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还没死
那亡灵是一位身披金甲的武将, 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虎头燕颔,阔面重颐, 一道刀疤纵贯左脸, 给他本就威武魁伟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狰狞与霸气。
此刻,他正一脸愁闷地望着墓室中忙忙碌碌的工人和考古队员。
乐祈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那应该就是骠骑将军东方长岳吧?
主椁室中除了雍文帝与皇后的棺椁, 还设有许多陪葬棺。东方长岳曾为雍文帝立下不世奇功, 获得陪葬的殊荣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乐祈年原以为墓中所有的亡灵都早已往生去了, 毕竟大雍灭亡都好几百年了。陵墓还曾被盗墓贼入侵过。若是墓中亡灵仍在, 怎会任由那两个小贼造次?
却没料到东方长岳的亡灵竟然还在阳世徘徊不去。
试问:考古发掘的时候,死者的魂魄就站在旁边盯着,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发觉有人盯着自己, 东方长岳朝乐祈年投来讶异的视线。
“虚行道长?”他喃喃道, “不对, 虽然看着像,但恐怕不是吧?虚行道长不是已经过世了?”
虚行——正是乐祈年的道号。
东方长岳接着自言自语:“可是他当初与那邪士同归于尽,不是连尸骨都没留下?没准他们修道之人已经得道飞升、长生不老了?”
乐祈年无语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大声自言自语?
他东张西望,四周的工人和考古队员都忙于自己的工作, 压根儿没人注意他。于是他低下头, 从嘴角挤出几个字:“将军,是贫道。”
东方长岳大惊失色:“你能看见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将军的亡灵盯着乐祈年, 像是见了鬼的样子。乐祈年觉得好笑, 明明他才是鬼, 为什么自己反倒被人当作鬼一样瞧个不停?
乐祈年望着他, 往事忽如潮水浮上心头。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他仍是玄清观的道士虚行,带着小师弟拜见尚是怀王的沈潜。怀王礼贤下士,不拘一格降人才,府中常有各种奇人异士出没。譬如那金发碧眼的西洋传教士,三不五时便在王府一角支起画架,自称写生。又譬如那高大魁梧的将军,相貌狰狞、不怒自威,却喜欢在无人时逗弄王府里的小猫……
一切对于乐祈年来说,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但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是七百年过去了。
“你……果然是虚行道长?”东方长岳不敢确信,围着乐祈年转了半天,咕哝,“道长已经得道飞升了吗?否则怎会活到今日?”
“说来话长。”乐祈年边说话边注意周遭动静,“当日与那邪士交手,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再一睁眼便到了七百多余年后。我也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东方长岳看了看乐祈年身上的道袍,又瞅了瞅他手中的镰刀,嘟囔:“想来也是。画卷里的仙人可都是霓裳羽衣仙袂飘飘。道长若真的得道飞升,岂会穿得这样寒酸?”
乐祈年:“……”
所以你判断人家是否飞升的标准是服装的华丽程度吗?
“倒是将军,为何还不去往生?”他问。
“镇守皇陵,要职在身,怎可去往生?”
“可是将军,大雍已经亡了啊……”
乐祈年以为东方长岳会像某个流传甚广的表情包一样惊恐万状:什么?朕的大清已经亡了?不料亡灵将军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我自然晓得。当初陛下就说过,龙脉虽在,龙气却已然断绝,恐怕大雍已亡。可惜道长和方济各先生穷尽心力建造此陵墓,延续大雍龙脉,最终却还是未能让大雍千秋万代……”
说罢,亡灵将军长长地喟叹一声。
“道长,大雍是怎么亡的?”
