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梦想印在全世界
人的想象力受到自身经历的局限个道理在此时的敏朝尚未有明确的共识,但黄大人现在隐隐约约地已触碰到了这个感悟。他或许是想到了买活军绘画过一些本地的地图,但……但……
这图是地图吗?为何是这样的颜色样的线条?——但若说不是地图,那是谁也不能答应的轮廓不知比如今的地图要清晰多少且那些线条组成的信息然现在黄大人还不能一一阅读清楚,但仿佛十分易懂一般,看了一会已有了些许了悟。黄大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靡颜腻理的画幅其是那光滑柔韧的画布晌方才回过神来兀地迸发出疑问这是什么布?如此柔韧有其余用处不成?”
“这是特种用纸不了衣服样的当然也不是这世间能有的东西。”回答他的是那个马脸侍女六姐没有搭理这个低级的问题,而是从容地请各处赶来的学生都仔细地鉴赏这张图,“这就是咱们身处的这个星球的地图。”
星球又是个新词儿人有些迷糊,黄大人回过神后不管不顾地冲到人群里,他运用了自己所学会的所有简化字的知识,也辨认不出地图上扭曲的字符是什么意思,更很难看懂这种全新的绘画形式——蓝色的应当是海洋罢?但……但海洋的面积也是可以估量的么?重洋不都该是永无止尽的么?谁能有这般伟力称量海洋、计划陆地,谁能有这样的神通?
打从深心里压根不信什么神佛,对谢六姐带来的买活军,黄大人也能在心中不断地估量起来历,他得出的结论是谢六姐来自异世,甚至可能来自——他很少想到的概念,来自‘将来’。在黄大人心里,他已是举世无双最开明最善于接受变化的那种人了,但此刻要面临的画面依然让他冷汗潺潺,看东西仿佛都有了重影。
他油然生出一种平日自己最厌弃的冲动——不由自主,他想敬拜谢六姐,哪怕他平时是最看不起愚夫愚妇的,但此刻面对这实在无法解释的画幅,他却也俨然觉得敬拜而远之仿佛也不妨是很不错的应对。对无法理解的东西,顶礼膜拜,表现出善意与敬仰就足够了,所祈求的无非便是这股伟力不要妨害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不必被迫因这伟力而改变。
但黄大人能成为王大珰身边最为信用的厂卫,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他用了一些时间,但终于坚强地克服了情绪的波涌,转而聚精会神地聆听起谢六姐的每一句话: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或许此生都再不会有了。不管懂不懂,每一句话都不该错过。
“我们的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谢六姐讲得也很慢,“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印度洋便是你们这里从前叫天竺、身毒的一个大国,所谓玄奘取西经就是去印度。”
她似乎是识得那些弯弯曲曲的字符,指着它们为众人解释。而玄奘取经的故事由于《石猴记》,这百年来大家是很熟识的,黄大人当然也偷偷看过——《石猴记》前几十年都是闲书,甚至还有过被禁的传闻,因此非得偷看不可。这是读书人独有的乐趣,‘雪夜读’。但他从未想过所谓天竺、身毒竟真能在地图上被标绘出来,而且形状还如此清楚,谢双瑶口中更是说得非常的明白。
“咱们这时候的印度和上头标注的不太一样,还是有许多的土邦,便如同云南一带一般,还是土司、头人带头统治,他们那里气候好,人就很懒惰,缺乏统一的土壤。这块是安南,安南和真腊,他们两国是世代的仇家,这里的气候也非常的炎热,百姓们不论男女都是不穿衣服的,在腰间围着裹布而已。安南还是大敏的属国呢,和大敏有朝贡贸易,每次前来朝贡,有时还要献上地图,作为臣服的标志,哈哈,不过那种献上来的地图肯定都是随便画画的,反正也没法证伪啊。就是他们自己留着的那份,想必也和我们手里的没得比。”
谢六姐不但拥有这样清楚的地图,而且还明确地知晓地图的意义!不错,此时藩属国向宗主国投诚时,‘献图’是极为重要的环节。因为地图在行军中实在太重要了!若是自己疆土里的反贼起来作乱还好,大家文种相通,要找人来带路不是难事。但倘若是建贼侵略大敏,又或者是大敏征讨敌国时,没有地图,如何能决定行止、筹划粮草?
