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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茶话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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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们的表情来看, 似乎大家都觉得男人们是不会答应的。”

屋内暂时只有谢双瑶的声音,她的语调透着隐约的乐呵,仿佛觉得现在女娘们的表情颇有可观之处, 她耐心地,慢慢地为女娘们分析, “但其实仔细想想, 就知道你们的感觉也只是一种刻板印象, 男人们不会答应——是所有男人吗?当然不是,否则这世上就没有赘婿了。”

“所以, 我们可以分析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个男人如果特别穷, 他大概是会答应的, 或许我们也可以推导下去,如果一个男人实在是娶不到老婆了,除了你他完全娶不到别人,他或许也会答应你们的这些条件。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没有可能娶到老婆,那他对这些事肯定也漠不关心,就谈不上答应不答应了, 那么,是谁不会答应呢?”

马脸小吴很响亮地答道,“那些原本就娶得上老婆的男人,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大家都觉得马脸小吴说得有道理, 便嗡嗡地议论了起来, 谢双瑶跳下讲台,开始在黑板上书写, “我们的支持者是无产者, 反对者是有产者, 可不可以进一步细分呢?除了财产方面的考虑,性格上,最可能支持我们的男人是?”

任何不可思议的大事,在谢双瑶的口中都是这么的明白而简单,金逢春再一次陷入如痴如醉的学习状态中,微张着嘴投入地跟着六姐的思路。她从买活军这里得到了很多,她会算学了,和社会接触了,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这种‘明白’的力量,在此之前,金逢春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狭窄,她只知道外头在不断地发生许多大事,但却不能理解背后的原因,更从没想过自己能参与到其中。

而在买活军这里,谢六姐似乎掌握了一种办法,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在她的分析之下变得明白起来,金逢春逐渐地意识到自己是谁——除了金逢春这三个字之外,她的社会角色,她的生理角色。她也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更进一步的,她能改变什么。

和谢六姐一起改变什么!

她又想起了除夕夜谢六姐的话,‘最高的奖赏——用双手创造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改变并不彻底,需要不断地妥协,但不论如何,现在她们就正在一起商议着,该如何创造这个小小的国家的一点点未来!

金逢春几乎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聆听谢六姐的介绍,“我们在推出一项新政策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它能不能被彻底地执行,政策的制定很简单,简单到我们在这里闲谈着就能定下来,但执行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是一项几乎对所有人都有利的政策,想要彻底推行也异常的困难。”

她以识字班举例,“识字班侵犯了谁的利益呢?农户们识字了就会聪明,可以种出更多粮食,即便是读书人,他们考的科举也和我们教授的内容完全不搭噶,但即便如此,我们在十村开班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捣乱。”

——谢双瑶叹息着说,“我们只好把好多捣乱的人杀了。”

她提到杀人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连金逢春也很镇定,甚至有一丝冷嘲,她已不是一年前那个见血失色的小女孩了。买活军去年杀了不少人,她觉得杀得都有道理,甚至暗地里很向往谢双瑶的杀伐果断,想要做点事情,非得这么狠不可。

“识字已经是抵触最小的政策了,大多数农户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尚且有这么多波折,别的政策,只要是对现状有改变的,那就一定会侵犯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但我们能因此就不改了吗?”谢双瑶还在循循善诱地教导她们。而金逢春此时已放下一切顾虑,她响亮地答道,“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的现状一样也牺牲着许多人的利益,只是他们在过去的秩序里无法发声。”抢答的却是于小月,她的双眸闪闪发亮,看上去和金逢春一样兴奋,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我们女娘的利益——从来都被侵犯,只是从前,没人会听我们的声音。”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姐来了。六姐听到她们的声音——六姐甚至是培育着她们的声音,把她们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挖出来,在六姐来之前,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需求,但现在谁也不能让她们放弃这些渴望。

金逢春越想谢六姐的总结越觉得字字珠玑,她们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她们愿意和男人一样拼死的去做活,比所有男人都更忠心地拥护六姐,她要尽一切可能对六姐有用,只为了获得六姐的支持。

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听不见她们这些女娘的声音!

