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晋·江·唯一正·版
“砰砰砰!”
天尚未大亮, 医馆的门便让人砸得砰砰响。
睡在前堂守门的伙计睡眼惺忪地起身开门,便见外头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少年身上背着背篓, 脚上沾着未化的积雪, 头发和衣服上则落着一层寒霜, 一看就是趁夜赶路来的。
“大夫在吗?”少年开口, 声音略有些沙哑。
不待伙计应声,他便将背上的背篓小心翼翼取了下来。
“先进来再说。”伙计伸手想帮忙拎背篓, 少年却抬手一挡,自己稳稳当当将背篓拎进了屋。
少年抬手轻轻将包着背篓的毯子掀开一角,伙计这才看清背篓里头是个不省人事的小女娃。
小女娃一张脸红扑扑的, 一看就知道是在发烧。
伙计一边叮嘱让少年将小女娃抱到屋里的榻上,一边小跑着到后院去找人。
没多会儿工夫,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大夫便匆匆进来了。
老大夫走到榻前定睛一看,惊讶道:“小女娃?”
那伙计不明所以,这医馆里每日来来回回的人太多,他多半都不会记得。
但这老大夫却不同, 他一眼虽没认出来立在旁边的少年, 却决计不会认不出这小女娃。
这几日他潜心研究小女娃给他的那药丸,颇有所得, 正想找这小女娃说道说道呢。
“是你们啊?”老大夫又看向身旁的少年, 一拍脑门道:“下雪那天来的那个裴家小子, 是你兄长吧?”
裴野闻言应了一声,目光从昏迷不醒的池敬遥身上移开, 问道:“我大哥还好吧?”
“好得很。”老大夫伸手在池敬遥额头上一探, 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而后朝裴野道:“小女娃问题不大, 倒是你……”
老大夫目光在裴野身上逡巡了一圈, 问道:“路上雪大,你们怎么来的?”
“走来的。”裴野淡淡开口,目光又移回了池敬遥身上。
但他此话一落,老大夫的那表情却明显怔了一下。
他前两日刚替裴原诊了病,从裴原口中多少得知了一些他们家的境况。
他们从家里来县城,坐着骡车都要小半日。
可这少年竟是徒步背着小女娃走来的!
哪怕是平日里天气好,这一路走来也够远的,更何况如今刚下了大雪,这少年还是趁夜赶路,这一路有多难走可想而知。
“小方。”老大夫朝那伙计道:“带他去喝碗姜汤,给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裴野闻言却没动,只看向池敬遥,那样子明显是不大放心。
“你家已经有两个病人了,你想当第三个?”老大夫挑眉问道。
裴野闻言面色稍变,但依旧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老大夫见状不由失笑,知道这少年既然能连夜踏雪将这小女娃送过来,一时放心不下倒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他低声又朝那伙计吩咐了几句,转而不再理会裴野,而是开始帮池敬遥搭脉。
“烧了一天一夜?”老大夫开口问道。
“我是昨晚才发现的。”裴野开口,语气带着些许懊恼。
他原本可以早些发现的,小东西下雪那天就开始打喷嚏了。
可他见对方次日早晨起来吃得不少,气色也还行,就没多想。
直到昨晚入夜后他过去查看,发觉自己中午放在柜子上的红薯和鸡蛋都没动过。
小东西向来胃口好,如今一口东西都不吃,显然不合常理。
直到那时,裴野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小东西的不对劲。
他先是去熬了一碗姜汤,想着小东西既然是受了风寒,喝点姜汤暖和暖和应该会有好转。没想到他半碗姜汤喂下去,小东西不仅没有好转,还把姜汤一口不剩全吐了。
当时小东西额头烫得吓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去弄了凉帕子覆在对方额头上。