“还能是怎么亡的,子孙不肖呗。”乐祈年无奈地说。
来到现世后,他可是专门查阅过历史的。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是多种原因叠加所促成的结果。真要细说,恐怕得说个三天三夜,一整篇博士论文都写不完。于是乐祈年思索了一会儿,挑了一个最容易理解的原因:“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搞得民不聊生,遍地饿殍。老百姓揭竿而起,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东方长岳又是一声长叹。“竟是如此……如果是外敌入侵,我倒不会这样生气。大不了也学项羽一句‘此天之亡我’。”
说着,他忽然摇摇头:“不对不对。若大雍政通人和,内有贤臣,外有良将,即使那外敌来了,又怎能亡我江山?必是自己内部先朽坏了,才会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乐祈年苦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东方长岳喜欢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毛病还是没改。
“既然陛下知道大雍已亡,那陛下现在何处?”他问。
“已去往生了。”东方长岳闷闷不乐地说,“其余陪葬者也一并往生去了。”
“那将军为何还留在此地?”乐祈年讶异。
“防止有盗墓贼觊觎陛下的宝物啊。”东方长岳说,“墓中存放着好些稀世珍宝,我唯恐被盗墓贼窃走变卖,便宜了那帮无耻小贼,所以自愿留下来守墓。只是我就连这个任务都未能做好……”
他愁苦地望向主椁室一角的两具白骨。
“那两个盗墓贼是被将军斩杀的?”乐祈年问。
“不错。”东方长岳颔首,“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的怨念那么强,死后竟化为怨灵盘踞陵墓之中,我反而被他们压得动弹不得,就连陛下所赐的宝甲也被那小贼窃去了……我……对不起陛下的隆恩……”
亡灵将军一脸痛苦,深深垂下头。
乐祈年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了。他原本以为皇陵中已经空无一魂,所以盗墓贼才趁虚而入,却意外死在墓中,最后化为怨灵。可实际上两人是被守墓的东方将军所杀。那两人死后反而比生前强悍了许多倍,东方将军双拳难敌四手,才被打压到今天。
偶尔的确会发生这种事。一个人生前软弱无力,死后反而因为怨念或执着过于强大而获得不同凡响的力量。
“将军莫要责怪自己。”乐祈年安慰道,“谁能想到那两人竟会化为怨灵呢?如今怨灵已被我除去,将军可以安心去往生了。”
“道、道长不愧是陛下最宠信的忠臣之一……”东方长岳感动得都结巴了,“道长虽然走得早,但陛下也没忘了道长,准许你陪葬皇陵呢!”
——不要当着本人的面用“走得早”这样的词汇好不好?本人还活蹦乱跳呢!乐祈年暗暗吐槽。
亡灵将军指着主椁室西侧的一副石棺,“道长没留下尸骨,所以就只有一副空棺了。”
说着他看了乐祈年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还不快跪下向陛下的在天之灵谢恩?
乐祈年走到他自己的棺材前。石棺上雕刻着太极八卦,象征他道士的身份。他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棺中传来沉闷的回声,果然是空的。
感觉好奇妙,明明他人还活着,却站在自己的棺材前。世界上大概没几个人有过这种体验吧……当考古队发现这副空棺时,会做何反应呢?
这副空棺主人的身份,大概会成为考古界的千古之谜吧?
他的行为吸引了附近的考古队员。他们像行走的八爪鱼似的手舞足蹈地迎上来,围着棺椁评头论足。
“好奇特的雕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图案!你们在其他古代墓葬中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太神奇了,为什么要雕刻太极八卦呢?如果我就此写一篇论文,是不是能上核心期刊?啊,今年评职称有希望了!”
东方长岳望着那□□头接耳的考古队员,转向乐祈年。“道长,他们是何人?”亡灵将军愕然,“他们怎敢擅动陛下的宝物?也是盗墓贼吗?”
乐祈年捂着嘴小声说:“这是考古,怎么能叫盗墓呢?将军的思想觉悟有待提高。我们现在这是抢救性发掘。再不抢救墓里的文物就全完了。”
这时,考古队员们在古教授的指挥下打开了位于主椁室东侧的库房。那库房位于巽位,属木,专门用来存放书册。
库房中立刻传来队员们惊喜的尖叫。
“啊!这是雍文帝年间的《海国异传》吗!未经后世删改的《海国异传》!”
“卧槽,这边一整个架子上都是文帝的起居注!妈妈我要住在这里不走了!”
“没想到保存得这么完好……可能是盗墓贼觉得书本不值钱,所以没破坏这里吧,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古教授望着满库的书卷,忍不住向其中一册书伸出手,但立即想起自己没戴手套,生怕摸坏了贵重的文物,又像碰触了火焰似的缩回手。
“真是一间宝库啊……”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一旁的研究生问:“老师您怎么了?灰尘迷眼了吗?”
