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老军医随军多年, 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但面前的少年却还是让他心头一惊,那是一种比战乱厮杀更直观的恐惧,活像是毒物缠上了自己的脖子, 吐着信子犹豫着从何处下口。
被阴鸷却又充满戾气的目光看了一眼,老军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手里的药箱有些提不稳。
“不, 不敢当,老夫不过是略识些医术罢了。”
老军医不敢去看谢年舟的脸, 颤颤巍巍放下药箱,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谢年舟斜睥着军医,懒懒一笑,“哦,原来陆将军给我派人的人不过是只是略识些医术, 至于那些医术高深的军医,想来以我身份是不配看的。”
这话一出,老军医吓得直冒汗,他自谦的一句说辞, 怎就成了谢小郎君攻击陆将军的话了?
偏他还没办法反驳, 毕竟是他自己说自己只是略识些医术。
老军医冷汗如雨。
祝仪知道谢年舟脾气怪, 除了对她还算和颜悦色外,对别人全是又冷又毒舌, 仿佛说句好话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见谢年舟为难老军医, 祝仪推了他一下, “小舟, 这不过是军医自谦的话罢了, 你还真当他只是略识医术?”
“不瞒你, 这位军医原本是阿爹麾下的,医术极高,在军队颇有声望,表兄来黑风寨剿匪,阿娘放心不下,这才特意从阿爹那里讨了来。”
“若是不然,只怕你连这位军医的面都见不到呢,又哪来的机会让他给你看旧伤?”
肩膀被祝仪轻轻推了一下,谢年舟侧目看了一眼拂过自己肩头的手,眸光轻转,眉目间的冷硬之气散去不少,他回眸看向老军医,清隽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来如此,是我怠慢军医了。”
谢年舟态度转好,祝仪颇为欢喜。
看,这就是圣母有用。
只要圣母装得好,病娇男主乖又巧。
祝仪开心着谢年舟的乖顺,同一营帐下的老军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谁喜欢带着煞气的阎罗王呢?
“不敢当,不敢当。”
老军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想想谢年舟刚才的话,他多心留了个心眼,这次没再自谦,而是陪着小心道:“敢问谢小郎君,谢小郎君的伤在何处?可否让老夫一观?”
祝仪的开心落在谢年舟眼中。
很明显,祝仪更喜欢他态度温和。
谢年舟默了默,保持着刚才的清浅笑意,“军医想看,自然是能看的。只是我的身子骨不比常人,生来便有些怪异之处。”
涉及到自己的专业,老军医捋了胡须,“敢问郎君,怪在何处?”
听谢年舟说自己身体怪,祝仪也有些紧张,倒不是刻意装圣母白莲花,而是昨夜谢年舟身上的伤给她留下了太大的阴影,看完那样的伤,她很难把谢年舟的身体当成普通人的身体。
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如何不怪?
“小舟,你快跟军医说一下,你除了身体上的伤,还有那些不舒服的地方?”
祝仪蹙眉说道。
谢年舟笑了一下,抬手斟了两杯茶,一杯给祝仪,一杯给自己,他一边喝茶,一边缓缓说道:“我这人嘴巴刁,喝不得苦汤药,若是喝了库汤药,只是上吐下泻生不如死。”
“身体呢,又略有些娇气,受不得银针扎,若被银针一扎,便是百爪挠心煎熬备至。”
“至于药物熏香,则更是不必提,我闻不得药味,只怕还未熏上半刻钟,便头痛欲裂不能自己。”
祝仪:“???”
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体质?
祝仪难以置信。
不通医理的祝仪震惊,精通医理的老军医更加震惊,只是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又行了多年的医,他能通过表象看本质——谢年舟就是在为难自己。
可是完全没道理啊。
他是来给谢年舟看病的,是来帮助谢年舟的,谢年舟没道理刁难一个给他治病的人。
可若不是刁难,又能是什么?
不能喝药,不能用针,甚至不能用药物熏,世上治疗伤病的方法无非这三种,三种都不能用,便与寻医问药无缘了。
谢小郎君分明就在刁难他。
冷汗再次从老军医身上冒出来。
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祝仪,没敢顺着谢年舟的话往下说。
祝仪不懂医理,还以为谢年舟是体质特殊,毕竟这年头的小说卷得厉害,没点特殊体质根本不配当男主,收到老军医的求助,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根本不是什么体质特殊,是谢年舟不配合老军医找的拙劣借口。
可这么做图什么呢?
祝仪看了眼谢年舟,没弄清他的意图。
“敢问老军医,可有法子治我身上的病?”