可他反复折腾了许久,小东西的额头却越来越烫,甚至人都烧迷糊了。
那时,裴野看着昏迷不醒的池敬遥,仿若陷入了数年前的那个噩梦里。
当年的裴原也是这样,起初只是不大舒服,没想到耽搁了两天,就一病不起。
时隔数年,躺在他面前的人,从他大哥变成了这个小东西。
裴野仿佛穿过时光,看见了数年前面对病重的裴原时,无能为力的自己。
好在,他如今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不点。
“老二。”裴原的声音突然传来,将裴野的思绪强行扯了回来。
裴野循声望去,见容娘和裴原正朝自己走来。
那日容娘和裴父带着裴原来医馆复诊,老大夫替裴原诊了脉,发觉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不过念着裴原这病到底是持续了好多年,要想彻底治好,还是得花些心思,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济仁堂在县城外头有一处庄子,那庄子里有药泉,是个很适合养病的所在。
老大夫得了池敬遥的药丸,一直想着投桃报李,便决定安排裴原去那庄子里疗养。
没想到一场大雪,将人堵在了县城里。
路上积雪厚重,车马来往不便,老大夫便留了裴原先住在医馆,想着等雪停了,路上稍稍恢复一些,再让人送他去庄子里。
医馆地方有限,容不下更多人,裴父便和老钱一起去了客栈暂住。
容娘则留在医馆照顾裴原。
“阿遥怎么了?”容娘一脸担心地问道。
裴野稍稍闪身让了让,容娘便看到了榻上昏迷不醒的池敬遥。
方才她听伙计说池敬遥病了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如今见池敬遥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更是心疼不已,当即便忍不住落了泪。
好在裴原还算清醒,他见老大夫面色从容,便知道池敬遥多半不会有大碍。倒是裴野背着池敬遥赶了一夜的路,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看着不大好的样子。
“这里有我,你去喝碗姜汤,好好睡一觉。”裴原朝裴野道。
裴野回头看了一眼小东西,终于点了点头,跟着医馆那伙计去了后院。
“烧得厉害,不过好在送来得及时,一会儿待老夫给他施个针将烧退了,再将养两日应该就没大碍了。”老大夫一边替池敬遥诊脉一边道。
没过多会儿工夫,伙计小方又回来,手里拿着一身干净的里衣。
老大夫看了一眼容娘,又看了一眼裴原,开口道:“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你们谁给他擦擦身子,换身衣裳?”
“我来。”容娘忙接过伙计递来的衣服。
裴原则退了出去,等在了外头。
那老大夫在一旁将针摆开,目光时不时偷偷瞥向帮池敬遥换衣服的容娘,表情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这屋里烧了地龙,还算暖和,但容娘依旧怕冷着池敬遥,于是先将池敬遥的上衣脱了,拿帕子沾了温水帮池敬遥擦身。待她将池敬遥上身擦好穿上衣服,又仔细帮池敬遥盖好被子,这才小心翼翼去解池敬遥的裤子。
随后,容娘表情一滞,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动作。
一旁的老大夫见状挑了挑眉,状似无意地提醒道:“换好了吗?老夫得尽快给他施针。”
“好……这就好了。”容娘忙回过神来,只是心中的震惊久久难以平复。
直到她帮池敬遥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内心的惊讶都兀自难以褪去。
她的阿遥,不是个小女娃吗?
怎么一转脸,变成了男孩儿?
容娘想不通,只觉得心绪烦乱,茫然无措。
“怎么了娘?”裴原见容娘从里头失魂落魄地出来,当即有些担心,问道:“阿遥还好吧?”
