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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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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晚饭吃得很早。

不到五点,顾爷爷跟从前是大家闺秀的奶奶便领着十二岁的顾盼从舞蹈培训班回来。

顾盼小妹妹从小剪着男孩子的头发,上小学前但凡第一次见她的大人无不称一句‘这男娃娃真好看’,如今虽留了小辫子,整个人也文静不起来,买了个大饼子吃了个满嘴油,回家后便吊儿郎当一屁股往二哥旁边坐下,蹬了一脚二哥顾鼎的屁股,说:“吃饼子吗?”

顾鼎眼睛勉为其难从电视上挪到小妹身上:“吃。”

小妹嘿嘿一笑:“我一个人吃了两个大饼子,你的在我肚子里。”

顾鼎立马跳脚:“奶!你看她!她把我饼子吃了!”

爷爷奶奶一回来就去厨房把带回来的晚餐摆盘端上桌子,闻言很是温柔的奶奶无奈笑了笑,说:“这儿还有呢,小盼逗你你也信。”

总板着脸的顾爷爷叼着老烟杆儿没说话,看见大孙子顾眠从厕所出来,才招呼众人说:“吃饭了,眠眠过来坐。”

顾眠连忙上桌,看了一眼还在打闹的弟弟妹妹,干咳了一声,大哥的威严便在这里体现了个淋漓尽致,两个小的瞬间鹌鹑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乖乖也上桌。

顾家的菜品一向单调,两个老人都不会做饭。

顾爷爷本名顾亭芳,曾是个老军人,吃的东西只要熟了就觉得可以了。

奶奶本名柳儒絮,是更南方那边某个大地主家的小女儿,曾裹过一年脚,家里人在那个年代走散了,只留下个玉镯给她,很年轻就嫁给了退伍回来种田的顾亭芳。

旁人都不晓得奶奶从前家里到底多富,是多大的地主,奶奶也从来不说,爷爷更是不问,只是家务活什么的,顾爷爷全权包揽,做饭自然也是顾爷爷主厨,不让奶奶动手。

顾爷爷拿手的大菜叫一锅炖,什么都乱七八糟往里面放,顾眠吃了这么多年依旧吃不惯,但是红薯粥却很喜欢,因着他的这份喜欢,顾爷爷硬是不动声色给他做了十多年的红薯粥,觉得他爱吃,所以绝不做其他。

今日又是红薯粥配外头买的大馒头和油圈。

顾眠捧着红薯粥小口小口喝着,跟爷爷奶奶闲聊。顾爷爷话少,奶奶却喜欢在饭桌子上跟几个孙辈说话,说起回家时碰到的从家里出来的陌生小孩,得知居然是老邻居家真正的孙子陆挽刚,登时感慨道:“真是跟戏文里差不多啊!”

顾眠点点头,心想的确。

“只是可惜了,撼城那么好的孩子,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陆老头肯定舍不得……谁能想得到啊,养了十几年的孙子,突然是假的,是别人家的,嗐……”眉目秀气的奶奶叹了口气,好奇似的问顾眠,“你晓得撼城咋想的不?”

顾眠略有点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老实巴交说:“他说他还是希望留在这边,大概是觉得不习惯吧,上个月才晓得自己身世有问题,是我我也接受不了,毕竟又不是被拐卖过来的,陆家都把他当亲生的养,需要时间消化吧。”

他说得太多了,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帮陆撼城找借口。

他们像是共犯,他是不为人知的主谋。

“也是。”奶奶还是叹气,“听说陆家老大跟媳妇儿王惠连夜赶回来,跟那边见了一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顾眠也摇头,忽地听见外面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好奇望了望窗外:是陆家的小轿车。

千里迢迢从深圳回来的陆家老大和王姨在车里激烈交谈着,携着疲惫,甩着车尾灯,在窗外一晃而过。

顾眠瞬间一口把剩下的稀饭都灌进肚子,站起来就说吃饱了,想往陆撼城那边过去,但很快又收回了脚步,缩进自己的房间抱着高一的课本预习,只不过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他这样反常,客厅里还在吃饭的顾家众人很能理解,是最好的朋友呢,跟连体婴儿没差的两个人,忽地一个或许要走,另一个自然不会安稳。

顾爷爷瞧了一眼大孙子的房门,沉默了一会儿,背着手说要出门一趟,结果左拐右拐去了陆家,入了大院子,连看门狗都朝顾老爷子摇尾巴,顾爷爷则对着屋里喊:“老陆!”

