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
一瞬间, 乱石走风,林木尽倒,可怕的威压席卷下,一众修士皆是跌伏在地, 唇边溢出血来。
裹着浓郁杀意的碎雪宛若尖刀, 穿过稻穗般倒下的人群,精准找到某个仓惶后退的人——
伴随着惊惧的痛呼声, 四枚冰锥扎入裴柔四肢, 将其牢牢定在原地。
望着一步步踏来的长宁,裴柔仿若看到什么索命的恶鬼, 尖叫着向往后缩。
可她四肢被定住,如何也动不了半分。
长宁双眸蒙着血雾,没有半句废话,抬手扬起了剑。
“啊!”
凄厉的尖叫声中, 长剑穿透了裴柔的手腕,而后是脚腕。
似是有意折磨,剑锋挪移缓慢, 使每一寸疼痛都无比清晰。
剧烈疼痛下,裴柔涕泗横流, 五官皱作一团, 不复半分梨花带雨的姿态。
“救命!”
她凄声呼救,可后方却没有任何修士伸出援手。
于众人而言,她是灵月族妖女,即便被这魔头杀了, 也是应当的。
似是终于意识到不会有人出手相救, 裴柔眸中闪过绝望, 她顾不得什么尊严, 痛哭着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她不能死,她还要做圣女,要让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她还不想死……
“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事……”
裴柔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眼眶中蓄满了泪:“可慕辞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吗……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而我已经成了废人,灵月族也毁了,再也不会对你有威胁……”
“求求你,饶了我,我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裴柔。”
长宁突然喊了她的名字,声调极冷,似那峰顶万年不化的积雪。
“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闻言,裴柔瞪大眼,眸中浮现希冀,她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好好答……”
长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寒意凛然:
“你知道要将一个人身上的肉尽数剔除,需要多少刀吗?”
听得话语的一瞬,裴柔意识到什么,面色瞬刻苍白,她眼眶几近瞪裂,惊恐的泪蜿蜒淌下:“你……你不能……”
回应她的,是冷洌的剑光。
以及寒意彻骨的话语——
“若你能撑下来,我可以不杀你……”
剑光凛冽,凄厉至极的尖叫声几乎冲破云霄,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引来遥遥处几只秃鹫窥探。
骨肉分离,千刀万剐。
裴柔仿若浸泡在血水中,痛得无法呼吸,只恨不得能立刻去死。
“杀了我……杀了我……”
她一面痛哭求饶,一面尖声咒骂,骂长宁,骂玄清仙尊和乾元宗,亦骂场上所有人。
“她今日能这般对我,明日便能这般对你们所有人!”
“她受了那么多折磨,有那样深的怨恨,定然要拉整个修真界陪葬……”
仿若因疼痛疯魔,裴柔咯咯笑起来,笑声森然可怖,“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好……”
在场修士鲜少有直面过这般血腥可怖的场景,听得裴柔断续的哭喊咒骂声,只觉心头一寒,毛骨悚然。
看向长宁的眼神愈发惊惧。
早在感察到魔神气息时,几个长老便想要让弟子们传送撤离,以免被殃及。
可在魔雾威压下,所有的传送符咒仿佛都失了效,他们被困在了此处,无法逃离。
这女魔头能用这样残忍的法子对待裴柔,又如何会放过他们……
被一众求救目光汇聚,玄清仙尊神情复杂,眼底挣扎不定。
对于长宁怀揣的恨意,他再清楚不过,留下裴柔,一方面就是为了让她泄愤。
可他却未想到,长宁会当着一众人的面,用如此血腥残虐的方式对待裴柔。
隔了两百年,长宁的恨意不见消退,反而愈发汹涌。
明明在两百年前,她同样是要杀裴柔,却在穿心一剑时心软,偏离了心口一寸。
而玄清仙尊不知道的是,长宁两百年前偏的那一剑,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心中尚有枷锁在——
她思及失去天生灵体后,未来修真界面临浩劫时可能的无力,心有不忍。
即便隔着血仇,她亦忍住了没有杀裴柔。
即便被伤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她仍选择了以身为祭,舍身阻止了那一场灭世之灾。
可她以善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何曾善待过她?
既是如此,那无用的枷锁要来何用?
【啧,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嘶哑声音在长宁脑海中响起。
【我还知道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不若让我来多试上几桩,保管叫你解气……】
对此,长宁神情冷冽,仿若没有听见,只顾手上动作。
【可真是冷淡。】
【好歹我们如今也是一体。】
闻言,长宁动作终于顿住,却依旧没有搭理它。
“阿宁。”
后方响起的声音,依旧是长宁熟悉的低沉,却较从前多了几分颓丧疲惫,“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裴柔,可杀了她便是,何须……”玄清仙尊克制着不去看裴柔惨状,吐字有些艰难,“何须做到这一步。”
他望着满身血雾、魔气缭绕的长宁,眸中闪过惊痛,像是在痛心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回应他的,是凌空刺来的带血长剑。
玄清仙尊惶然侧避,勉强接住了长宁的这一剑,身子却受震后退了数步。
他未想到长宁会直接对他动手,眼中是浓郁的不可置信:“阿宁,你……”
长宁没急着刺第二剑,望向玄清仙尊的眼眸淡漠至极。
“你曾和我说,因果轮回,欠人的总是要还的。”
“我欠你的教诲之恩,都在跃入废渊那一次还干净了。”
“可你呢?”