哪怕是最模糊的一张山峦图,都能让人估量脚程。一样都是僭越,‘服妖’——穿了超形制的衣物满街招摇的人到处都是,官府压根懒得管,但藏图和藏甲、藏弩是同一等级的罪名,就是再昏庸的县令都要慎重以对,这是不能轻松放过的罪名。
而买活军这里的地图呢?是如此的清楚、如此的广博,光是看着就要让人晕厥了,谢六姐还不断地在上头用炭笔做着标记,“这是阿拉伯半岛,这是土耳其,啊不,现在应该叫奥斯曼帝国,他们帝国很广大,挺有趣的,大敏觉得自己是□□上国,世界之主,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也视自己为天下之主。”
“从土耳其往这里去,就是欧洲了,盘踞在壕镜的那些弗朗机人的老家就在这,很小的一块……对,就这么一点点。”
“这是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尼德兰现在还没兴起吧,好像还在打自己的独立战争,所以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船。丹麦,现在也没什么存在感,咱们现在主要还是在和弗朗机人做生意,但他们内部也分派系,现在有一部分在闹独立,你们看欧洲的国家都不太大,小小的,彼此打来打去从未大一统过,他们那里的政治生态传统和我们很不一样。”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正因为战争频繁,他们的进步也快,你看这么小的国家,现在满世界都是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航运很发达,而且地方小,种东西不好活,如果不出海就没有饭吃。现在最强盛的是弗朗机人,他们占据了吕宋,还要图谋壕镜、琉球,对鸡笼岛也有野心。就连这块——”
她的手指顺着划到了地图中间的那块土地,“非洲,也就是咱们大敏三宝太监也曾去过的地方,他们现在也正在其中瓜分利益,掳掠人口。还有这儿——美洲,南北美,这儿,大洋洲,现在是他们流放囚犯的地方。”
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弧线,“这就是他们的航路,他们乘着船满世界地跑,如果你把欧洲当做一个整体的话,那便会发觉,现在这世界上的声音还是属他们最大。”
谢六姐最后在地图右边的角落点了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
她试着用炭笔在上头勾勒轮廓,时不时还要问黄大人,“西域现在归咱们管么?东三省应该也……就是盛京什么的。”
回答往往是令人难堪的,最后谢六姐圈出了一块比原有的轮廓要小得多的地盘,在这偌大的地图上是何等的细小!她拍拍手,笑嘻嘻地说,“就是这般了,这就是敏朝上下百姓认知中的天下——这么小小的一块。咱们的地盘呢,小小的一点点,小中之小,连这炭笔的一点都配不上,在地图上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
大家都沉默下来,敬畏地望着这张大图,黄大人面上发烧——谢六姐好像一句话都没评价他的疑问,但却又极有力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一再想要弄懂的,无非是谢六姐究竟对大敏天下有没有图谋,就好像敏朝的,这小小的地盘有多么的弥足珍贵……看这地图上原本的标注范围(黄大人已猜出这是国境线),谢六姐来的那个世界,属于大敏的范围——也不对,若那时没有敏朝了,那该叫什么呢?总之这块土壤、朝廷的范围,要比现在敏朝所能影响的那么一小块区域还更大得多。
“虽然现在的地区就这么一点点,但我们要敢想一些,”谢六姐的眼
光在众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她舒心地笑,回过身叉着腰,重新拿起了炭笔,“画饼咱就画个大的,是吧?咱就是说,黄大人很实在,这片区域是实际控制区,那如果算上藩属国呢?比如说,蒙古,那帮蛮子既然统治过咱们中国,那么便把他们的地盘算在其中,未为不可。”
“西域,既然唐代都设立了西域都护府,那么有甚么理由不是我们的地盘呢?现在的察台汗,哼,自顾不暇,此处将来腾出手了必然要予以开发。还有失必儿汗国——这片地方凭什么不是我们的?现在也没什么人在住,原来的政权衰退得不像话,据我所知,大敏许多北面的流民都逃到那里去了!完全可以说得上一句自古以来嘛。”
“吐蕃,一直以来是向我们纳贡称臣的,不能让他们生了外心,琉球,也是我们的属国,一向是我们华夏衣冠,鸡笼岛现在盘踞的海盗,虽然和官府作对,但他说不说汉话?说汉话的海盗便还是我们的人,鸡笼岛自古以来自然都是我们的。”
“壕镜这样的小海岛不必说了,吕宋、安南,这些地方世代对我们称臣朝贡。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弗朗机人远在欧洲,还要在吕宋建立他们的官府,简直是梦话,吕宋不知有多少广府人过去种田,此处必为我买活军庇护。”
“还有美洲、非洲,偌大的好土壤,一年三熟轻轻松松,此时都几乎无人住,那些欧洲人也不过在沿海建筑了一些城镇而已,只要有船,敌去得,我去不得么?就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了?咱们国内男八女二,一定就有六成的好男儿找不到妻子,国内没有,未必这些地方没有罢?出去闯一闯有何不可?还有我们的简化字,我们的好拼音,好算学,难道就仅限于国内这两京十三省吗?”