老军医久久没有开口,谢年舟含笑问道。
老军医:“......”
有法子,您还是去死吧。
当然,这种不要命的话老军医是不敢说的。
“呃,是老夫学艺不精。”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老军医决定不等祝仪替自己解围,他选择现在就跑路,“谢小郎君身上的伤,还是另请高明吧。”
“女郎,谢小郎君,老夫告退。”
说完话,老军医不等祝仪答话,便连忙背起药箱往外走,速度之快活像是身后有野兽在追一般。
祝仪:“.....”
很好,她知道谢年舟为难老军医的目的了——不想让军医看病,只想让她给他上药。
营帐里只剩下谢年舟与祝仪两个人,谢年舟半真半假叹了一声,拿眼睛瞧着祝仪,“阿姐,我的伤似乎无人能治。”
祝仪有些无语,“小舟,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但是你身上的旧伤太多,若不仔细调理,只怕对你身子不利。”
谢年舟抿了抿唇,没有接话,狭长的凤目微勾着,经晨曦晕染后有些委屈味道。
看到这一幕,祝仪又好气又好笑,哄小孩似的说道:“那,我给你上药,晚上你再让军医看你的伤,好不好?”
清瘦少年眼睛亮了一下。
但似乎是怕祝仪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他很快又恢复对待祝仪才有的温和,矜持点了下头,仿佛对于他来讲,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祝仪的强烈要求一般。
祝仪更加好笑了。
装。
继续装。
小孩似的。
“来,把膝盖露出来,我可不想再弄坏你一条裤子了。”
祝仪转身拿伤药。
谢年舟躺回榻上,支起一条腿,把裤腿撸/上去,露出指甲盖大小却被祝仪缠了好几圈绷带的膝盖。
祝仪把伤药放在自己伸手便能拿到的位置,抬手拆昨夜缠上去的绷带,一层又一层,她拆得很细心。
拆完绷带,她用棉布蘸了放凉的开水去消毒,消毒之后,她才开始上药。
她的每一个步骤都很轻柔,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膝盖上不是指甲盖大小伤口,而是能要人性命的重伤一般。
孟夏四月,天气转暖,祝仪身上的衣服并不厚,薄香色衣袖被臂甲竖着,竖领的衣襟带软甲,越发衬得她的身材玲珑有致,她低头上药,一抹纤细的脖颈便自竖领里探出来,欺霜傲雪一段白,无端晃着人的眼睛。
莫名的,谢年舟喉咙有些发干,他别开眼移开视线,端起案几上的雀舌茶一饮而尽。
“你渴啦?”
祝仪甚少见谢年舟喝茶喝得这般急,便圣母问了一句,“是了,你前几日一直在山上,吃不好,睡不好,体力消耗极大,而今休整回来,自然又累又渴的。”
祝仪绑好了绷带,放下谢年舟的裤腿,笑眯眯抬头道:“表兄这里没什么好茶,你喜欢什么茶?日后我攒钱买给你喝。”
谢年舟侧目回头,面前少女盈盈而笑,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他攥了攥手里的茶杯,喉结再次滚了一下,“雀舌茶。”
“最喜欢阿姐的雀舌茶。”
他看着祝仪的眼睛答道。
“雀舌茶?”
祝仪有些意外,“这个茶天子每年都会赏赐很多,小舟,你若是喜欢这个茶,便是给阿姐省钱了。”
谢年舟看了眼祝仪,心中一动,“阿姐很缺钱?”
“倒也不算缺钱,只是阿娘管我们极严,不让我们乱花钱罢了。”
祝仪随手把伤药收起来,随时不忘立圣母人设,见缝插针教导谢年舟走回正途,“先说好,我的茶不是白喝的,喝了我的茶,便要听我的话,像今日这般的事情,以后再不能发生了。”
“还有,不止是对待军医,还有对待其他人,表兄,亲兵,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祝仪苦口婆心,比表兄出征前的阿娘都唠叨,“小舟,我知道你很厉害,也不怕旁人来害你,可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你我?”
“你若树敌太多,旁人便会在你落难时踩你一脚,何必呢?”
“阿姐想让我做个与阿姐一样的人?”
谢年舟微挑眉,不动声色问道。
祝仪反问谢年舟,“我这样的人难道不好吗?”
“阿姐自然是好的。”
谢年舟手指攥了下茶盏。
自己圣母了半日,却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祝仪便又追问:“那你会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不残暴,不嗜杀,也不咄咄逼人。”
“若是阿姐希望的话,我自然无不应从。”
谢年舟笑了一下,手指慢慢松开茶盏。
圣母真的有用!