背着手走进根本没锁的大门,顾爷爷还没进去就能听见里面热闹的欢声笑语,随后开了门就看见客厅满满一桌的大菜,和围着桌子坐的陆家老大陆成功、媳妇儿王惠,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儿子陆撼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陆挽刚,最后是坐在上位的陆老头,一家子总共五口,看上去其乐融融。

“哟,你这老不死的过来干嘛?”陆爷爷笑着说,“快过来看看我新孙子,陆挽刚。”

顾爷爷走过去,陆家老大就连忙起身让座,顾爷爷点了点头坐在陆老头的旁边,跟陆挽刚互相认识了以后便很干脆地问陆老头:“所以现在怎么个情况?我听眠眠说撼城不想过去?不过去好,不要勉强,我看那边要是真为撼城好,就不会逼着撼城匆匆忙忙过去认亲。”

“而且我也说个实话,我家眠眠从小到大都是撼城照顾的,他们两兄弟在一起我放心,不然眠眠去了高中,我怕他住校有问题,他这个小孩,从小只跟撼城要好,也只跟撼城说老实话,对家里能忍得很。他自己住校绝对不行的,老陆,咱们两家可是摆过席的,你家撼城发过誓跟眠眠要当一辈子的好兄弟,现在他要是走了,算哪门子的结拜?!”

顾爷爷说到激动处,也是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没办法,他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家病歪歪的大孙子,但陆撼城会,没了陆撼城,他那可怜的大孙子要是活活在高中饿死了、病死了、都没人知道可怎么办?

顾爷爷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绝不迷信,什么都不怕,可以说是铁骨铮铮硬汉一条,对自己的儿子女儿们都没表露过多少温情,但现在大概是老了,心也软了,尤其忘不了眠眠做脑瘤手术的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家里一直借钱,老大跟老大媳妇儿请假回来,老二一家也紧赶慢赶过来,一大家子都在医院手术间外等待,大儿媳妇儿哭得浑身在抖,跪在手术间门口小声的祈祷。

老大在楼梯间抽烟,看见他后绷不住的哭说:爸,你总跟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看见眠眠就想哭,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那么健康,我的儿子那么苦?你说我还能看见他长大吗?爸,我要是很有钱很有钱就好了,他们说在大医院做手术更好,用的药都不一样,爸……我想哭。

顾眠是老大家第一个孩子,顾爷爷的第一个孙子,这‘第一’仿佛是有些特别的意义,又或者真的只是太心疼了,太害怕了,所以顾爷爷来了陆家,说了这些话。

陆老头是个乐呵呵的老人,老伴早年去世后,日常跟孙子陆撼城守着一座三层楼的小楼懒散度过,跟顾老头是几十年的邻居,两家小孩又是拜把子的兄弟,按当地习俗来说,拜了把子的兄弟比老婆都重要,以陆老头的性格,要是他能做主,绝对拍板不叫陆撼城离开顾眠半步,这叫义气!

但如今上海来的教授夫妇才是陆撼城的亲生父母,陆撼城跟县城的陆家半毛关系都没有,怎么好拍板?

陆老头苦笑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见陆撼城开口说:“顾爷爷,我不走,我跟眠眠约好了在市里上高中,到时候一个寝室,更方便看着他,你放心吧。”

顾爷爷定定看着这个少年,一如既往充满信任地拍了拍陆撼城的肩膀,良久,用沧桑的声音说:“等高中毕业了,眠眠大概是考不上大学。他爸说了,到时候带他全国旅游去,有他们两口子照顾眠眠,你就自由了,不捆着你了,撼城,也就再过三年,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你就当再陪眠眠三年。”

陆撼城闻言一愣:“三年?”

“很快的,只是三年,就三年了,撼城。你未来还长着,眠眠以后……”顾爷爷说不准,他还记得医生说眠眠心肺不好,脑袋手术有后遗症,各种免疫力低下,可能活不到成年,所以十八岁过后,老大一家子早就确定好了,要带眠眠去旅游,去拜遍全国各地香火鼎盛的寺庙,说不定哪个庙灵验,保佑眠眠多活几年。

如果是顾爷爷年轻的时候听说老大要去拜全国各地的寺庙,腿都能给老大打断,这是封建迷信!但现在顾爷爷没办法说什么,甚至存了一笔退休金,准备到时候全部交给老大媳妇儿,当作路费。

当然了,这事儿还没跟眠眠提。

顾家爷爷这边得了陆撼城的承诺,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一桌的陆家人继续跟陆挽刚培养感情,而陆挽刚却注意到陆撼城开始心不在焉……

