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市场
一阵微光闪过, 空旷草地上平白地出现了几个集装箱。
哪怕一月以来这样的场景已然经历数回,但每次亲眼目睹这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李子文心中都忍不住会有波动。他长长嘘了口气, 伸手接过了身边秘书递来的报单,拔出钢笔预备签字。
自沐晨以积分扩大了时空门的运输上限以后, 现代社会与书中世界的交易就初步走上了正轨。尽管迄今为止, 这种贸易被运量局限, 在规模上仍然狭窄而单一,但书内书外的两个世界彼此交流,仍然获得了他们梦想不到的好处。现代社会付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资与技术, 交换来了极为珍贵罕见的矿藏、灭绝消失的各色物种, 乃至于无法用价值计算的种种文物;而中古时代的收益则是无可比拟——他们只交付了一点自然资源, 换来的却是工业文明最珍稀的种子。
数次世界大战以来,有幸从农业一跃而进入工业文明的强国屈指可数, 每一个付出的代价都惨痛之极。其余不谈, 光是想想两百年东方大国为了工业化抛洒的那满湖满海的鲜血,能这样躺着就被金大腿带进工业革命,那简直是叫其他文明嫉妒得头皮发麻的好运了。
因为中古时代的资源实在珍稀, 每一次双方物资交接,几乎都能精准戳到现代社会的需求痛点。李子文只稍稍抬头一望, 就能看到草坪外的公路上已经挤满了轿车卡车, 车牌从矿产集团、自然研究所到历史院不等。但凡是有点牌面的国内单位, 都绞尽了脑汁与紧急事务小组搭上了关系,力求近水楼台先得月, 从他们的批示下切最大一份蛋糕。
李子文环视一圈, 不由微微叹气, 只觉得手上的文件都渐渐发烫灼人。一个多月以来, 紧急小组与沐晨的关系,倒是紧密融洽配合无间;但现在情况一变,他们最为头痛的,居然是如何在各个单位之间一碗水端平……
他眯了眯眼,终于翻开报单开始审查本次交易所运送的内容。自之前开会讨论之后,中古时代顾问组在运送上也有了惯例,无非是绝版的国宝文物、各色灭绝的动物植物、以铼为核心的珍贵矿藏……
李子文目光扫探而下,忽地皱起了眉。
他沉吟片刻,抬手招来矿务秘书,将报单递了过去。
“‘高品位金矿’?”他放低了声音:“为什么运来的会有金矿?他们怎么把精力浪费在金矿上面?”
开采金矿居然能与“浪费”联系起来,恐怕开天辟地以来这都是头一遭。但李子文说得是理所当然,旁边的人也丝毫不以为奇。矿务秘书略有惊异,接过报单后仔细思索片刻,才终于轻声作答:
“李主任,这金矿原本是那边的顾问团队做了检测后寄过来的样本。黄金倒不出奇,但里面应该是伴生有较高纯度的铂、铑和钯……”
李子文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然是物理出生不算专业,但和工业打交道久了,也知道这三种金属的价值。铂铑钯在精细化学催化领域的地位几乎无可替代,偏偏这三个又都是珍稀罕见到地壳含量不足千万分之一的宝贝。国内化工发展迅速,对这一类金属更是需求若渴,每年千方百计地出境搜罗资源。
要是真有个高品位的铂族矿藏,那已经能改变整个世界的化工市场。就算金矿与之相比,也只能平平无奇了
……当然,一个平平无奇的金矿如何会有这样珍稀的伴生金属,那就得问问系统的思路了。
李子文稍一沉吟,立刻签下了名字。递回文件时,他却又稍稍苦笑:
“每年铑产量才二十几吨。要真是大规模的铑矿,恐怕很快就会引起注意了。”
旁边的秘书默然不言,也跟着轻轻嘘了口气。
李子文的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半个多月以来,国家矿产集团从中古时代获得了数十吨铼矿,加紧马力开始冶炼提纯。本来行动已经竭力保密,但铼矿的提炼需要不少罕见的特种设备,规模扩大后设备需求有了变化,还是很快被西方探知到了消息。
当然,西方的间谍网在之前大受打击,暂时还不知道时空交换的消息,但这不妨碍他们稍作推理,将东方大国莫名其妙的铼矿热潮与同样诡异莫测的沐晨联系起来。而一旦猜测到沐晨与铼矿的消息,那么潜在的利益如此诱人,就实在忍不住要动一动手脚了。
秘书默然片刻,最终还是勉强开口。
“只是一点谣言而已。”他安慰道:“网信办那边会有办法。”
李子文微笑不言,心下却在暗自摇头。当然,秘书说得毫无问题——迄今为止,西方的攻势也的确只是“谣言”。他们吸取了之前的错误,转而组织水军在网络上散布与沐晨隐隐相关的各色流言。但这种化整为零的蚁群攻势,反而令有关部门大为棘手——他们已经组织了多次清理行动,但水军背后俨然有情报技术支持,能够抓获的只是无知的小虾米。
网络水军战术的优势就在于隐蔽,信息中心那边忙活了数日,到现在也没有揪出西方参与煽动的直接证据。洋基国那边有恃无恐,甚至还打了电话表达“慰问”,话里话外阴阳怪气,暗示东方技术落后,不如把沐晨移交给他们“保护”。外交部虽然阴阳了回去,但也被刺激得大为愤怒,一转身又给信息中心施加了强大压力。
……但西方有备而来,谣言恐怕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