古教授摆摆手,婉拒了研究生递过来的纸巾。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导师。”他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哽咽,“要是他还在,那该有多好……他是研究雍朝历史的专家,写过好多关于雍文帝的论文。但是因为缺乏过硬的证据,那几篇论文一直没有发表。为了寻找证据,他一把年纪了还在考古工作的第一线打拼。几个月前他因为癌症过世了,临终时还一直念叨着那几篇论文。他要是能活到今天,就能亲眼看到这里了……只差几个月啊……”
老教授戴上眼镜,环顾身边的研究生,惆怅地长叹,“你们真是幸运的一辈,能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遇到这样重大的考古发现。千万不要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研究生们面面相觑。古教授导师的大名在他们学界自然无人不知不人不晓。一想到那位老学者寻找了一辈子,却还是与文帝墓的发现擦肩而过,而他们这些愣头青却能幸运地来到这座千古遗迹之中……
众人一时间都感慨万千。从古教授的导师,再到古教授,再到他们……等将来他们也有了学生,那些学生大概还会继续研究这些文物吧。
也许他们一辈子也成不了古教授的导师那样了不起的大学者,但至少他们可以将这些从先祖那里传承下来的文物好好保护起来,再传承给下一代人。即使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至少要“为往圣继绝学”,留待后人“为万世开太平”。
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考古队员们纷纷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东方长岳飘浮在他们上方,望着小蜜蜂一般的考古队员们。他们说的话,他大部分都似懂非懂。但从这些人的态度中他能感受出来,他们和那伙盗墓贼迥然不同。盗墓贼拿了宝物就跑,为了盗宝甚至不惜破坏陵墓。这群人对待一切都小心翼翼的,有个年轻人不小心碰了一下书架,还被那老人骂了一顿。
“将军放心,他们并不会将陪葬品拿去变卖,而是放进博物馆中好好保护起来。说不定将来这里也要建一座博物馆呢,像兵马俑一样。
乐祈年说完苦笑了一下。兵马俑是几十年前才发现的,东方将军大概根本不知道那是何物吧?
“别说是死掉的皇帝了。就算是活着的皇帝,回自己的皇宫还得买门票呢。”乐祈年接着,“贫道的八卦镜也变成文物了呢,要都要不回来。不对,那不是贫道的八卦镜。”他望向东方长岳,“贫道想问,玄清八卦镜哪儿去了?镇在墓中的为何是一面仿制的铜镜?”
东方长岳一脸苦闷:“虚止道长当初是想用玄清八卦镜来镇墓的,但陛下爱民如子,说那是道长师门代代传承的宝贝,夺人所爱未免不妥,就命虚止道长仿造一面替代了。”
虚止正是君霓云的道号。
奇怪。如果玄清八卦镜仍在师弟手中,那应该传给了他的后人才对。可君修言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莫非玄清八卦镜在传承途中遗失了吗?还是说,君修言身为家中小辈,没资格知道有关家传宝物的事?
还是回去问问君修言好了。
“将军,贫道要出去了。”乐祈年低声说,“改日再会吧。”
“道长且慢。”亡灵将军飘过来,“我跟你一起出去瞧瞧。我很好奇外面世界如今是何模样。”
乐祈年耸耸肩,带着东方长岳的亡灵穿过主椁室,沿来路返回地面。
下墓时,那条悠长的墓道会让人觉得“自己正往冥界而行”。但是离开陵墓时再踏上那条墓道,徐徐上升,就会产生一种“终于从冥界返回了阳世”的感觉。
乐祈年和进出陵墓的工人或考古队员擦肩而过。有些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眼神,更多人则忙于自己的工作,根本没空瞧上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今天耗费了太多精力的缘故,这么一段路,乐祈年竟走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出了石门,他扶着隔离棚才稳住身体,站定朝山下望去。
现在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因为是在山上,还能照到些许斜阳。夕晖的最后一丝光亮穿过远方的山峰照在乐祈年侧脸上,给他白皙的皮肤映上了一层金红。桃花眼中亦是金光浮动,好似一池粼粼的春水。
聚在墓外的围观群众已经回家了,记者们也已经散去。只有考古队和工程队的人仍在基地中忙活。
这里视野极为开阔,能看到山脚下的马家村家家户户亮起灯火,远远望去,仿佛一艘漂浮在山中的明亮的浮舟。
东方长岳凝望山坳中的小村庄,微微惊讶:“如今究竟是何时代,竟连普通百姓都能用得起灯火?”