“没……没事。”容娘朝裴原勉强一笑,心情不由越发复杂了。
虽然当初,她和裴原说好了,只是将池敬遥当女儿养在身边。
将来池敬遥长大了,若是不愿嫁给裴原,裴原也不能强求。
但容娘心里多少是盼着将来池敬遥也能喜欢裴原,那样的话,池敬遥就能依旧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嫁给别的什么人。
可惜,她的阿遥是个男孩,别说是裴原的“童养媳”,如今就连裴原的妹妹也做不成了。
屋内,老大夫帮池敬遥施了针,又喂了一粒药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娃娃,一时之间颇为感慨。
先前他伸手在池敬遥脉上一搭,便知道这小女娃是个冒牌货。
不得不说,这小娃娃生得太漂亮,此前竟连他也没看出来这是个男孩。
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池敬遥的处境,只当是容娘他们刻意将池敬遥当女孩养着。他做大夫这么多年,这种事情见过不少,有一些天生体弱的男孩,会当成女孩养着,一直到十多岁之后才恢复男孩身份。
他是个大夫,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怎么相信,但真遇上了也不会戳穿,怕犯人忌讳。
方才他偷偷观察容娘的反应,就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没想到结果却出乎意料。
容娘显然和他一样,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家的“童养媳”是个男孩。
老大夫一时心情复杂,不由有些担心起这小娃娃的处境了。
裴家有俩儿子,显然不缺男孩。
若是知道这“童养媳”是个假的,说不定会直接不要了。
老大夫叹了口气,不由有些心疼这小娃娃了。
他甚至暗自思忖着,若这小娃娃真被裴家抛弃了,他或许可以收在身边当个弟子。
小娃娃长得漂亮讨人喜欢,又聪明乖巧,看他那日慷慨赠药的举动,小小年纪便身怀大义,应是个可以栽培之人。
老大夫一辈子行医,无儿无女,这么一想倒是真有些动了心。
不说指望小娃娃替他养老送终,最起码能将他的衣钵传下去。
可惜,他盘算地挺好,但事情却和他想得不一样。
他从屋里出来之后,便见容娘虽一脸心事,但面上依旧不掩对池敬遥的关心之色。
“让他缓一缓,待烧退了之后,你将他抱到你那屋里安置吧。”老大夫朝裴原道:“他年纪小,病了这一场,身边还是得有人照料着比较稳妥。”
裴原闻言忙应是,容娘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老大夫医术高超,给池敬遥施了针之后,不到半个时辰,池敬遥的烧就退了。
裴原用被子裹着池敬遥,将他抱到了自己屋里。他如今尚不知道池敬遥是个男孩,所以举止还不忘避嫌,将人放到床上后,自己便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今日天放晴了,不过路上的雪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化。”裴原开口道:“若是老钱叔不急着回去,倒是可以等阿遥的病恢复恢复再走。”
容娘闻言应了一声,开口道:“我去看看裴野。”
“我去吧,娘你在这里照看着阿遥。”裴原道。
容娘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待裴原走后,容娘便挪到了榻边坐着。
她伸手在池敬遥的额头上探了一下,又摸了摸池敬遥领口,确定池敬遥没再出汗,才稍稍松了口气。
容娘仔细端详着池敬遥红扑扑的小脸,至今都有些无法相信对方是个男孩。
但她这会儿已经稍稍冷静了下来,心绪也不像刚得知此事时那般复杂。
虽说她养个女儿的心愿破灭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还是打心眼里喜欢池敬遥。
最初容娘对池敬遥的喜欢,多少是因为池敬遥的到来,满足了她有个女儿的心愿。可日子久了,她早已将池敬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哪怕如今知道池敬遥是男孩,她也没法不喜欢这孩子。
“罢了。”容娘伸手将池敬遥额头的碎发理顺。
她心中暗道,男孩就男孩吧。
另一边。
裴原去看了裴野,对方大概是累狠了,睡得很熟。
裴原怕打搅他,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伙计小方看到他,过来打了个招呼。
“你弟弟看着也就十一二的年纪吧?心性当真了得。”小方开口道。
他将裴野送过来歇息的时候,曾经问过裴野,半夜背着个小娃娃赶路,就不怕遇到野兽?