谢六姐的笑容越来越愉快,她也提高了语调,“说得对!随着局势的变化,过去的无产者会想着获取发声的权力,当这些利益被压迫的人,他们的不满达到巅峰,甚至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世道就会不可避免地倾颓下去,因为他们不闹到自己的诉求被满足,又或者是自己的生命被消灭,是无法安静的。”

“西贼、闯贼,他们有些是利益被压迫到了极致,有些是趁火打劫,但如今官府已经无力消灭他们的生命,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就不再承认官府的统治。”这还是谢双瑶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说起外头的事,“而如今,女娘也有了你们的需求,如果我不满足你们——”

她举起手压制住了要出口的忠诚宣誓,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忠诚,但如果我不满足你们,我没让我最忠实的支持者得到最多的好处,那么你们对我的支持就不会永远都这么熠熠生辉了。所以我现在要设法满足你们,但同时保证这条政策可以贯彻下去,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感。你看,赎买田地,对地主是不利的,但对佃户们很有利,所以我买田就买得很顺,执行过程中就算有甚么疏漏,佃户们也会自发地来帮我。”

大多数女娘都若有所思,彬山那个粗壮的女娘黄小翠大声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这个道理。”

她居然会引经据典了!金逢春诧异地看了过去,谢双瑶也笑了起来,“不错,是这个道理。目前来看,你们的这些诉求如果都形成政策,我恐怕支持者是很少的,反对者倒是很多。因为三县现在男性人口占据绝对的优势,如果所有的男性都反对,这不可能成,如果一半以上的男性反对,这也不可能成,如果三分之一的男性反对,余下三分之二漠不关心,这政策也只能落实一半。所以我觉得,你们得争取一些男性的支持——”

“那些除了我们娶不到别人的男性?”云县小红立刻机灵地问,她又摇了摇头,“不行,三县现在没有这样的男人,我们的日子好过,现在周围的村子都知晓了,大量人口都来聚集,肯定有外地的女娘愿意嫁进来,除了我们娶不到别人——这样的男人就算还有,肯定数目也不足,而且我们也看不上他们。”

只要有工做,有饱饭吃,这样的日子在福建道就算是神仙过的了,买活军的声势越来越大,吴兴那里来信也频繁提到他们那里的逃奴越来越多——这些人其实都来了三县,男人来做工,而女人想要在三县定居最快的办法当然是嫁一个三县的男人。云县小红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金逢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还在思索,庄素已说道,“用好处赎买他们——我们可以不要彩礼。”

“外地的女娘,那些饿极了,活不下去的那些,也不要彩礼。”

“但外地的女娘不如我们会赚钱——哦,但我们要把筹子自己拿着……对他们来说和外地女娘也差不多……”

买活军女娘很快发现,一旦她们开始主张自己的权益,那么婚配价值最好最好也只能和那些遵循老规矩的女娘相当,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如的,虽然老脑筋们赚的钱少,但她们在婚姻中肯让渡的权利更多。女娘们有些丧气了,自梳这个念头好像又获得了流行的土壤,金逢春左看右看,她实在很着急了。

“哎呀!你们听我说!”

她忍不住就加大了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听我说啊,这不是很简单吗!首先通过结婚年纪的限制,让外地的女娘无法通过婚姻进入三县,争取到几年的时间,然后,我们要通过教育,主动去团结她们,去教育她们,让她们识字,让她们出去工作!我们不也是这样被六姑教出来的吗?我们的需求——岂非就是她们的需求?只要她们有书读,有工做,难道她们不要平等,不要自由吗?”

“我们此刻虽然素不相识,但却要把她们当做姐妹一般去关怀,去教导,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会越发壮大,支持我们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周围的女娘都投来了略带惊异的眼神,金逢春虽然在家中受了许多中庸低调的教导,但此刻已不其然全丢到了脑后,她润了润唇,语速很快地继续往下说,“再者,我们要在男子中争取盟友,我们为何不告诉那些家贫的男子,如今彩礼如此之厚,便是因为富人们肆意以彩礼为筹码争买女娘,富□□妾如云,穷人只能孤寡到老,便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唯有六姐规定了不论贫富,都需要采用新的婚嫁政策,在,在做丈夫的权力——在夫权上做出让步,而且只能一夫一妻,不许纳妾,他们这些穷人才有和富人争娶的可能。”

实际上,穷人娶不到老婆和富人或许有关系,但关系或许也没那么大,更多的是因为贫民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便连养大了可以换亲的女儿都没有余粮养大,许多女娘都似乎要开口纠正金逢春,但金逢春抢着说,“——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他们觉得是真的便行了。再说这也多少有点儿是真的,倘若两人争着要娶我,一人是……是新式的婚姻,家里却贫苦,一人家中富裕,却要我三从四德,过王太太那般的日子,那我情愿选穷人。”

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可的,因为这些女娘在财产上并不指望夫家,都有自己养活自己,甚至靠自己过得比从前更好的信心,她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金逢春露出了信服的神色来,庄素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是误导和欺骗,煽动贫富间的矛盾。恐怕糊弄不了几年,穷人若发觉自己支持了新式婚姻也还娶不到老婆,会不会反悔或者愤怒呢?”

