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和叶明远离婚后, 赵莉似乎不愿意再待在喝前夫一起生活过的家里,卖掉房子和叶盈搬到了S市。赵莉那时还没后来那般疯癫,离婚分得的大笔钱款也足够她挥霍, 于是她大方的将叶盈转到了当地最好的私立学校,培正中学。
培正以雄厚的师资力量和全市最高的升学率闻名, 听说培正的学生有百分之七十都能考上S市最顶尖的一中,相当于提前拿到了一流大学的通行证。因此学校里的学生竞争非常激烈, 每次考试的排名几乎都会发生浮动变化。
但初二的级部第一名,却始终被傅凯占据着。
傅凯是实验班班长, 学生会主席, 家庭背景惊人, 父亲是S市某厅长, 为学校捐过两座楼;傅凯本人也很厉害, 成绩拔尖,长相帅气,领导组织能力强,为人处事又慷慨大方,因此无论是老师还是领导都对他极为看重,学生们也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 平时皆以“凯哥”相称。
叶盈刚转到实验班时,傅凯也温和友好的表示了欢迎,直到第一次月考,叶盈总分比他高出12分,取代了级部成绩表彰榜上第一的位次。
放学时,叶盈拎着书包离开教室, 在走廊上遇见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的傅凯。两人擦肩而过时, 傅凯不知是有意无意, 重重撞了叶盈肩膀一下。
叶盈停住脚步,侧目看他。
“转校生,很厉害嘛。”傅凯偏头冲他勾起唇角,一双眼睛里却毫无笑意,轻声说,“可你这样,会让我压力很大啊。”
叶盈没说话,扶正自己的书包,走了。
傅凯本以为这个转校生这么聪明,肯定能听懂自己的话,可他没想到,在下一次极为重要的期中考试,叶盈居然再度取代了他的级部第一,这次分数足足比他高出36分!
“叶同学,上次和你说的话,你是不是故意装不懂?”
这天放学,傅凯和四个实验班学生将少年团团围在了工具室。这几个学生平时在老师面前都是积极进取、谦逊乖巧的优等生,可在这间无人涉足的阴暗教室里,却齐齐卸下伪装,露出了另一副面孔。
“这么喜欢出风头啊?”傅凯微微笑着,“考第一爽吗?”
另一个男生阴狠道:“转校来的,培正的规矩你不懂么?凯哥就是这里的天这里的地,你敢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找死?”
叶盈注视着眼前几个男生,竟然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原来凯哥的第一,一直是被人让出来的么?”
傅凯的目光有一瞬间变的很可怕,但他并没有动手,甚至同样笑了一下,拍了拍手:“好,有胆色。”
他上前两步,像豺狼露出利齿,在叶盈耳边道:“希望你不会后悔。”
所谓校园暴力,有时候并不单纯只是肢体上的冲撞凌虐,它可以有很多方式,并不显眼,却如埋伏在静水下的蛇,卑鄙狠毒。
桌洞里时常被放入各种奇怪的东西,发下的试卷总会不翼而飞,放学时一个不慎会被关灯锁在教室,排球课上被一群男生有意识的针对……
除此之外,还有越来越明显的孤立和排斥。
傅凯在班里说一不二,他只需稍稍透露一点态度,班上其他同学就不敢和叶盈有过多接触,纵使看他的目光夹杂着几分同情和可惜,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和男生交往说话。
老师们也察觉到了班里的暗流涌动,多次在班里强调同学间要和睦相处,也曾私下找学生沟通谈话。但班级里早就形成了一个小型社会,学生才是其间的主人,纵使是大人和老师,也无法撼动其中的规则。
于是这样的日子,叶盈过了将近一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拗的坚持什么。明明只需要考试少做一两道题,故意把分数控制在傅凯之下,他就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度过这初中三年生活,对他的成绩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他就是做不到。
家里赵莉越发肆无忌惮的疯狂,学校里不动声色的欺辱打压,如同两座重逾千斤的大山,将他的生活压的暗无天日。
可越是在这种濒临崩溃的高压和痛苦中,叶盈脑海里的某根弦就越发的清晰。
我不能认输。
我凭什么认输?
