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意
码头的运输中心其实只占据很小一个角落, 有个专门看集装箱的保安亭，那里有十个年轻小伙子全天轮流不间断的巡视，就怕某些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过来把货物装错, 或者弄坏, 再要不然就是防小偷。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初冬的上海黄埔码头却风和日丽, 陆撼城车子直接开进集装箱存放点，下车的时候保安厅的几个小伙子已经看见了他, 主管杨羽连忙把帽子戴上，急匆匆走近, 露出个很合适的微笑跟陆先生打招呼：“老板, 你来了？今天是有什么大批货物要运过来吗？”
此时已是近傍晚时分, 五点半的阳光从江上斜入码头，岸上鳞次栉比的集装箱高高低低堆砌起来，影子便像是奇怪的棋盘, 一块儿块儿深深浅浅分割大地，陆先生正巧站在明暗分界线的中间，大衣的左肩跳跃着金色的阳光，右肩与轮廓分明的俊脸是连成一片的阴暗色彩。
主管杨羽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小老板，都不自觉肃然起敬，浑身都矮一头似的, 不敢随便大声说话, 这会儿也是脑袋一懵, 抽出盒中华就递过去, 说：“老板来吗？”
陆先生很随意地淡淡笑着, 摆了摆手, 把车子锁上后就道：“我家里有病人, 不能闻烟味儿。”
“啊，那是那是，病人最忌讳这些了。”杨主管连忙又把烟放回去，也管不了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讨好地说，“今天刚来了个小伙子，说是冯老板介绍过来的？”
陆撼城点点头：“恩，我也认识，我的一个弟弟，年纪还小，有些事儿做的不好你也不用给我面子，直接训他就行，多教教他一些东西，辛苦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
杨主管还想说话，就又听小陆总淡淡说：“人呢？去哪儿了？我看看他宿舍。”
杨主管连忙带路，左拐右拐的去了铁栅栏边边上，那里有一排简易板材搭建起来的二层小楼。
陆撼城迈着长腿上二楼，在最里面的单间就看见顾鼎还在穿制服。
他的公司是有规定的，哪怕现在规模还小，但不管怎么样表面功夫一定要有，规矩就是规矩，制服不好好穿就给他滚蛋；执勤期间打架斗殴破坏公司形象也滚蛋；造成货物延迟发货，或者监守自盗的，手下留情这个词，在陆撼城这里完全就是放屁。
因为管理极为严格，起初人手紧缺，后来工资开得越来越高，人手便怎么都不缺了。
“挺好，像模像样的。”陆先生在门口跟顾鼎笑了笑，走进来还看了看顾鼎摆在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
说是全家福，但里面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照片是高中毕业那年拍的，三年前吧，陆撼城垂眸，拇指在顾眠的脸上摸了摸，眼底都是暖意，又放下。
“是吧？我瞧着也挺好，陆哥，这制服真帅！”顾鼎戴上帽子，在镜子面前自我欣赏了一会儿，绷着脸的时候很能唬人，因为从小练体育，腰背挺直，不开口的话便让人觉着是个深藏不漏的酷哥。
“恩，仿的迷彩服，版型好，你也衬得好。”
陆撼城说完，自觉是圆满完成眠眠交待的任务，给足了顾鼎狐假虎威的力量，想打道回府了，结果还没开口说自己回去了，就听见顾鼎好奇似的问他：“陆哥，刚才你不是说不叫我跟大家说咱们认识吗？怎么你自己又来了？”
顾鼎有些不好意思。
陆撼城却不邀功，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哥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你。”
“啊……这……我哥他也只是关心我，是不是让陆哥你有些为难？你其实可以不用过来，跟我打个招呼，我回头就跟我哥说你来过就好了。”顾鼎也不是真傻，晓得一般当老板的，都不喜欢亲朋好友仗着自己的关系在下面耀武扬威不干正事儿，大哥才是太笨了，跟陆哥关系再怎么好，经济方面的事情，就是亲兄弟都要分清楚，要是陆哥觉得不舒服可怎么办？这不影响大哥跟陆哥之间的感情了吗？
顾鼎忐忐忑忑，长大后倒不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也会看人眼色。更何况如今的陆哥，跟从前实在很不一样，不是随随便便穿着背心在厂里汗流浃背帮他爷爷收菜的陆哥，是开着豪车，走哪儿都有人上前招呼，穿着一看就贵的要死的陆总。
只是站在这破旧简陋的板房里，姿态也是绝对的上位者，虽然在笑，但又有着淡淡的疏离感，让人一眼就觉出不凡来。
但是陆哥身上又有点奇怪的香味，像是大白兔奶糖的味道，顾鼎鼻子好使，这味道很淡，偏偏他就是闻得到，于是又感觉亲切。大哥身上就这味儿，奶香奶香的。
“那怎么能行？”陆撼城双手随意的踹在西裤口袋里，说，“你哥交待我的事情，我一向是不能敷衍的，不然他可要跟我绝交了。你不要管这些，好好干，过年拿着工资给你哥买点儿小礼物，哄他高兴就行。”
“啊？哦……”顾鼎着实感动，看陆哥往外走，便跟着出去，一块儿站到码头边缘，眺望西斜的红日，余光又看见身后偌大的集装箱存放地，总感觉有种豪情万丈的冲动，他问陆哥，“陆哥，你真是太厉害了，真的就完全自己打拼出这些的？”