李子文一念及此,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他挥手让秘书拿走文件,又摸出了衣兜里的手机。水军战术不仅仅是搅浑舆论破坏秩序,更险恶的用心则在于挑拨对立——一旦他见到网上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遭受的刺激可想而知,要是稍有迁怒,很可能会对组织产生隔阂。为此,紧急小组接到了临时的命令,要求他们时刻关注网络舆情,并针对性的准备预案。
李子文划开屏幕,熟门熟路的点进微博,点开了他关注的小V。从账号内容来看,这个小V似乎只是每天拍花拍草拍宠物,偶尔才会转发一条与沐晨沾边的谣言。但信息中心多日侦察,认为这个账号应该是本次水军事件的重要组织者,幕后甚至可能直接联系到情报组织……只不过对方在技术上做了充分防备,暂时找不到确凿证据。
屏幕自动刷新,弹出了这账号五秒钟前发布的内容。李子文随手点开,发现是一个名字奇奇怪怪的文档,且文件极大,足足有五六百兆……
李子文心中纳闷,本能按了下载(反正手机都是特配,也谈不上病毒入侵)。基地网络被特意加速过,不到几秒钟的功夫就已经下载完毕,自动打开。李子文抬眼一扫,险些握不住手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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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齐王达成简单共识以后,杜衡与易诚带着北使元安一同南返,两日之内就渡过了长江。
元安虽说是皇命出使,但身份却极为复杂尴尬——北朝都城被轰炸时正是中午,皇宫里一眼望去清清楚楚,霎时间被恐吓得一团乱麻,当场就几乎闹出宫变。一日之后混乱稍为平息,诸位贵人却都成了惊弓之鸟,对南朝的态度已经急转直下,全数视为了不可接触妖魔鬼怪。于是扯皮数日彼此推脱,才选定了元安这个旁支宗室做出使的替罪羊。惊恐之下朝局混乱,甚至连任命的圣旨都没有走正式手续。
考虑到来使身份如此微妙,为地位对等起见,衡阳王并未第一时间召见使者,只是派出了顾问团与他对接。双方在建康城外一处庄园内会面,彼此稍作寒暄就直入正题,开始讨论南北关系的基本准则。
总的来说,这一次会谈相当高效,高效到大大超乎了使臣的意料。
之前衡阳王致信北朝皇帝,信件中口口声声“中华正朔”、“归于一统”,如此措辞,曾令北朝君臣狂怒不止,难以遏制。就是有那恐怖怪异的爆炸当头威胁,也实在难以开口退让。元安此次奉命出使,原本还忧虑如何搪塞此类要求,但前来接待的属官竟尔绝口不提,只是讨论了北朝撤军后边境往来的技术性问题。属官们言谈之间极为务实,令元安大大吃惊。
——原本听说京城被什么从天而降的“雷法”袭击,他还以为是张角、孙恩一类的惑人邪术,最多不过是威力更强的黄巾教而已……但手下属官居然有如此的应对之才,那所谓的“衡阳王”,恐怕就绝非寻常人物了。
一念及此,元安又想到沿途见闻——自建康以外数十里,阡陌纵横秧苗旺盛,处处都是农人穿梭往来整理农具,偶尔还有男女引吭高歌,彼此对唱,歌声欢悦之极。他虽然不晓农事,但听声音也能知道这是何等安逸的心情。所谓王行仁政,百姓歌咏,就是古之治世,也无过于此了!
但去年南朝内乱方殷,建康兵祸之后,居然也能有如此的世道么?
元安心下震动,愈发觉得南朝不可小觑,敌对绝非上策。他脑中有此一念,在细枝末节上也就不敢太过计较。于是双方很快达成一致,拟定了一份军事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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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来使在和约上签字画押,向亮与贝言对视一眼,命侍卫将和约迅速送至城内,由衡阳王审定后用印。而他们两人从长桌边站起,与北朝使者笑着寒暄了两句,便转身取出一份厚厚的册子,放在了桌上。
“我听易诚禀报,说贵朝齐王颇有诚意,愿意双方交好、互通往来。这个意思,恰巧与我们殿下不谋而合。”贝言向前一步,笑吟吟将册子推向元安:“我们有感于此,故而特意写了这份东西,还请使者看一看。”
元安接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仔仔细细看了数遍,才终于勉强将小册子的标题认了出来。
“南北——南北贸易——一体化宣言?”元安念得结结巴巴:“敢问,敢问阁下,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贝言说得似乎云淡风轻:“只是我们商议多次,发现两国之间彼此隔阂,商人往来贸易多有不便,所以希望稍作调整罢了。”
元安微微张开了嘴。他大概听懂了这几句话,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愈发惊骇——所谓务农为本,务商为末。历朝以来重农抑商重本抑末,已经成了不可动摇的国策。区区商贸小事,怎能登此两国交谈的大雅之堂?