长宁神情冷冽,一字一顿道,
“你欠我的救命之恩,打算用什么还?”
清冷声音落入场上每个人耳中,后方众修士皆有些惊愕,惊疑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全然没想到这女魔头竟和玄清仙尊有故。
感受到后方隐隐窃窃私语,玄清仙尊面色红白不定,哑口无言。
而在对上那双冷漠的金色瞳仁时,他骤然意识到什么,突然愣住。
长宁周身缭绕的魔气,以及那一剑裹挟的那可怕力量,都太过熟悉,与废渊下的魔神仿若出自同源。
一瞬间,玄清仙尊想起来,长宁正是从废渊回来的。
而那废渊,本就是封印上古魔神之地……
长宁的天生灵体被裴柔掠夺,她又是如何在废渊活下来的呢?
答案昭然若揭。
恐怕她今日墮魔,并非偶然。
玄清仙尊神情骤然一沉,他肃声道:“长宁!无论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父,我都不能看着你这般墮魔。”
他仿若找到了占理之处,语调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势,“跟我回宗,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
“回宗?”
长宁打断他,嗤声道,“然后被你打入魔渊,以免给你抹黑,对吗?”
直白锋锐的回话令玄清仙尊面色微僵,额角青筋跳动,恼怒道:“本尊不会害你!”
“况且。”
玄清仙尊气息尽展,天阶修士的威压铺涌开来,手中缓缓凝出一柄银色长剑,“你不过刚刚墮魔,即便有魔气加成,可论修为,还不是我的对手……”
见长宁“果然如此”的神情,玄清仙尊心头微刺,语调微哑:“阿宁,我不想和你动手,你乖一些,和我回宗……”
“本尊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消去体内魔气……”
长宁却直接扬起了剑:“或者我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绝无第三种可能。”
她周身缭绕着紫黑魔气,偏生一双眼眸璀璨明亮,似盛着破晓天光。
不同于先前接那一剑时的仓促狼狈,玄清仙尊亦知晓魔神力量的可怕,不敢托大,招招尽是全力。
两人剑锋相撞的一瞬,几乎天光变色,地动山摇。
后方修士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见两人打得几乎难分上下,眸中惊惧愈盛。
这魔头方才出世,就能和玄清仙尊不分上下……
那若是任她继续成长下去,只怕真要再出一个和数千年前一样、能将修真界搅得天昏地暗的新魔神。
几个长老想要上前助玄清仙尊拿下长宁,可方才一动,便被裹挟黑雾而来的慕辞拦下。
望着这以一人之力,便敢肆意立身于众修士间的少年,想到他那不要命的打法,众人皆有些胆寒。
“别去打扰她。”
慕辞声调很轻,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胁。
明明满身是血,处在污浊黑雾间,可他眉眼间却带着澄澈的光,温柔望着那远处缠斗中的一人。
想到在方才的鏖战中,他以一人之力迎战一众精锐弟子,虽使得不少弟子重伤,却未有一人殒命,几个长老神情皆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是他留了手。
“慕辞……”
江知夏按耐着紧张,在一众修士异样神情中,颤声唤了他的名字。
见慕辞偏头望过来,神情中既无热络,也无冷漠,江知夏却莫名多了些安全感,她鼓足勇气,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宁姐姐她……”
“嘘。”
慕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江知夏没再说下去,才垂眸看向她,问。
“你相信她吗?”