金逢春没说话,马脸小吴倒是先反驳说,“群体不是个人,情绪的反应不会那样及时,而且现在只要肯做活都能赚到钱,我们这里太富的人家也没有,谁先肯支持新式婚姻,谁就更好找太太,这一点是不假的。”

虽然在辩论,但火药味并不浓,女娘们各抒己见,有些人悲观,“恐怕我们的伙伴要比想得少,真正喜欢做活,愿意做活的女娘有多少呢?还有许多女娘,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她们恐怕还和从前一样,只等着到了年纪,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人去呢。我们这里出头,她们或许还会怨怪我们惹事!”

“这样的人也的确是有的,强迫她们来遵从新式婚姻,恐怕效果也不会好,反而会被怨怪。而且想要新式的女娘越多,旧式的女娘就越受追捧,越容易嫁入好人家。”

是这个道理,但就连王太太都忍不住插嘴说,“再好的人家,无非也就是我这个样子,你们既然并不羡慕我的日子,那末旧式的女娘受到追捧,似乎也不是你们的损失——旧式的女娘嫁去了旧式的人家,自然是过着旧式的日子喽。”

众人便顿时都更开朗了,谢双瑶笑着说,“既要,还要,人类本性的贪婪。”

女娘们是常常被揶揄的,她们不以为意,积极地讨论着政策要如何推行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弱抵抗,又让更多人感到这样对他们有益,哪怕只是一种错觉。

“该如何想个办法,让愿从旧式的去从旧式,愿意新式的姐妹也能抓住机会。”

最后是庄素灵光乍现,想到了这个主意。“婚书!婚书呀!”

她一拍巴掌,罕见地兴奋喊道,“在婚书中约定彩礼、嫁妆,也是常事,何不再扩大些呢?丰俭由人,多者可以将所有一切细务都约定清楚,而俭者也需对一些基础的问题明确约定,更要说明婚姻不谐时该如何处理,他们两家只要谈好了,愿旧便旧,愿新便新,随君如意,岂不是彼此两便,皆大欢喜?”

众女娘各自一想,果然是又简便又爽利,不免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彼此笑骂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们嚷嚷了这半日才想出来,怕是要被六姐笑话了。”

“平时自负聪明,现在才知道,还是笨的很,六姐只怕早就想到了。”

“我之前也没想得太明白,是你们帮我分析清楚的。”谢六姐却并不自高自大,摆手瞪眼警告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拍马屁,还好这不是正式会议,不然小吴要恨你了。”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起来,室内重新响起了磕瓜子的声音,谢六姐刚才一直都没有说话,此时为她们总结,“这是一场很好的锻炼,现在你们已知道了这种事是怎么做的——总结诉求,分析利弊,衡量局势,寻找联盟,最后再给我一个可执行的方案。今晚你们没有对手,下一次锻炼的机会是在常务会上,于小月的文字功夫好,草案由你来撰写,你们要再找机会讨论,随后联署签字,在会上发放给所有与会人员,由我来评估他们的抵触情绪。”

众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因为谢六姐的话似乎暗示着这草案还有不通过的危险,这大大地超出了她们的预料,谢六姐倒很平静,她耸肩说,“这是下一课的内容了,人的多面性,我是女娘——但我同时也是统治者,我要衡量这道政策能不能往下推行,推行后我的得失,如果压根就推行不了,这种政策会消耗我的权威,如果坏处比好处多,妨碍了买活军的扩张,那么我也一样要打回来叫你们修改。这件事,你们要知道,不是我来带着你们搞。”

她伸手在自己和众人间比来比去,“而是你们——来说服我搞,明白吗?”

在金逢春看来,推动新式婚姻恰恰对谢六姐的统治是最有帮助也最急迫的,否则费尽心思教导出来的成熟工,一旦成亲就不能再工作,这实在是很亏本的买卖,但她压下了争辩的冲动,她此时已又冷静了下来,知道六姐自有她的用意,而且她现在已回到了女大王的身份,这些话是不能去挑战的。

女娘们的情绪也因为谢六姐的撇清而有些许低落,彬山那个最粗壮的女娘又叫起来了,“真麻烦——还不如自梳呢!”