做错的不是我,难道命运以恶意欺压逼迫,我就一定要俯首投降么?
于是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奥数竞赛,作文杯,英语演讲比赛……初二一年时间里,没有一个奖项能逃出叶盈的手,没有一次光荣榜最顶端位置不是叶盈的名字。
规则也好,权力也罢,唯有分数和实力不能作假。
无论傅凯使出多少手段,始终再也没能把叶盈这个名字从自己头上挤下去。
傅凯又怒又恨,同时无可奈何,而在这些情绪外,又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个叫叶盈的男生明明并不强壮,甚至外表长的过分漂亮,像一个琉璃做的小玩意,轻轻一摔就能粉身碎骨。可时间长了一瞧,才发现那琉璃身里撑着一根钢铸的骨,任那脊背如何单薄清瘦,都无论如何不会低头俯首。
初二临近期末的某天晚上,叶盈去卫生间,门口放了正在维修的提示牌。他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在某一刻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呼救。
叶盈神色微微变了。如果没听错,那分明是个女孩的声音!
他毫不犹豫的进了卫生间,循着哭叫的声音找到一扇紧闭的隔间,视线四下一扫,从水池里捞起一根维修落下的钢管,劈手往门上狠狠一砸!
巨大的动静把里面的人吓的惊叫连连,除了方才的女声,分明还有几个男声!
叶盈没犹豫,冷着脸又是一棍子下去,巨响过后,隔间门猛的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女孩衣衫不整的缩在角落里哭,三个男生走出来,其中一个赫然是傅凯。
傅凯衣服也乱了,身上居然还有浓烈的烟酒气,看见外面的人是叶盈,眼神顿时更阴鸷了,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他妈是诚心和我过不去是吧?”
叶盈没理他,上前把女孩拉出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迅速说:“去叫老师。”
女孩也是初二的学生,裹紧外套哆嗦着唇说了声谢谢,然后立刻往外跑,傅凯似乎笃定女孩这副模样不敢去叫人,居然没拦,阴森的目光盯在叶盈脸上,突然笑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你把我的乐子弄没了,”傅凯的眼睛亮的渗人,声音缓缓,“是想代替她么?”
前天他又丢了一个重要的竞赛奖杯,父亲大发雷霆,斥责他为何这一年不断退步。傅凯郁闷之下喝了酒,兴致上来硬拖了一个早就看中的女孩到男厕来玩。
他弄过的女孩不少,还从来没玩过男的。以前也完全没兴趣,但如果是叶盈,他觉得自己可以破例试一试。
他浑身的血液都亢奋起来,伸手要去摸叶盈的脸:“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叶盈,你长的比女生都漂亮,你知道么?”