南朝居然如此轻佻么?!
眼前着元安惊愕不语,贝言眼睛微微一眯,随即又是笑逐颜开:
“使者不必着急。”他曼声道:“不过是我们听了几位巨商的意见,觉得南北互通有无,实在颇为有利……”
说罢他轻轻击掌,从身后转出来一个满脸惶恐的清癯男子,毕恭毕敬叉手侍立,神情之间颇为战栗。元安只是抬头一看,立刻认出了来人。他仔细一想,不由扑哧发笑。
“郭照!”元安笑道:“原来是你这老小子——在南朝花了多少钱啊,居然能钻到这个位置来?”
说罢他挤挤眼睛,神色之间颇为促狭,言下之意却再明显不过:这什么“一体宣言”,八成是巨商郭照为了经商便利,使钱打点下来的。说来说去,大概就是王府属官捞钱的添头而已……
但真是奇怪,那郭照被他撇了一眼,却丝毫没有计划得逞的喜悦,反而是大违常态,连连又打了个哆嗦。
虽说商甲细枝末节,但既然郭照都使了钱,元安也不好太拂南朝的面子。他笑着翻开小册子,开口询问:
“敢问府君,这一体化宣言,又是何意?”
贝言回以微笑:“说来也简单。我们曾听不少商人议论,都说南北往来手续繁杂,还有种种边境的杂税,极为不便。为南北友好起见,不妨彼此约定,双方都要免去边境一切税收,尽量简化手续……”
说罢他将小册子哗哗翻开,翻到了其中“关税”一章,将相关条款指给元安。元安细细查看,虽然想来想去没明白这“关税”是什么,但放眼望去,条款上到处都是“自愿”、“自觉”,条条框框里都在强调南北贸易彼此“平等”,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来……他心下微微诧异,但追究还是懒得思考这些商贸小事,随意点了点头。
眼见着元安同意,贝言笑意加深,几乎是咬着嘴唇才勉强忍住。他抿了抿嘴,又慢悠悠道:
“商人往来,无非逐利。但南北钱币不同,兑换之间未免麻烦。所以我方提议,以为两岸交易之时,不妨以白银精钢,统筹核算,如何?至于银币与钢币的铸造,我方也可全权负责。”
现在北方精钢贵重无比,常有贵人以钢刀交换珠宝。元安心下一想,觉得此事仍旧是毫无问题——无非就是钢刀换成钢币,至于南朝负责铸造,还能省一笔开销……他思考了大概一秒,便再点了点头。
这下贝言可真是忍不住了。他慌忙举手捂嘴,发出了几声古怪的咳嗽。
——怎么听怎么像是憋不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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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元安的身影消失在庄园深处,贝言缓缓落座,将文本捏到了手上。
“好了。”他轻声细语道:“现在整个北方——都是我们的了。”
他仰面靠着座椅,含笑望着从屏风后徐徐转出的沐晨。
沐晨脸上也带着笑意,隐约还有惊愕。他在贝言身边坐下,语气却带着感叹:
“货币、市场——加起来基本就是整个经济——他就这么把经济命脉给交出来了,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你猜他满脑子想的什么?我刚刚接到侍卫的通报,说这位元大使者求见被俘的北朝世子,给他带了齐王妃的书信衣物——以及,以及北朝郡主定情的香囊——”
说着他几乎笑出声来——光是齐王妃书信也便罢了,谈判之后居然还有心思传递闺阁信物,看起来这位北朝使者是真地一白如水,根本没有动动脑子,反思反思自己签了一份怎么样的协议。
当然,沐晨选择性的忽略了经济学一千年来的发展……不过也没关系,只要三四年过去,那北朝就能亲身体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伟大原理了。
贝言随之发笑,但渐渐也有些纳闷:
“你怎么知道他送了香囊?”
北朝使者脑子里的水再多,总不至于公开展示这种东西吧?
沐晨哼了一声将手一挥,天空飘出了几个大字:
【火葬场主角光环】
“刚刚激活的。”他冷笑道:“只要男主身边出现了喜欢他的绿茶白莲花,系统就会自动开启这个功能——这玩意儿是新手福利,据说是考虑到新人在火葬场文学一般很难混下去,所以系统特意开个主角光环。但凡居心歹毒口蜜腹剑暗害主角的炮灰,都会莫名其妙被自己的操作反噬,平白成了主角垫脚石……”
沐晨停了一停——系统给出这种东西,无非是要挑唆自己争风吃醋撕逼斗殴增加爆点。但现在自己手握重兵,又会有什么暗害?而今情势不同,那这种东西就——
“屁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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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文盯着手机,只觉得大脑仍旧在颤抖。
下载来的文档封面极为简洁,唯有标题在闪烁:
《洋基国情报局年度行动总结》
他颤抖片刻,终于缓缓滑动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