随着谢六姐极富煽动力的话声,黄大人不觉都喘起了粗气,他心潮澎湃起伏,几乎难以自制,仿佛都已见到了谢六姐描绘的景象:天子扫,虎视何雄哉!——但其余人的反应却要冷淡得多,马脸小吴凝视着世界地图,忽而发问,“那块……那块你没指到的陆地,那是什么?”
“……南极洲。”谢六姐有些无趣地说,她也冷静下来,会意地和黄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买活军都还很年轻,而且见识很少,就连敏朝原本的地盘,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陌生而广阔的,而且他们似乎也还没有建立起太多的雄心,获得太多的眼界,至少这间屋子里的少年少女们,他们的兴趣点和黄大人是截然不同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那北面那个白白的东西呢?北极洲吗?那大洲就多了一个呀。”
“那是北冰洋,白白的是冰层,那里没有陆地的,你算算,七大洲,四大洋,没错的。”
这就和之前说的四大洋、七大洲的说法合起来了,马脸小吴流露着满足感,仿佛她心底有根刺现在才被拔掉,她又问,“那南极洲是否很冷?此前可有人上去过吗?”
“……目前应当是没有的,要去南极洲得穿越德雷克海峡,”谢六姐为他们做了标记,“这是一条死亡西风带,据我所知连这海峡目前可能都还没人穿越过。”
马脸小吴眼里精光一闪,仿佛因此产生了什么想望——她也知道大约是不太能成真的,但已开始幻想自己若能踏上这从未有人到达过的一块陆地,该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其余的买活军们,对世界地理也十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着,“除了咱们这块亚欧大陆之外,其余的大陆上都没有土著吗?”
“别处的人都和弗朗机人长成一个样子么?全天下不会只有咱们敏朝人长这个样子吧,黑头发,黑眼珠——”
“弗朗机人那样小的国度,连咱们一个行省都不如,如何能造得出那么多船呢?”
“这地图为何是以非洲居中?咱们敏朝的地图怎么也当是亚欧大陆居中吧?”
“这地图上写的是什么字啊?是弗朗机字吗?”
“六姐你说咱们生活在一个球体上,可为何地图还是一张纸呢?”
