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梁新禾又是一夜没睡好,一整晚翻来覆去直到凌晨四五点才迷糊过去,梦里一片乱影,她似乎又看见母亲的脸,对她微微一笑,她正想叫一声妈妈,还没开口,梦里一个下坠,她立刻张开眼醒过来,眼眶酸沉,恍神了好几秒,翻过手机,一看已经九点多了。
卧室里的床是一米八的,只睡一个人,显得太空旷了。
梁新禾想,上一次周宴睡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想不起来了,多思已无益。
她不自觉地叹口气,走过去拉开窗帘,乌云蒙蒙,是个阴雨天。
她拿过手机,找出那人的微信,“找个时间,来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发完到卫生间去洗漱,镜子里冷水润湿过后的脸十分苍白,眼下两团青黑,法令纹看着也略深。
她苦笑一声,到底是过了三十了,一熬夜没睡好肌肤状态就不行,两边太阳穴也隐隐作痛,拉开衣柜后还发了一会呆。
这间十平方的衣帽间看着精小,打满了三面的衣柜,与主卧连通,是她特意设计给她和周宴两人的。
周宴爱美,衣帽间里大半都是她的衣服,她偏爱明艳的颜色,爱各种不同的材质的撞色混搭,爱收集各种版型长度的牛仔裤
而她穿的衣服多数是纯色,工作的关系也不怎么穿牛仔裤,穿的最多的颜色就是白色。
周宴曾经笑她穿着太素太单调了……
梁新禾及时截断了记忆,换好衣服出来时听见了放在几上手机震动的声音。
她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走过去,握起了手机,遮住手机的屏幕的手指慢慢滑开。
CiCi:“姐,我在工地,业主本来说好今天要过来的,刚刚又和我发信息说不来了。”
CiCi:“姐,业主昨晚发信息给我说,想把客厅的背景墙装上一块岩板,让我给她计算好尺寸她好去订做,我已经算好给她了,图也给她看了,可她又不放心,一定要我去现场比划给她看。
Cici:可我在这里都和她请的监理讨论半天了,她还没到呢,然后又打电话跟我说要你来……
还有是合伙人之一韩开亮的:
“老梁,你今天去公司不?我可能要迟到一会,昨晚肚子里的崽踢了我一晚,我觉都没睡……
还有另外一位合伙人吴思源:
“禾啊,我还要过两天才回来,老韩大着肚子,公司你替我盯着点。”
三个人合开了间工作室“三人行”,每人各自带一名助理设计师,Cici是她的助理。
你看,无论世间人事如何,太阳还会升起,人总要生活,也得工作。
梁新禾简单地吃了早餐,拎包出门,搭电梯去地下车库取车。
30岁生日的那天,她咬咬牙换了一辆新车——白色的奔驰E300L。
她其实不太想换,可吴思源——“三人行”股份最多的他笑嘻嘻和自己说,“禾啊,你那辆丰田都开了很多年了吧,该换一辆了。”
她笑着,“车子还好好的呢。”
吴思源说:“你现在也是老板之一了,车子就是我们的门面,换一辆吧,你要是经济紧张的话……”
韩开亮摸着孕肚在吃酸梅,插嘴道:“老吴说得对,你开着那辆旧丰田,你的客户还以为你没接到有钱的单!”
老吴开一辆限量款的骚包紫宝马M4,韩开亮的座驾是白色的奥迪A6,同样是合伙人,自己也不能太拉后腿,梁新禾明白这道理。
韩开亮私下底问她,“你没困难吧?要是有难处……”
“不不不,”梁新禾笑着婉拒,“车子的首付我还是可以的。”
“那我给你挑了几款,你看看……”韩开亮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立刻就滑开手机跟她讨论起来。
梁新禾听着听着,不免有点走神,她从小是单亲家庭,母亲一人养大供她读书出来不容易,她身后并没有强大的资源支撑她,一切靠自己有了现在的位置,即使现在自己有能力了,花大钱的时候还是很谨慎。
她自己一人吃饱不愁,房子两年前就买好了,客户源也不错,确实没必要在一点节省,新车也算是一笔好的门面投资。
她看着那辆车确实喜欢,于是去问周宴的意见。
周宴说是她自己喜欢就好,其他的没多说一句。
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几乎没有话题了呢?