裴野闻言也没多说,只说自己带了飞刀。小方一开始只当他说带了刀是壮胆,直到亲眼看到那两把飞刀,竟是开了刃的,而且明显那两把刀对方经常用。
所以这少年连夜赶路,并非是一时冲动,他在出发前就想过会遇到危险。
可他还是来了,背着背篓里的小娃娃,踏着雪,一步步走到了县城。
“此番倒是多谢你们了。”裴原朝那伙计道。
“为人医者,这都是本分罢了。”小方又道:“得亏你弟弟果断,那小娃娃若是再耽搁一两日,只怕脑子都要烧坏了。”
裴原闻言心中很不是滋味。
一方面,他也有些后怕,怕池敬遥当真出了意外,另一方面,他有些心疼裴野。这些年来,裴野虽然一直不说,但裴原知道,对方心里对自己的病一直耿耿于怀。
当年裴原病重,其实怪不得任何人,裴原自己也未曾怪过谁。
但裴野却始终难以释怀,总觉得自己大哥明明不该生那么一场病的。
大概也正因如此,裴野才会不顾一切要将池敬遥送来医馆。
这个少年终于长大了,有能力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裴原回到房间的时候,容娘正拿了帕子帮池敬遥擦脸。
见他回来,容娘便放下帕子,低声问了几句裴野的情况。
得知裴野只是累着了,并无异样,她这才放心。
“裴原……”容娘看着裴原,斟酌着开口道:“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裴原此前便觉得容娘今日有些反常,闻言倒是并不意外。
容娘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池敬遥,拉着裴原去了屋外。
外头阳光正好,容娘深吸了口气,心情也跟着释然了不少。
“娘想问问你,你可有想过……等将来阿遥长大了,娶她?”容娘开口问道。
裴原一怔,失笑道:“当初不是说好了,让阿遥做我妹妹的吗?”
容娘闻言心下稍安,又问道:“你没动过别的心思吧?”
“娘……”裴原无奈道:“阿遥才七岁,我能动什么心思?”
“那就好。”容娘伸手捏了捏裴原的胳膊,开口道:“我儿生得英俊,如今身子也好了,等你再大一些,不愁找不到姑娘喜欢你。”
裴原闻言笑了笑,问道:“怎么今日说起这话来了?”
“哎。”容娘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随后,容娘便将自己发觉池敬遥是个男孩的事情,朝裴原说了。
裴原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名义上的“童养媳”,竟会是个男孩,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此事说起来都怨我,当初……”容娘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没想到阿遥会是个男孩,他生得那么漂亮,怎么会是个男孩呢?”
裴原苦笑道:“裴野小的时候,你也说过这话。”
容娘一直想要个女儿,但天不遂人愿,裴野生下来也是个男孩。
幼时的裴野白白嫩嫩,生得也很漂亮,容娘有一次心血来潮,给他梳了个小孩儿常梳的小揪揪,还簪了花。裴野那时已经懂事了,在铜镜里一照,气得够呛,从那以后再也不让容娘帮着梳头了。
那时裴原便听容娘偷偷感慨过,说裴野长得好看,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娃呢?
当然她说这话多半是玩笑,并没有丝毫嫌弃裴野的意思,也没敢将这话当着裴野说。
自己的孩子,不管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甚至如今的池敬遥,是男是女她也不那么在意了。
“阿遥……”裴原想了想,开口道:“为什么要装成女孩呢?”
容娘闻言一怔,显然她此前一直在纠结池敬遥是个男孩的问题,其余的一概没来得及想。
经裴原提醒,她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关键。
若说她当初将池敬遥当成女孩,闹了误会,可事后池敬遥为什么一直没拆穿?
“我将他捡回家的时候,他就是女孩打扮。”容娘开口道:“所以他扮成女孩,肯定不是为了骗我。”毕竟,她将池敬遥捡回家,只是临时做的决定。
仔细想来,池敬遥自从到了他们家之后,一直乖巧听话,从未惹过麻烦。不仅如此,他还帮着裴野卖皮子,上山捡了蝉蜕换裴原的诊金……依着那老大夫所言,裴原能去济仁堂的庄子里疗养,也是池敬遥的功劳。
容娘和裴原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当真是半点池敬遥的错处都挑不出来。
这孩子自从进了他们的家门,就待他们一心一意,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池敬遥隐瞒身份一事,定然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
小孩子家眼睛里干净着呢,是不是真心实意一眼就能看透。
只是他们想不通,池敬遥好端端一个男孩,为什么要扮成女娃呢?