这本是半开玩笑,但却让谢六姐的脸色有点严肃,她指了这个女娘一下,似乎是想发火,但很快又露出笑容来,换上了耐心的语气。“还不明白吗?自梳是博弈中最差的决策,你们要尽量地扩大自己的朋友,减少自己的敌人,而自梳这个决策,会让你们的朋友仅限于女娘中的一小部分,敌人却几乎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了我。”

谢双瑶比了比自己,“我说过,我是买活军的统治者,我永远不会允许买活军中出现自梳的潮流,我更要求买活军中有职司的女娘不许宣扬自梳,你可以一辈子都不成亲,但却不能自梳。”

说实话,大家并不怎么明白自梳和不成亲的区别,谢双瑶便又仿佛是在上课一般,对她们详尽地解释了起来。

“自梳在外头,是一件很无奈的事,你们想要自由,想要平等,外头那些做工的女孩子,她们虽然没有你们这样能书会写,但她们也想要自由,想要平等,也想支配自己的财产,也不想嫁人。自梳是她们和外头风俗的一种对抗,自嫁自身,永不和任何男人往来,一旦违誓,便由自梳女内部处以私刑,甚至连沉塘的都有!你们觉得这样好吗?”

“粗听起来,这似乎是很光荣而高洁的事情,一个女娘宣布自己没有世俗的欲望,心中只有事业……”

很多女娘脸上都浮现出神往之色,这似乎便是她们向往且自豪的状态,她们迫不及待要宣扬她们和旧式女娘之间的区别,自梳似乎再适合她们不过了。

谢双瑶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你们仔细想想,这是不是用性.欲的牺牲换取了自身在财产上的一定特权?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难道女娘的权益,一定要牺牲一样去换取另一样吗?”

她提到的这两个字让很多女娘都有些羞红了脸,她们垂下头去,耳朵却又都高高地竖了起来。黄小翠——就是之前最坚定地叫着要自梳的女娘——愕然了一下,还是坚持地说道,“但我一心一意侍奉六姐,的确没有这种念头——”

“首先,你现在没有,或许将来会有,其次,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在买活军这里,女娘可以用劳动,用生产来争取的权益,为什么要用性.欲的牺牲来换取?一个妇女分明可以同时拥有结婚或不结婚的权益,也拥有充分的财产权,买活军的高层宣扬自梳,便等于是自愿地把自己的权益交了出去,让女娘只能在财产权和□□中择其一,你再想想,如果买活军的女娘想成亲就成亲,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不论如何,她们挣的钱都归自己花,她们做什么事都由自己决定,那么自梳还有什么意义?这不完全是一种倒退吗?”

女娘们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自梳的追捧有多么愚蠢了,她们中许多人都红了脸,谢双瑶还落井下石地奚落她们,“在从前,那些女娘自梳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别的路走了,如今你们分明有这样多的可能,却还要去追捧自梳?我从未见过有这么愚蠢的博弈者,对手还没出招,自己就牺牲了一项很重要的需求。”

不免就有些女娘想要撒娇似的抗议起来了,谢双瑶止住她们,继续说,“第三,你谈论性.欲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一样,这是我很不喜欢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话题是有些说远了,但你们不妨想一想,男人到了年纪要给他找个女人,娶不起老婆的男人是被同情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性.欲无法消解的男人很痛苦,外头有青楼楚馆,有南风馆,家里有养子养女,有姨娘外室,黄小翠,你要平等,那你就要平等地去尊重女人的性.欲。”

“外面的人,在夸奖女娘的贞淑贤德,这些美德归根到底只有一点,便是女娘没有欲.望,不知索取,只知奉献。但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女娘到了年纪也想和健壮英俊的儿郎共赴巫山,也想生儿育女,这都是正当的,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或许你没有,但别人有,你便不能表现得这件事仿佛很不体面似的。”?“为什么不体面?人人都要吃饭,人人也都喜欢做这种事,你老说着自梳、自梳,好像自梳是一种光荣,但我从没见这世上有人这么倾慕地去谈论阉人,如果自梳是一桩高洁的事,那阉人岂不是更高洁?自梳女私下还能偷呢,阉人却是真的狠下一条心,这辈子注定清心寡欲了。”

“为什么男人阉.割是羞耻的事,而女人的自梳却被你们这些彬山女娘当做好事挂在嘴边?你要好好想想。”谢双瑶少加思考,就又给她们加了作业,“你们都要好好想想,这样吧,就以《自梳和阉割的区别》为题,写一篇文章给我,字认得不多的用拼音,三天内交上来,答得好加政审分!”