夜里,陆家安排两个命运互换的少年暂住在对门房间,又暂时给两人按照身高分配兄弟称呼,毕竟以后两个人都是两个家庭的孩子,最后又跟上海教授夫妇取得联系,邀请明日教授夫妇过来玩儿一天后,陆家成员陆续陷入睡眠。

夜里十一点多,陆挽刚去上厕所的时候,碰见让他既畏惧又羡慕的天才陆撼城在三楼露台抽烟,陆挽刚这回不是想着抓到了天才的一个污点,而是在想吃晚饭时发生的事情,他想,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重情重义,没看起来那么冷漠。

于是他也走到露台,问陆撼城要了根烟,两个本该天生对立的少年破天荒地蹲在一起偷偷抽烟。

各怀心事。

陆挽刚自以为理解陆撼城的‘忠义两难全’,烟过一半便轻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上海了。好兄弟十几年的感情了,我理解。三年就三年吧,三年后你跟爸妈他们肯定有点感情了,那时候再回去也挺好,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三年很快的。而且我之前说的你跟外面人的差距即便都是真的,相信凭你的能力,也绝对能够瞬间把所有人比下去,让爸妈高兴。”

陆挽刚所说的爸妈,一直以来都还是养大他的教授父母。

陆撼城冷淡看了眼陆挽刚,修长的手指头夹着烟,今天其实是他第一次抽,不过他学任何东西都学得很快,抽烟也不例外,尼古丁的味道很苦,抽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舒服,但习惯后便能感觉到浑身翻滚的焦躁得到抑制,冲动得想做些什么的愤怒得到缓解。

身形矫硕的少年站起来,没有跟陆挽刚闲聊的心情,大部分时候陆撼城的确冷漠到冷血,不相干的人,真的毫无浪费时间的心思:“我不想考大学,到时候会跟顾眠一起去旅行。”

说完,陆撼城就要下楼,他心情糟糕了一晚上,全因为‘三年’这两个字,等确定如果在高中三年边上学边打工,差不多能攒一些钱跟着顾眠一起旅行,才瞬间呼吸都通畅不少,不必抽烟了。

“什么?!”陆挽刚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追上去,“你疯了?!你这么好的成绩,你不上大学?!”

“大学有什么意思?”陆撼城皱眉,他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有意思,他其实并不喜欢跑步,也不喜欢舞狮,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因为太简单了,轻易就能获得成就,什么都是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

“什么叫‘大学有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挽刚气愤得想揍人,“你跟顾眠是结拜兄弟,不是结为夫妻,他去旅行他的,你过你的,你陪他浪费三年已经够哥们了!”

话音一落,陆挽刚被陆撼城那双黑瞳看得冷汗直冒,顿时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然而陆撼城没有给他任何补救的机会,在月色下的影子都锋利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寒剑,站在楼梯口语气极为厌恶地对陆挽刚说:“别逼我把你从三楼扔下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楼,脚步很轻,但没回自己房间,而是顺从本心的想去顾眠那里蹭个床。家里有个晦气的东西,实在没法儿呆。

一路上,不知怎么,方才陆挽刚说的话里有两个字特别惹人在意,不停在陆撼城心里回响。

陆撼城又开始心绪不定,等敲了顾眠的窗户,把人给弄醒来给自己开窗,他翻进去,嬉皮笑脸拉着被吵醒而发着小脾气的顾眠一块儿钻进被窝后,两人手脚都叠在一起,面对面的睡觉,陆撼城才在黑暗里笑出声。

“妈的陆撼城,知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好困……再笑滚下去。”顾眠气死了,嘴上在骂人,身体却依偎地更近了过去。

陆撼城搂着顾眠柔软的腰,鼻尖蹭过顾眠蓬松的发顶,笑道:“突然想起个好玩儿的,你知道陆挽刚说我们什么吗?”说咱们跟夫妻似的。

顾眠软乎乎地,呼吸全部撒在发小脖子里,唇几乎再近一点,就能擦过少年的喉结,问:“什么啊?”

陆撼城突然咽了咽口水,心跳到快要蹦出来,喉咙痒得发疯,又莫名不敢吐露任何关于夫妻玩笑的任一个字:“没什么……”少年嗓音低哑混沉。

顾眠气哭了,‘啊啊’了一声,一脚踢上来正中陆撼城腿中间:“滚蛋,再没话找话,我就让你立马绝后!”

但踢完没多久,顾眠又迷迷糊糊的抱怨:“你带什么东西到床上了?茄子?”

陆撼城在黑暗里呼吸烫得可怕,良久,‘恩’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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