“哎!”就在此时,那老大夫的声音突然从回廊的拐角传来,“老夫路过,无意听到了你们的话,惭愧,惭愧。”
“程大夫。”裴原忙朝那老大夫拱了拱手道:“您言重了。”
这程大夫医术高明,裴原心知他既给池敬遥诊过脉,自然知道池敬遥是个男孩。
“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程大夫开口道。
“程大夫但说无妨。”裴原忙道。
程大夫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夫做了几十年大夫,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你家的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算稀奇。老夫从这小娃娃脉象里探知,他幼时应该是生过重病。老夫听闻男孩若是幼时体弱多病,家里给取个女孩名字当女孩养着,便能避灾辟邪。说是勾魂的阴使来收人时,对不上号,找不着人,就会放人一马。”
容娘闻言一怔,她倒是也听过这个说法。裴原刚病的时候,家里也有亲戚提议将他当女孩养着,可那法子一般都是针对自幼体弱的孩子,裴原生病时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再加上裴父不大信这些,此事自然就没了下文。
“老夫虽是个大夫,按理说不该信这些。”程大夫看了裴原和容娘一眼,又道:“但你家这个大小子,生了那么重的病,便是冲喜冲好的,所以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有时候老夫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容娘闻言问道:“程大夫的意思,阿遥是为了避灾?”
“老夫也只是猜测。”程大夫道:“他脉象确实显示幼时体弱,且遭遇过性命垂危之症,至于后来是怎么治好又活到了这么大,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容娘和裴原多半都是不会信的。
但经历过裴原身体好转的事情之后,他们多少是有些信了。
毕竟,裴原的身体就是在池敬遥来他们家之后开始好转的。
此事若不是因为“冲喜”的缘故,还能是因为什么?
“程大夫,阿遥的身子如今可有大碍?”容娘紧张问道。
“如今瞧着是没什么问题。”程大夫道:“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避灾的法子奏了效。老夫行医这么多年,治不了的病数不胜数,许多事情不好说是因为什么。”
程大夫这番说辞听着固然有些不寻常,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容娘和裴原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毕竟池敬遥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呀?
他既然把自己当成女孩,那定然是曾经的家人教他的,多半还嘱咐了他不能朝旁人说破。
“若真是如此,那咱们知道了此事,岂不是对阿遥不利?”容娘朝程大夫问道。
“这就不好说了,咱们最好别当着他的面提及此事,只佯装不知他的身份。”程大夫道:“稳妥起见,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给他惹来病灾。待他到了十岁之后,若是身体无碍,届时再说破也不迟。”
程大夫说罢观察了一下二人神色,又道:“若是你们只想要女孩,不想继续收留这小娃娃……”
“阿遥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不会不要他的。”容娘开口道。
程大夫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娘。”裴原待程大夫走后,朝容娘安慰道:“依着程大夫所说,往后咱们还是继续将阿遥当女孩养着,他如今才七岁,离着十岁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你就拿他继续当女儿养着,也算是全了你的心愿。”毕竟,依着程大夫那意思,他们越是将池敬遥当成女孩,对池敬遥越有利。
容娘闻言不由失笑,她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到了这会儿也没别的念想了,只希望这三个孩子都能好好的。
至于别的,她是不敢再奢求了。
“此事就当咱们都不知道,也别朝你爹和裴野提起。”容娘朝裴原嘱咐道:“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让阿遥出了事,那可就麻烦了。”
裴原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的想法不像容娘那么简单,对此事多少存了些疑虑。
但他既然确信池敬遥的隐瞒并非出于什么恶意,再加上自己也着实不在意自己是多了个弟弟还是妹妹,所以暂时也不打算寻根究底,免得弄巧成拙,反倒让事情更复杂。
池敬遥这一觉睡到黄昏才醒。
他还没睁眼就觉得肚子饿得厉害,竟是生生被饿醒的。
“阿遥,你醒了?”容娘见他转醒,忙凑上前去查看。
池敬遥支着身体起来,随即便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并不是裴家。
“你病了,睡了一整天,这里是医馆。”容娘开口道。
池敬遥这才反应过来,暗道自己不是吃过药了吗?怎么还能病得不省人事,连自己怎么来的医馆都不知道。
“饿了吗?”容娘温声问道。
“嗯。”池敬遥点了点头,肚子适时叫了一声。
容娘拿过外袍披在他身上,道:“你在屋里等着,外头风凉,别出去。我去帮你弄点粥来。”她说着起身出了房门,又仔细将房门掩好。
池敬遥坐在床上缓了半晌,这才将外袍穿上。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身上这中衣松松垮垮,明显不是他自己的。
而他自己原来的中衣早已不知去向……
池敬遥:……
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帮他换了衣服!