这个茶话会的开始和结束都大出金逢春意料之外,与会者的情绪都和过山车一样激烈动荡,听闻旧式婚姻的沮丧——察觉自己正在制定政策的兴奋——听说草案还有不通过可能的惊讶——会后居然还有作业的空虚。并不是所有女娘都很喜欢写作业,除了马脸小吴显著地亢奋之外,其余女娘都在低声忧愁地谈论着这出格的作业,女人的性.欲,这在此前是个极度敏感的话题,金逢春想想都头晕目眩,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和于小月和葛爱娣讨论。

这三个临城女娘一路都在欲盖弥彰地谈着新式婚书的事情,到了家也已很晚,不能再去浴室了,双喜帮着金逢春打水洗脸洗脚,好奇地问着茶话会的见闻,金太太也没睡,走到女儿屋里来和她闲谈,又问金逢春吃不吃夜宵,金逢春说不吃,还将自己带回来的两片巧克力和一盒饮料献给父母,金太太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偷偷带回来的,问清究竟这才安下心来,思忖片刻,只取走了那盒‘饮料’——彬山那边的女娘都是这么叫的,“这个巧克力太小了,手指长的一条,你自个儿吃吧,倒是这仙饮,明天早餐桌上大家一人喝一口是有的。”

但现在,金逢春完全没心思去想吃食了,费了半日的口舌,才让母亲取走巧克力,预备着明天早饭桌上众人分食,金太太慈爱地掠了掠女儿的浏海,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去睡了。金逢春爬到床上,自然半天都没有睡意,今天听到的这些见解不断在她脑海里飞舞。‘要自由,要平等,要财产权’,‘你要平等地去尊重女人的性.欲’,‘女娘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女娘的欲.望也是正当的欲.望,是可以公开谈论的需求’……

的确,自梳女很多都以冰玉会、玉洁堂自许,仔细想想,仿佛的确是把女人的性.欲当做一件肮脏的事。很奇怪,敦伦明明是男女二人完成,而且床笫之乐男人分明如此乐此不疲,但仿佛女人对这件事有需求,能从中获取快乐便是极大的不道德……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家庭作业的思路,在枕上辗转反侧,金逢春有一种极其奇特的感觉——

她知道父母一向是很疼爱她的,金家对女儿也的确很好,她的父母兄弟都尽自己的所能呵护着她,但今晚,金逢春第一次发觉,父母的教导中,从来只包含了她应该做什么,并未有她可以做什么,她不被允许拥有任何一点欲.望,甚至就连食欲都是不体面的。

这并不是父母的苛待或偏心,她的母亲也这样要求着自己,‘外头’就是这样子的,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人不能有性.欲,女人不能妒忌,女人不能不恭顺……女人生成必须是一个极完美的工具,才会得到贤良淑德的评价,却还免不得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苛刻挑剔,在金逢春十五年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对她说,“女人凭什么没有欲.望?凭什么不能索取?”

我凭什么不能想?我凭什么不能去要?我可以想,我真的可以想,六姐在鼓励我们想,她说这是一桩正当的需求,女娘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有什么欲望都不必羞赧,便只管去想!

她突然觉得双颊又暖又湿,金逢春诧异地意识到自己哭了,她觉得很奇怪,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哭的事情,它当然并不坏,但似乎也没有好到值得喜极而泣,但不知为何,这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把脸埋在袖子里,眼泪流呀流呀,一直没有停歇。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关心,第一次有人在她的衣食住行以外,关心她的理想,关心她的欲.望,告诉她——

金逢春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今晚才发觉原来以前自己活得并不算是个完整的人,她今晚才知道原来她还可以公然拥有这许多种想望——

她是个很务实的姑娘,金逢春在今晚之前,对买活军也是极为拥护的,那是因为她很喜欢买活军带来的物质上的改变,也很喜欢自己社会地位的提升,这都是基于她自身利益的考虑,但今晚她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她第一次想……她想,如果有一天谢六姐需要她献出生命,或许她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她感到自己的身躯上好像飘出了无形的根脉,慢慢地接入了一株参天大树之上,她好像死过一回,又在眼泪中慢慢地发出芽来。这样的感受,比千万种仙器、神迹,比赏赐下来的仙食都还要更加宝贵,还要更加让她珍视。

我是个买活军的女娘,入睡以前,她自豪又幸福地想,以后我就是买活军的女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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