主在此番消除瘴源的行动中,千万要阻止瘴源被封印,除此外,还要格外注意一个叫裴柔的女子。”
“说这二者都与复生之事息息相关,若是出了差错,这复活之事便不成了。”
裴柔……
再听得这一名字,江衡微微恍惚,旋即眼底闪过寒芒。
他慢慢抬手,握住那跌在地上的青瓷茶杯,手掌一点点使力,直至将之捏作了湮粉。
“愚弄了我,还想要我替他们做事……”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不见温润,只见残忍,“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