“那叫电灯。”乐祈年解释,“是现代的新发明。”
“看来这是个太平时代啊。”东方长岳低叹,“道长可还记得,当初我等聚在陛下麾下,大家立誓,定要为陛下打下江山,辅佐他复兴大雍?”
乐祈年颔首:“自然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后来陛下真的成为一代雄主,人人都盛赞陛下为不世明君,称那时为盛世呢。”东方长岳粗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笑意,“哦,我忘了,道长肯定已经早就知道这些了,是不是?”
“在历史书中读过。”乐祈年说。
雍文帝沈潜年号“天丰”,他的治世也被后世称为天丰盛世。
“这时代与陛下的盛世相比,谁更胜一筹?”
都差了好几百年,要怎么比?这不是关公战秦琼吗?乐祈年腹诽。
他想了想,将目光投向山下的村庄。他来到这时代也没有多久,只能凭借自己这些日子的观察和原身的记忆讲个大概。
“如今之世,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他说,“孩童可以免费上学读书。只要能金榜题名,即使家境贫寒者也能上得起大学。女子如男子一样可以外出抛头露面、工作养家。一方发生天灾,自有八方支援。”
东方长岳讶异:“如今究竟是哪朝哪代,皇位上坐的又是哪个明君?真想会一会他!”
乐祈年哭笑不得:“早已没有皇帝了。如今是百姓为自己当家做主。”
东方长岳不大相信,盯着他瞧了半天,发觉他没在开玩笑。
“看来不止大雍,后世的王朝也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亡灵将军望着远方群山黛色的影子,“真可惜。费了那许多功夫,建起这偌大的陵墓,最终大雍还是土崩瓦解。王朝兴衰更迭,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乐祈年也和他一起极目远眺,想起了不久之前刚刚学会的诗句: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寂寞平沙空莽莽,伸向荒凉的四方。】
“将军,请回墓中吧。”乐祈年说,“您是亡灵之躯,晒到太阳会魂飞魄散的。”
斜阳之下,东方长岳的身影越来越淡。
可他只是凝望着山中的小村庄。
下山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回到家中。到处都回荡着喊人吃饭的声音。晚归的农民驾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回村。放学归来的孩子们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胸前的红领巾飘飘荡荡。
“道长,再让我看一眼吧。”东方长岳出神地说,“看一眼这大好河山,芸芸众生。”
忽然,山下传来喊叫:“小乐你出来啦!节目已经结束了!大家去农家乐吃饭啦!”
乐祈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瞄了一眼,原来是唐雨诚。
他看向身旁的东方长岳:“将军?”
东方长岳阖上双目。“道长,你记得告诉那些‘考古人’,陪葬品里有一只贴着封条的瓷瓶,千万别打破了,也不能揭开封条。”
“为什么?”乐祈年疑惑。
“邪士无明与道长一战后,阴魂不散,虚止道长与方济各先生联手将那人魂魄封印在瓷瓶中,镇在地底。若是打碎瓷瓶,那家伙可就重获自由了。”
乐祈年瞠目结舌,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脊背爬上头顶。
没人告诉他邪士无明还活着啊!
不对,他自己就还活着,那家伙活着似乎也并不意外……
只是这么一刹那的分神,当他再望向身边时,将军的亡灵已经消失无踪了。
与此同时,一道金色的光芒自大丘山冲天而起,飞向云霄,宛如一只乘风的猛虎。
风从虎,云从龙。作为功绩彪炳、名垂千古的武将,东方长岳死后自然不会去往地府,而是要被迎去天上的。
唐雨诚走上山时,只觉得一阵劲风从身旁吹过。
“啧,山上就是风大。”他咕哝,接着扯开嗓子喊道,“小乐,下来吧!农家乐的饭已经好了!”
不知为何,乐祈年竟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
“小乐?小乐?年宝?”唐雨诚走上前,按住青年的双肩轻轻摇晃,“你发什么呆?”
夕阳彻底被群山所吞没。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乐祈年在墓中对付两个盗墓贼的亡灵,已耗费了不少精力。又跟着考古队进进出出,忙活半天,现在只觉得浑身无力。
“唐哥,告诉考古队,”他头晕目眩地说,“墓里有一个瓷瓶……”
“嗯?什么次品?”唐雨诚没听清。
“绝对不可以……打开……”
说完这句话,乐祈年身体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