这其中有许多见识是黄大人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但他今日实在是已吃惊过度了,此时反而有些麻木的从容,垂手立在一边听着谢双瑶应付这些多话的学生,并把他们又都打发了,屋内只剩下三人——谢双瑶、他,以及一旁执笔记录的马脸小吴。
人散了以后,屋子一下空了下来,谢双瑶长长吐了一口气,拿手捏着眉心,过了几息才对黄大人叹息,“老师不容易当啊——他们的世界还太狭窄,只有几座县城,要再过几年才会建立起国家的概念。”
黄大人是能理解她的,他有种感觉,或许自己是谢双瑶‘降临’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能够真正明白她的抱负,理解她的身份,而非只知道一味敬拜的大敏人——虽然这理解也绝不全面,黄大人可以轻易地看透太多百姓,却只能略窥谢双瑶城府一角,但至少双方有了坐下来谈谈的余地,而非只是谢六姐单方面的灌输。
他心中的惊讶依旧澎湃,但面上也已沉着了许多,微微一欠身,拱手慰劳致谢,口中说道,“六姐博学多识,下官自愧不如,倘若易地而处,恐怕下官即便身处仙宫,也没有这般好的记性。数百年前的天下当是什么样子,在下是决计记不起来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从地图来看,六姐从前所处的年代,和当今的治下的确有极大的不同,就以非洲为例,按六姐刚才的说法,此时此地多是一些土人聚居,有些地方都没有国家的概念,甚而还在结绳记事,并无自己的文字。但地图上的非洲却画了许多国界线,这应当都是其后数百年间逐一发展而来,黄大人只看地图上‘中国’国境线的变迁对比,心下对敏朝的前景,其实就略有了几分了然,但仍然抱了仿佛万一的想望,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道,“以六姐的见识,下官还有一问——六姐可知,我大敏国祚,还有几十……”
他窥探着谢六姐的眼色,调整着自己的用词,“几年——总不会只有几个月罢!”
谢六姐似是觉得他很好笑,她戏谑地望着黄大人,却没有吊胃口的意思,“现在的皇帝喜欢做木工吗?——还是那个木匠皇帝啊,那还早,还早,至少还有个几十年的。”
黄大人微松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短暂的赦免,谢六姐又戏弄他似的说,“但我们买活军来了,可就不一定了。”
这就是黄大人想要最后一试的点了,无论如何,他始终曾是大敏的忠臣,这句话他即便知道希望不大也一定要问,“倘若、倘若皇爷以国师之礼迎姑娘入京……”
谢六姐摇了摇头,她同情而又怜悯地望着黄大人,“这是不可能的,大敏已必亡了——倒不在于我,也不在于建贼、西贼、闯贼,就这么和你说吧,黄锦衣卫,这些年来,气候逐渐地偏冷了,连南边也种不了双季稻,这种天气,你可有感觉?”
黄大人心头猛然一跳,仿佛浮现起了很不祥的预感,茫然地微微点头,谢双瑶续道,“这种气候,我们管它叫小冰河期,就我所知,虽说世宗时起,便有前兆,但天气的变冷,还是从神宗年间开始变得显然起来。很多人以为这是帝王不修德政的缘故,甚至把它和先帝的立储之争联系起来。”
这确实是曾有的事,神宗年间的纷争还没有过去太久,虽然这并不是谢六姐应该知道的,但她也的确知道了,她继续说,“终究,大臣们胜利了,但天气也没有因此转好,北方更出现了频繁的鼠疫和干旱,不要以为这两年夏天的天气逐渐地热了,便是这一波冰期已经完全过去,我告诉
你,前五十年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就从现在算起,之后的五十年到一百年,那才厉害呢,到时候连广东道都会下雪……你觉得敏朝能挺得过去么,黄锦衣卫?”
但黄大人几乎已经听不进她的说话了,他心里如同黄钟大吕连番敲响,反反复复只是谢六姐的话,‘之后的五十年还要更厉害’。之后的五十年,还要更厉害!
大敏亡了!他双目之中,情不自禁,终究是涌出热泪,打从心底迸发出了这丧钟一般的悲鸣,“大敏亡了!苍天呀!这是天要绝我大敏!”
“大敏——要亡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了!今天这两章字数倒是挺多的!
嘿嘿,满足了我的一个点,就是我觉得其实对穿越者来说,一个很大的财富就是对世界地图的认识和航路的记忆啊!这种知识非但不需要敝帚自珍反而应该拼命的往外去传播啊!看别的文,有知识但是藏着艹那种高深莫测的人设真的让我很不爽!还有就是我觉得一定会有人试图解析穿越者的来历的,那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呀,不管怎么说都动摇不了金手指的珍贵!总之,比起藏,应该做的事我觉得是尽量的传播!所以我写这一章的时候特别满足!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