陆先生云淡风轻地看着江面，说：“倒也不是。”
“恩？”
“你哥不是陪着我一块儿创业的？”
顾鼎愣了一下，很是惊讶：“我哥也帮忙了？”我哥牛逼哇！
“恩，你哥占股百分之五十，我百分之十，冯四百分之二十，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你哥最厉害。”
顾鼎这回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哥这么厉害吗？”
陆先生挑了挑眉，没回答了，只是忽地想起以前在郊区建立办公室时，隔三岔五眠眠去看他，结果发现他跟朋友们都忙得没时间吃饭，晚上哭着喊他不要那么拼、干脆别创业了，哭得伤心极了，跟水做的似的，把他哭得手足无措，一时很想就这么答应，但没有。
好像还有一回，他第一次跟几内亚首府势力联系合作的时候，那边信号时常不好，经常断电断水，甚至偶尔还会有小规模枪战，选超市地址的时候，正好就遇上，顾眠给他打电话过来，问怎么那么吵，他跟眠眠说几内亚过节在放鞭炮。
选择在非洲进行商业活动，陆撼城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本金很少，想要迅速崛起，需要的可不能是一个已经被瓜分甚至被行业顶头盯上的市场，他需要一个全然未开发，能够让他大施拳脚，迅速成为地头蛇的市场。
大一陆撼城就在琢磨这件事，选择方向，大二开始行动，找了几个他觉得不错的室友合作，他做这些完全没有跟家里说，两边家里都没有说，直到某天他的二手衣物捐赠箱投放到各地大城市时，才被陆家老爷子叫回去吃饭，饭桌子上问了一声，说需不需要帮忙。
老爷子说得很透彻，说他下手很准，但他一行动，很快就有猎头看见方向，随后便是一群模仿者，如果没有大量资金支持，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关系，想要短时间内成为行业巨头，那简直时痴人说梦。
陆撼城闻言也说的很清楚，说自己只是想试试玩玩，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拉倒，不想任何人帮忙。他要的就是清清白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产业，但凡沾点儿别人的光，陆撼城感觉用这样的钱拿去养他的顾眠，都算玷污。
更何况他跟顾眠以后……总得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要到时候谁都没资格跳出来阻拦。
陆撼城选了一条从开始就算到最后的路，步步为营，目前看来，还算通畅，就是学他去几内亚做二手买卖的人越来越多了，当地也有不少非洲人开始寻求与外面合作，市场要不了多久就会达到饱和，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激烈的互相吞噬。
陆先生站在码头思考对策，六点一到，却是瞬间跟有生物钟似的，突然回神，掏出手机一边往回走，一边跟顾鼎道：“我有事儿先回去了，你好好干，过年记得给你哥买点儿礼物。”
顾鼎‘哦’了一声，心道陆哥可真忙，不愧是日理万机的陆总。
然而陆先生上车后，电话就开了免提，里面传出个迷迷糊糊的懒散音色：“喂？谁呀？”
陆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你说我是谁？知道你起不来，所以现在先叫你，一会儿我到家了，你就差不多能起床了，现在太晚了，我们一块儿出去逛夜市的话，回去做虾都要到八点去了，先出门吃点儿小米粥填点肚子好不好？”他的顾眠胃不好，按时吃饭和少吃多餐是陆撼城最操心的事情。
顾眠在床上还闭着眼睛，嫌陆哥说话啰里啰唆，但又偏偏不挂掉，只嘴上软绵绵的委屈说：“你别说话了……好吵……”
陆撼城笑了笑：“我不吵点儿你又睡着了。”
“这能怪我吗？本来我下午可精神了，还准备查资料选一下论题……”
陆撼城心里某根线被拨了拨，说：“什么时候选都行，乖乖的起来了，不许再睡，不然晚上你怎么办？恩？我接个电话，一会儿就到家了。”
顾眠‘哦’了一声，电话一断掉，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没挣扎起来，瞬间又陷入温暖的美梦里去。
另一头的陆撼城则是给中午去的私房菜馆的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后，让手下的财务转账过去，确定中午那会儿爱人盯着瞧了半天的耳瓶晚上会送到家里，才满意地驱车回家。
车程原本只需要半个小时，谁知碰上了晚高峰，陆先生黑着脸等了一个小时才到家，一开门还以为顾眠这小懒虫说不定得等他去亲亲才会醒，跟睡美人差不多，谁知屋里亮堂堂的，他的漂亮小懒虫正拧着眉毛对他绷着脸，茶几上则是不小心早早送达的如意耳瓶。
顾眠一看陆哥回来了，指了指茶几上的耳瓶就说：“怎么弄回来的，怎么退回去。”
脱了鞋进来的陆先生没吭声，走到顾眠身边，歪了歪头去看顾眠，伸手捏了捏人家的脸：“生什么气？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
“你知道你还气我？！”顾眠已经无话可说了，早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他算是发现了，陆撼城这人看着靠谱，实际上很是容易冲动消费，当年赚了第一桶金的时候，按理说直接投入到现有的产业里，扩大规模才是正解，结果这混蛋跑去买了辆车，三十万。