江知夏愣了下,脑中晃过许多道画面,从初次见面时的相救,到蓉城的分别,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眼眶有些泛红,点点头:“我相信她……”
慕辞轻笑点头:“这就够了。”
他重新转过头,毫不在意地将后背留给众人,声音很轻地解释,“她永远不会是你们口中的邪魔。”
“我才是。”
“可因为她,我想做一个好人。”
他本性邪妄,却愿因她敛去邪骨,散尽一身魔气。
望着那虹光剑影中长宁,慕辞眉眼弯弯,笑意愈发温柔。
“即便是入魔,我的阿宁,也要做那最厉害的魔神……”
慕辞声音低不可闻,就连在他身边的弟子,亦只听清了隐隐绰绰几字。
可目睹他此刻神情,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触动。
江知夏望着前方激烈交战,一颗心亦跟着高高悬起:“……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再等一等。”
慕辞目光紧紧追随着战况,眸中是江知夏看不懂的情绪。
“还未到时机。”
……
和玄清仙尊对上,远比长宁想象的吃力。
论修为境界,天阶与地阶之间犹隔天堑。
论剑法剑意,玄清仙尊本就是以剑术闻名修真界,纵然这些年有所荒废,却不至于落得下乘。
更莫说,她体内还有道虎视眈眈的分神,刻意扰乱着她的思绪……
【一直睁着眼,不累吗?】
【他是你曾经的师尊,应付起来,很辛苦吧……】
【来,闭上眼睛,交给我,我来帮你。】
【我们是一体,我会帮你的……】
脑中响起的声音蛊惑意味极浓,却挥不去、抹不掉,贯耳魔音一般,使得长宁心间躁郁愈盛。
【滚。】
【啧,真是凶啊……】
那声音多了几分得意。
【想要我滚,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你舍不舍得了。】
【不过我看那小狐妖倒是愿意得很,只怕不必你说,他心里正谋算着怎么让我消失呢。】
【可若要我消失,他也得跟着一起消失……】
长宁动作微顿,一个不慎,被玄清仙尊飞来的剑气割断了半缕头发。
一时落了下风,她咬着牙,蓄力再度对上,只是却无法再专注应战。
在那凝瘴石生成的幻境中,她想起了一切。
包括在废渊下,被她遗忘的那场交易的细节——
魔瘴肆虐的废渊下,能够与她做交易,能够许诺她起死回生之法的。
只可能是那被封印的上古魔神。
她与它所结下的契约,不是生路。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它助她离开废渊,答应替她复活慕辞,只要她消除四处瘴源。
可若她没能按契约消除四处新瘴源,便要将躯体献给它。
四处新瘴源若得以消除,它便能获得挣脱魔印的力量。
即便瘴源未能消除,若能得到天生灵体的躯体,它亦能将神魄寄存在其中,从而躲过天道戒律。
这不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可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长宁都别无选择——
那是离开废渊的唯一办法。
【我不会让你有出来的机会。】
【是吗?】
见长宁已全然沦为了避守的一方,魔神声音流露出了些兴奋。
【可你好像要输了呢……】
【你宁愿输给他,也不肯让我帮你吗?】
【可你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的,你明明很想赢。】
【别忘了,那些瘴气都是我的本源魂力,没有任何情绪能逃脱我的注视……】
【承认吧,长宁。】
【你想让我帮你……】
【交给我吧,我会替你杀掉所有人,所有伤害过你的人……】
蛊惑话语萦绕不散,长宁只觉身子一僵,微微恍神,下一刻,体内数缕魔气丝线一般穿过她的经脉,如同操纵偶人,将她的肢体定住。
下一瞬,汹涌的困意倾袭而来,长宁眼皮不自觉地垂下,眼见就要彻底闭合的一瞬,她骤然咬破舌尖。
尖锐刺痛下,她硬生生挣脱操控的丝线,睁大眼,重新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只是那原本璀璨的一双金眸,此刻却有一只化作了乌黑,仿若深不见的墨池,诡谲怪诞。
黑瞳出现的一瞬,长宁整个人的气质骤变,额心朱砂愈发艳丽,衬映着眉目间缭绕的黑气,愈显邪性。
宛若释放了全新的力量,长宁一抬手,竟生生握住了玄清仙尊的潜云剑。
纤手握着锐利的剑锋,鲜血自指缝淌下,却在瞬刻化作了紫黑色的魔雾,缭绕在手掌周围。
潜云剑颤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仿若遭受着极致的痛苦。
玄清仙尊惊愕望着这一幕,抬眸望向长宁,却在对上那漆黑瞳仁的一瞬,恍惚失神。
仿若注视了不可见之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在脑中蔓延,他仿若被巨斧横向劈下,脑袋裂开一般的痛。
【咦。】
【果真是天道的宠儿,在天生灵体上,竟能发挥出这样厉害的效果。】
魔神语调急促,隐隐有几分难以自抑的兴奋。
【这便是真神的力量吗……】
他身为伪神,不被天道所承认,从未有过牵动天地灵力的经历。
因此,全然没想到只是掌控了这躯体的一小部分,便能有这样的效果……
那等他彻底掌控了这具躯体,再将那最后一缕魔气收回,这修真界中,还有能与他相抗的存在吗!
魔神愈是畅想,便愈是兴奋,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具躯体占为己有。
可麻烦的是,这女子的神魂被金光笼罩,有累世功德护体,他无法强行夺舍,只能慢慢渗透。
长宁持剑而立,咬牙与体内流窜的魔气相抗,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
那些魔气牵扯着她的意念,将一幕幕丑恶可憎的世事展露在她眼前,妄图诱导她心中恶念。
【这样糟糕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若你我联手,我们便能成为这世间最强的存在……到时候,这世间万物,都将由我们主宰。】
长宁不吭声,只是艰难地,一点点驱逐着那企图侵噬她意识的魔气。
她绝不会妥协。
亦不可能和那邪魔分享躯体。
可受那契约拘束,她无法将魔神的分神彻底驱逐出身体。
而那魔神似乎也受什么制约,同样无法直接侵占她的躯体。
如今那邪魔还虚弱,她尚还能压制住他。可等时日渐长,等他逐渐恢复实力,她还能压制得住他吗?
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消除那最后一处凝瘴石结出的瘴源,达成契约。
可那绝无可能办到。
因为……那最后一处瘴源。
是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