话音未落,叶盈已经挥起钢管,直接正冲着他的脸砸了过去。
老师和校领导赶到的时候,几个男生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令人吃惊的是叶盈虽然只有一个,却并未完全占了下风,无论挨了多少下都没放开手里的钢管,相反傅凯一只眼睛被他砸出了血,肿的完全睁不开,看上去分外凄惨。
几个学生被带到校长办公室,之前被欺负的那个女生也在,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女孩还是勇敢的对众人陈述了自己的遭遇,并指出傅凯早就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学校里许多女孩都被他威逼利诱过,只是迫于傅凯的身份和自己的声誉,从来不敢将事情揭发出来。
学校的男厕分里面的隔间和外面的洗手间,为了监督男生在厕所吸烟和打架,学校在洗手间门口安装了监控。监控很快被调了出来,虽然拍不到隔间里的情况,但根据视频中的画面,完全可以推断出傅凯等人的恶劣行径。或许这不能仅是用恶劣相称——这根本就是在犯罪。
面对视频中触目惊心的画面,校领导们齐齐沉默了。
傅凯站在一边,一脸有恃无恐的冷笑,用舌尖顶着自己出血的口腔,似乎笃定即使真相披露,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一片堪称死寂的安静后,培正的校长闭了闭眼,终于神色悲哀的开口了:“培正初建校时,宗旨就是养浩然之气,培育正直忠信的学生。可惜仅仅十几年,学校内里就被腐蚀一空,我们心知肚明这里面藏了多少阴秽污垢,却一直粉饰太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好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
校长:“今天这事如果我们还假装什么也看不到,那就是彻底的丧良心了。日后是要遭报应的。”
他对傅凯几人道:“你们被退学了。”
傅凯完全不敢相信结果会是这样,咬牙切齿的甩下一句“给老子等着”就怒不可遏的摔门走了。这件事被学校压了下去,傅凯事后也没再掀出什么水花,大概他那位厅长父亲也知道儿子这回丢人丢的彻底,默不作声的让他转学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前因后果讲述完毕,叶盈淡淡说,“但爆料人知道那么多细节,可能和他们有关系吧。”
现场的人默默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导演惊愣半晌,右手重重一捶桌子,不可思议道:“这么说,爆料的很可能就是那个傅凯?他把自己干过的事安在了你头上!?”
“艹……”贺西洲听完面色铁青,满肚子邪火发不出来,想踹一脚都找不到东西踹,只能狠狠又骂了一句,“草!”
搞的风风火火的节目撞上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脑瘫,导演也觉得倒了八辈子霉,冷笑一声道:“这年头什么乌龟王八都敢出来兴风作浪了,不给他点教训还以为咱们的人好欺负!立刻让公关部发澄清公告,我还要告那孙子诽谤!”
贺西洲却道:“等等。”
屋里人都看他。
“你现在发澄清公告,一张白纸太单薄,没有证据证明叶盈的清白。”贺西洲说,“要是被有心人带节奏,后果更糟。”
导演想想也是。
泼脏水简单,但流言诽谤一旦传播开,想洗的干干净净却不容易。有时候人们不在乎真相,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除非将足够铁的证据摆在所有人面前,让他们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
贺西洲对导演一摊手:“手机借我。”
导演掀起眼皮瞅他:“你干嘛?”
贺西洲面无表情:“给我爹打电话。”
拿着导演递过来的手机,贺西洲走到角落里拨通一个号码:“爸,是我。”
贺平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怎么又给我打电话?你们不是封闭训练么,你这是违规违纪知不知道……”
贺西洲直接打断他爹:“有个校园暴力的热搜,你看了吗?”
贺平秋一顿:“看见了,怎么?”
“我朋友是被诬陷的,”贺西洲说,“背后应该是个叫傅凯的在搞鬼,他初中在S市培正上的学,你帮我查查他现在在做什么。还有,他爸是S市什么厅长,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让我妈帮忙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大案。”
贺平秋:“……臭小子你使唤你爹妈使唤的很溜啊?”
“爸,拜托了,”贺西洲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贺平秋沉默了一瞬。
没人比他清楚自家这个儿子有多独立,无论是上学还是进娱乐圈打拼,从没主动求过家里关系帮助。还记得贺西洲十几岁时参加了一档音乐节目,因为没听那位“音乐大牛”的指点,在网上被人喷了一个多月,名声都快臭出圈了,也没和家里提一个字。贺平秋本来也想借这事给贺西洲敲个警钟,让他性子收敛点,学会在公众面前谨言慎行,但最后还是自己先不忍心了,让人掀了那个“大牛”的老底,舆论这才开始反转。
贺西洲真正主动开口让自己帮忙,这是第二次。至于第一次……
贺平秋:“热搜里那个叶盈,就是你前段时间说的被欺负的那个小同学吧?”