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不,也不是的。
可是现在无时间想这些。
梁新禾坐进了车,拿起手机迅速回了微信,让Cici把改过的图纸给她看看。
她仔细看过之后,再和业主打了个电话,好声好气地说明了情况。业主表示很满意,说梁新禾看过了她就放心了,也不用过来了。
梁新禾收了线,吁出一口气,再发信息安抚Cici。
再回韩开亮,问问她的身体状态。
再回吴思源让他放心。
放下手机后,她发动车子。
春寒料峭,小雨绵绵,从温度较高的底下车库刚出来,车窗瞬间起了雾,许是车子刚发动温度还没上来,空调吹不干玻璃上的雾,视角清晰度不够,不过梁新禾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突然她听见“嘭”的一声。
梁新禾心里打了一突,急忙下车,一见前方的一辆美国福特的车头的保险杠撞断了,再看看自己的车,车头也花了一点。
她扫了一下周围,车子就停在车库出来的街道上,车主很大概率是她同个小区的邻居。
她折回车里,撕了张便利贴写了事情的缘由,便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将纸条夹在挡风玻璃上。
细雨如雾飘洒在她的眼前,很快就打湿了便签纸,她再想了想,跑到小区的保安亭里请保安帮忙留意福特的车主,再将号码留给他。
处理完她坐回车里,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出门不顺,太阳穴闷疼,右眼皮隐隐在跳动。
仿佛在印证她的猜想,微信亮起来,是韩开亮的语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老梁,我有些不舒服,晕头转向的,在医院检查了。”
她怀孕刚满35周,挺着大肚子一天班都没落下,手里还有两个项目,每天准时上班,回家照常加班,梁新禾常常在凌晨时分收到她的私信。
她担心地语音回过去:“什么情况?在哪个医院?一院吗?”
第一医院是离韩开亮住处最近且是她产检的医院,微信里她迟迟不回,梁新禾二话不说就开向了那边。
她与韩开亮住不同的区,等她开过去已经是四十分多钟后,等确定了病房,梁新禾快步向住院部走去。
韩开亮已经换上了病服,看着精神还好,披着一头棕色的长卷发,卧躺在床上,一看到她就叹气,“医生非要我住院!”
“什么原因啊?”
“妊娠高血压,”韩开亮叹气,“还做了胎心监护,还要检查肾功能和尿酸,还有巴拉巴啦好多检查……”
“那就住着吧。”梁新禾说:“月份也不小了,注意点没错。”
“我哪里走得开呀,”韩开亮两个项目都在关键处,“再说了住院多无聊!”
“现在还晕不晕?”梁新禾和她说话的时间,护士进来和她测血压,跟她说:“你要多注意一点,孕期高血压可大可小,你看你的小腿还是肿的,”往下瞄到她的鞋,努努嘴:
“还有啊,不要穿这么高的鞋了!”
“我这才五公分,还是粗跟的。”韩开亮抗议道。
小护士一脸严肃,“那也还是高了,再说你35岁才头胎,算是高龄产妇了,各方面都要更注意才是!”
提到年龄,韩开亮顿时哑了,脸色也有点不太好看了。
梁新禾刚想缓和下气氛,小护士转过脸又吩咐了一句,“孕妇要注意休息,她现在要多卧床,你也不要和她说太多话了。”
她忙点头,“嗯嗯好,好的。”
等敬业的小护士一出门,梁新禾和韩开亮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高龄,高龄……”韩开亮往后靠向枕头,语气幽幽,“真是够扎心的!”
年龄真是悬在女人头上的一把刀,尤其是适婚适龄的女人。有时你自己忽略不在意还不行,这社会环境之下总有人总会事时不时地提醒你这把刀的存在。
“你老公呢?”
“嗐,他出差没回呢。我没告诉他。”
“你怎么不告诉他呀,你都住院了。”
“你又不不知道他那个‘妈宝男’,我一说我婆婆肯定就要来了,到时又要住我家里,烦死了,我有阿姨照顾我就行了!”
梁新禾莞尔,宽慰了她几句,“这样吧,你就安心地住着,有事微信联系我,不方便跑的我帮你跑。”
“你自己手头的事情就够多了。”韩开亮顿了顿,稍稍坐直,正色且放低了点声音问她,“你和周宴怎么样了?”
梁新禾静了两秒,才缓缓说:“我让她来收拾东西。”
韩开亮追问:“她就没再说什么?”
梁新禾摇一摇头。
韩新亮咬牙 道:“这渣女……”她瞧了眼梁新禾的脸色,硬是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手掌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梁新禾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更疼了,睡眠不足,开了很久的车,哦,对了,早上她还撞了车。
她忽然微笑:“你说我这车开了没多久,早上就剐蹭了下。”
韩开亮惊了下,“怎么回事?”