会是谁?
裴野,还是容娘?
还是别的什么人?
池敬遥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谎话被拆穿后的羞愧和忐忑。
尽管他隐瞒自己的性别毫无恶意,可总归是一种欺骗的行为。
他原是想着等裴原病好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坦白此事。
万万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竟会引出这样的变故。
就在池敬遥忐忑不安之际,容娘端着一碗粥进来了。
池敬遥观察着对方神色,张了张嘴,却有些无法开口。
“温度正好。”容娘试了试粥的温度,然后坐到榻边,舀了一勺粥送到了池敬遥唇边。
池敬遥下意识张嘴喝了那口粥,便觉米香在唇齿间慢慢散开,瞬间便唤醒了他的味觉。
“伯母……”池敬遥看着容娘,小心翼翼问道:“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容娘眉目间含着温和的笑意,一边又舀了一勺粥送到池敬遥唇边,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医馆的程大夫帮你施针的时候换的。”
池敬遥一怔,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他没说什么吗?”
“他说你这次是着了风寒,得好好将养几日才行。”容娘开口道。
池敬遥见容娘眼底没有任何责怪或愤怒的情绪,只有满满的关心和心疼,这才彻底放心,知道程大夫没有在对方面前拆穿自己的秘密。
“难受吗?”容娘温声问道。
池敬遥摇了摇头,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人在生病的时候,情绪本就容易波动,池敬遥方才又是心虚又是忐忑,这会儿被容娘一关心,所有情绪都转换成了感动。
“快张嘴呀。”容娘温声道:“一会儿粥凉了。”
池敬遥只觉鼻头一酸,眼睛霎时便红了。这段日子以来,他从未真正将自己当成是个孩子,但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容娘,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哭出来,忙端过容娘手里的碗,默默将那碗粥喝了。
容娘见他这副红着眼眶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眼睛也跟着红了。
池敬遥将粥喝完,忍着情绪吸了吸鼻子。
容娘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口道:“头发都乱了,我帮你梳好。”
池敬遥穿好衣服起身坐着,任由容娘摆弄他的头发。
“对了。”池敬遥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这么大的雪,不是说骡车回不去吗?我怎么来的医馆?”
容娘手上动作一滞,开口道:“你二哥带你来的。”
“带我来?”池敬遥问道:“怎么带来的?”
“用背篓。”容娘道。
池敬遥心口一滞,骤然想起了自己昏迷时做的那个梦。
来县城的路,他走过不止一次。
他无法想象,裴野是怎么背着他,踏着雪一步一步走来医馆的。
“二哥……”池敬遥声音一哽,问道:“二哥呢?”
容娘道:“睡得比你还久,这会儿还没醒呢。”
池敬遥吸了吸鼻子,开口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容娘点了点头,帮池敬遥将头发梳好,又帮他套好衣裳,这才领着他出了门。
裴野这一觉睡了一整日。
直到入夜后,才醒过来。
“二哥……”他还没睁开眼睛,便听到了小东西在耳边叫他。
裴野扭头看过去,见小东西眼睛有些发红,不知是烧没退,还是怎么回事。
裴野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而后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二哥你张嘴。”小东西趴在他床边开口道。
裴野拧了拧眉,见小东西手里拈着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要往他嘴里塞。
“什么东西?”裴野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一脸戒备地问道。
小东西冲他一笑,道:“仙丹,没有毒的。”
裴野只当小东西又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糖丸,又见小东西一脸热情,便半推半就地张嘴吃了。
但这东西显然不是糖丸,因为并不甜,甚至带着一股子药味儿,尝起来怪怪的。
“别吐。”池敬遥见他想吐,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这【精力充沛丸】现在喂给裴野有些晚了,但池敬遥想着说不定能补充点体力。
他实在太内疚了,让裴野背着他走了一夜的路……
“你这东西……有点奇怪。”裴野砸了砸嘴,表情复杂地看着池敬遥。
“怎么了?”池敬遥不解地问道。
裴野拧着眉头坐起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
怎么说呢,他这会儿突然不累了,甚至还想起来蹦几下……
池敬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