祝仪眼睛一亮,顿时感觉自己走圣母白莲花这条路果然走对了,初相识的谢年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现在完全不同了,完全就是一个乖巧的小奶狗嘛!
再配上他那张清隽无俦的脸,简直是在完美诠释什么叫循规蹈矩的仙。
祝仪心情大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
祝仪道:“你不能骗我,你若骗了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谢年舟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但那只是一瞬,转瞬之间,他仍是祝仪心里温良纯善的小仙男,“自然不会骗阿姐。”
清晨的阳光由稀薄变得热烈。
祝仪抬头看了下时间,起身对谢年舟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找表兄吧。”
“他从昨天就在等你,等到现在估计该着急了。”
谢年舟饮茶动作微顿,瞧了一眼祝仪。
辰时的太阳带着霞光,落在祝仪脸上,精致的鼻梁上的小痣可爱又秀气,似乎还带着几分小雀跃。
谢年舟眸色微沉,眼底笑意散了大半,“也对,陆将军的确等我等了许久。”
“那我们走吧。”
战场上瞬息万变,祝仪不敢耽搁太久,着急向陆广轩回报地势情况,她挑帘往外走,自然没有留意到谢年舟的脸色,更不曾注意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谢年舟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仪兴冲冲去找陆广轩。
地形的事情关系到战事的顺利与否,众多将领早早在营帐内等候,祝仪到的时候,众人在商议作战战术,见祝仪领着谢年舟过来了,便停下了推衍沙盘的动作,齐齐向祝仪两人看过来。
祝仪长在太守府,与众将熟悉得很,热络与人打着招呼。
她一边打招呼,一边不忘把谢年舟引荐给众人。
谢年舟性子怪,别看他答应的很好,说一切都听她的,但到了外人面前,只怕他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身份尴尬,性格又不合群,只怕没说三两句,便会与脾气火爆的众将闹起来,这样不行,她得给谢年舟编——小舟虽然出身陈郡谢氏,但已经脱离谢家,如今投在我阿爹帐下做事。
只有这样,众将才会勉为其难忍受一下他的烂脾气。
只是这个身份需要陆广轩的点头,她便弯眼看了看陆广轩,偷偷扯了一下陆广轩的臂甲。
众将的关注都在沙盘上,况祝仪的动作又小心,自然不曾被众将所察觉,只有一双眼睛长在祝仪身上的谢年舟察觉了祝仪的小动作。
谢年舟凤目轻眯,眸色深了一分。
陆广轩自幼与祝仪一起长大,祝仪不用说话,他也知道祝仪的心思,多半是想借他之口把谢年舟划分到他们的阵营,作为三军主帅,他自然不愿冒这个风险,犹豫片刻,他轻轻挣开臂甲。
见陆广轩挣开自己的手指,祝仪看了他一眼,手指再次攀向他的臂甲,且这次用了两只手,拽着他的臂甲轻轻摇晃着。
陆广轩剑眉微蹙,犹豫着再次收回手,余光却看到祝仪歪头看着他,娇憨又明艳,让人无端软了心肠,他无奈一笑,到底没舍得松开。
谢年舟无声冷笑。
片刻后,他上前半步,挤进陆广轩与祝仪之间。
中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祝仪的小动作立刻停止了,松开拉着陆广轩臂甲的手。
哪怕祝仪说了谢年舟许多好话,但谢年舟的身份摆在那,陆广轩很难全心信任他,此时对他也不过是碍于祝仪的话不得不做一下面上的情,但依旧不大喜欢谢年舟,见谢年舟将自己与祝仪隔开,他不免有些不悦,正欲开口说话,腰间却被谢年舟不轻不重撞了一下,他抬眉,撞上谢年舟阴冷眸色。
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又像是盯上猎物的兽,更像是张满的弓,蓄势待发,一击毙命。
陆广轩眼皮狠狠一跳。
视线相接一瞬后,谢年舟眸色恢复漠然,俯身拿起陆广轩手边的推杆,顺手又推陆广轩一下,把陆广轩推到一步之外的位置。
陆广轩自幼被祝谦视为接班人培养,更是剿灭黑风寨的三军主将,主将被人推到外围,帐内众将自然看不下去,登时急了眼,“你做什么呢?”
“做什么?”
谢年舟凉凉而笑,手里的推杆点在黑风寨的主峰上,“这里有一条小道,可直通主峰。”
“所以,你们想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