前不久贺西洲刚给他打电话,让他帮忙搞定欣悦娱乐,让一个叫赵利昂的学员退赛。
贺平秋当时道:“你当你爹是霸道总裁啊,说让谁凉谁就凉?”
“别谦虚,你肯定有办法。”贺西洲说,“那赵利昂不是好东西,私生活混乱。他背后有欣悦娱乐撑着,导演也不好直接让他退赛,你帮帮忙。”
贺平秋更纳闷了:“人家私生活混乱管你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这么热心肠?”
贺西洲直言:“他欺负我同学。”
贺平秋当时就想,是什么样的同学,值得他儿子破天荒的给他打这么一个电话。
面对他爸的疑问,贺西洲坦然回答:“是一个人。”
“行吧。看在你这个狗脾气也能交到朋友的份上。”贺平秋答应了,想起什么又嘱咐了一句,“对了,等节目录完邀请你那个同学回家来玩吧,我和你妈也见见。”
贺西洲一直带着怒气和寒意的眉眼听到这句话才终于微微松动了,露出一点笑意答:“好。”
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导演,贺西洲牵起叶盈的手:“我先带他回宿舍。处理结果出来了和我说一声。”
导演点头,随即慈眉善目的拍了拍叶盈的肩:“小叶啊,调整调整心态好好休息,不要被这件事影响。成名路上就是得面对各种各样的坎儿,只要跨过去了,就是通天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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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西洲一直把叶盈牵回了宿舍。
时间不过晚上七点,其他人都在练习室,贺西洲打开宿舍灯,转身看叶盈,眉心依旧是蹙着的。
叶盈的状态倒是一直很平静,还能向他露出笑容安慰他:“贺哥,别担心,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真的没事儿。”
贺西洲没理会他这句“没事”。
从出见面开始,男生身上那些淡淡的矛盾感,终于全部有了解释。
明明各方面都那么完美优秀,却总是不时流露出微微的不自信甚至自卑;明明站在哪里都应该是人群绝对的瞩目点,却总是下意识将自己藏在角落,淡化所有的存在感;明明性格温柔细心,人见人爱,周身却总是带着一种淡漠的距离感,像竖着一层透明的隔膜,让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怎么可能“没事”?
那长久的恶意和孤立,已经如缓发的毒素浸透到了少年的骨子里,让他无论表面成为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内心都是一片寸草不生焦黑贫瘠的荒原。
贺西洲在这一刻突然想起少年在初舞台唱的那首歌,所有人包括他都深深为之惊艳,导师也称赞他“唱商高”,说他能够和故事里的人物共情。
少年确实在共情,因为他就是另一个阿莹——孤独,封闭,自卑,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心底深处一直渴望能有一双手,将他拉出沉默无声的深渊。
贺西洲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叶盈用力抱住了。
叶盈的下巴撞在男生的肩膀上,胸膛和对方紧紧相贴在一起。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在一点一点收紧,似乎想通过这样深刻到霸道的力度,将所有温暖和热量毫不保留的传递给他。
叶盈微微睁大眼睛:“贺……”
“可惜我初中是在北方上的。如果当时我能和你一个学校多好?”贺西洲伸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男生后脑柔软的头发,低声在耳畔告诉他,“像傅凯那样的,我一个能打仨。咱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去玩,一起打架,被逮住的话还可以一起罚站。我学习不好,你还可以给我补习,上学放学去哪里咱们俩都一起,什么时候不会落下你一个人。”
叶盈的眼眶迅速变红了,维持了那么久的平静像玻璃般彻底打碎。他咬牙咽下差点冲出喉咙的哽咽声,低头把脸埋在了贺西洲的肩膀上。
像一只伤痕累累、无处停歇的鸟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巢。
贺西洲用力揉着他的头发,感受着肩头湿润的温热,将他更紧的抱在怀里,嗓音微哑:“对不起啊,那时候不能和你一起。”
“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辈子,永永远远地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