“没事,是我把人家的车撞了,撞断了人家的保险杠……”梁新禾笑了起来。
她陪韩开亮了一会儿,等她家阿姨到了之后她才走。
一院的住院部重新装修过,焕然一新,以前三楼不是妇产科,是内科,她曾经陪床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本来等电梯,却默默地走了几层楼梯到了医院的一楼。
正门出出入入的人很多,一张张奔波而模糊的脸,她避开转而走向了后门。
雨还在下,天阴阴地压下来,仿佛砸在心上,闷疼闷疼的。
微信亮起。
置顶的地方“周猪猪”的昵称亮了。
——“找个时间,来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 “你真的好狠心。”
一瞬间,这一行字像无数把飞刀“嗖嗖嗖”破空钉入她的心,空气中似有血液飞溅而出。
明明出轨的人是她,她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狠心?
她只觉得呼吸困难,血液直往上涌,捏着手机直发抖。
开始是她在怀疑,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们通话的越来越少,在家里遇到也总是“吃饭了吗?”
“刚回来。”
“嗯,还要加班。”
今年是两人在一起的第七年,梁新禾原本想,每对情侣总有浓烈转向平淡的时候,平淡才是真。
可渐渐地她发现不对劲,周宴有意无意避开她聊电话,发私信。有次她发现衣帽间里有一只香奈儿的白色的流浪包,全新的。
她觉得奇怪,她惯用容量大的包,也不用这么年轻的款式,而周宴更不喜欢香奈儿的牌子。
她当时没多问。
再有一次,她发现了周宴的衣领有一根长发,很卷,湖蓝色的。
所有的细节结合起来,真相就在眼前,梁新禾只觉得十分颓然,这还没到七年之痒呢。
她一问,周宴也不掩饰,立刻就承认了。
她说:“新禾,对不住,我另有了喜欢的人。”
梁新禾少女时期很爱看亦舒的书,她记得有一本《绝对是个梦》里头女主的老公跟他坦白有了另外有人的时候,女主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这一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条件反射就记起来了。
于是她全程一声不发。
果然像书里说的那样,她一言不发,对方摸不准情况,也不好太过分。
周宴只说:“其实刚开始没多久,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
“新禾,让我想想。”
想什么?
她出轨有了别人,还要想?
“新禾,我现在很乱,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你让我好好想想。”
真是奇耻大辱。
凭什么要她来做决定?
她还有脸?
现在还有脸说她狠心?
小雨淅淅沥沥,渐渐变大,梁新禾无知无觉地站在了门口的楼梯,雨水从屋檐落下,落在她的额发上,一滴两滴,又冷又痛。
她眨眨发酸的眼,那雨好似也飞入她的眼里,视野模糊了起来。
哭,她不会哭的。
她的眼泪已经在母亲逝世时流干了。
哪怕是周宴,她也不会为她哭。
她强力咽下喉咙间的酸楚,侧一侧身,这时她先看见湿透了一截湿透的裤脚,没被沾湿的地方是浅灰色,与湿透的灰蓝色形成了对比。
她往上一瞧,不知道身侧不远处站了一个女人。
梁新禾站在外沿的台阶,而女人是站在靠墙的那处。
女人她略高一点,穿着单薄的白色的圆领衬衫,浅灰色的西装裤,一双白色的皮鞋掩盖在湿透一截的裤脚里,只冒出一点点尖。
长发松松地扎着,几缕发丝黏在鹅白的脸颊,也落在她颈侧的衣襟里。
半垂着眼,从梁新禾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一点淡淡的乌色的长睫,像铅笔落在素描纸的一抹。
整个人像一樽细瘦的雕像一动未动,凝视台阶下的一小洼积水出神,手里握着一副眼镜。
梁新禾感到有一股悲伤在心底蔓延开,不止是她自己心生,还是从她处涌过来,密密地寂寂地在周边漫开,将她与这陌生人一起笼罩起来。
她眼尾烧了起来,泪意弥漫。
这时,女人也似有所感,她抬头慢慢朝梁新禾看过来。
只短短地一触,她就收了回去,如同看了一眼无人的空气般。
可梁新禾收到的触动明显要更大一点,好安静,好幽淡的眼神,似是燃烧殆尽的灰。
她怔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又有无数的事情要处理,她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开去取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