开回来的时候还说没多少钱，几万块而已，结果人家冯四通打电话都打到他手机上了，很委婉的问他陆哥是怎么回事，公司里的备用金少了三十万，虽然说公司几乎都是陆哥一手创建起来的，花多少都是应该的，但现在是上升期，关键时期，万一有个波动，钱从哪儿来？
顾眠这才晓得陆哥居然这么胆大，就怕陆哥公司黄了。
当时陆哥却是这么跟他说的：没办法，那车配置太好了，有空调，还能躺，以前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买辆好车，现在瞧见了，也有能力了，为什么不买？钱没了再赚就行。
这可一点儿都不像是陆哥，顾眠很清楚陆哥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那么就只能是为了他了。
一个做什么都考虑周到从不冲动莽撞的聪明人，突然做了件违和的荒唐事，那么这件事一定关乎他愚昧又热烈的爱情。
顾眠那天说下不为例，现在，是真的很苦恼，他需要的又不多，不是真的需要这种奢侈品，看看而已，想买的话他不会说吗？他跟陆哥之间是没有什么金钱上的不好意思的，他们不分彼此，共享一切，但顾眠不喜欢这样强塞的礼物，这让他感到负担。
“我没有，这耳瓶又不贵，咱们存款很多，没用存的定期，也没用公司的备用金，是我私房钱。”陆撼城企图哄哄顾眠。
顾眠却根本不管陆哥私房钱的事情，他不解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脸颊绯红，漂亮的桃花眼里都是不开心，说：“我才不管你有没有私房钱，我是不想要这个，我中午说过不想要，不要你管的，你根本就不听，你还说什么都听我的，我看你就是骗我。”顾眠说到这里，眼眶都是湿的。
陆先生没想到顾眠会这么激动，只是一个耳瓶。
这是一份礼物，但好像他们现在在谈的不是礼物的事情，而是顾眠觉得他这个人有问题。
陆先生没有狡辩，反而很认真地问顾眠：“我只是想要你开心，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你想要，眠眠，我没想不听话，我这辈子都只听你的。你别哭啊，慢慢说。”
顾眠被擦了擦眼泪，又被捧着脸亲了亲，的确不怎么激动了，却依旧很坚持，说：“你觉得我喜欢，我就要喜欢吗？我觉得你应该拿这些好好存起来，要是以后你公司出现什么问题，怎么办？冯四都说了，现在很紧张，房子是必需品，买了也就买了，但这个不正经，我是不是说了不要？你老这样，我很难受，陆哥，你一点都不听话。”
顾眠说完，就看陆哥沉默了一会儿，正色跟他道：“你瞧你，是不是有点儿本末倒置了？”
“什么意思？”眠眠抽了抽鼻子。
陆先生把人一搂，抱在怀里拍了拍背，好像这样说话他才能冷静：“你想，我开公司干什么的？”
顾眠：“赚钱？”
“对了，赚钱干什么的？”
“……花的？”
“也对，你看，你什么都知道，我开公司主要是为了咱们有个生活保障，如果仅仅是为了开公司而开公司，那有什么意思？我生下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开公司然后一直为公司生为公司死吗？那我是我吗？我只是公司的傀儡了，没有灵魂。”
顾眠可说不过陆哥，闻言总觉得好像很对，但又哪里奇奇怪怪：“可是……”
“是的，可是我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总说这句话，我已经背下来了，为了这个孩子，我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拉扯到现在，是不是可以稍微有点儿自我放松的时间？”
顾眠点点头，他也不希望陆哥太累，以前那么累他瞧着就心疼，现在好不容易似乎清闲下来些，这难道不叫放松？
“我放松的话，不是抽烟喝酒什么的，眠眠你是知道的，我爱好其实很少，唯一的爱好就是给你买点儿东西哄你高兴，以前你总是会跟我说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如今吃的这方面对你好，已经不能满足我了，但你又不提别的要求，我就自己猜了……”
“我猜你应该喜欢有一辆我们出去旅游时能开空调的车。”
“我猜你应该喜欢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我猜你应该喜欢这个如意耳瓶……”
“我猜……”
顾眠哽咽着打断道：“所以你放松的方式就是给我买东西吗？”
“准确说，我累的时候，会想看你开心。眠眠，你如果觉得不能接受，我们可以商量，以后每次我想给你买礼物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你指定东西，但不能是随便指定，好不好？”
顾眠坐在陆哥腿上，两人面对面的谈话，谈到这里顾眠其实已经完全不觉得负担了，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爱意包裹着他，让他想哭。
好像他本身就不该懂事的去考虑太多，奇怪，他本身也不是个会考虑未来的人，为什么偏偏在陆哥的事情上总是忍不住想那么远？
顾眠含泪在陆哥手心蹭了蹭脸颊，说：“其实我很开心，我喜欢这个如意耳瓶。”
陆先生亲了亲顾眠，声音温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