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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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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好, 新年好!”

“恭贺新禧,万事胜意!”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除夕夜里到元旦清早, 竟夜就没有停过,大清早百姓们接了灶神,争先恐后放开门炮时,姑苏城内更是热闹得不堪,从上到下几乎都笼罩在了淡淡的烟雾之中,天色刚一放亮, 青石板路上便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个个行人都穿红着绿,剪了乌金纸做的‘闹嚷嚷’戴在鬓边,见了面不管是否相知, 只要目光相遇,彼此都是拱手行礼, 道几声吉祥话儿。“新年康泰!”

“安康如意!”

“这是我家老爷的贺贴,恭贺新禧, 茶就不喝了,您客气!”

街上来往的, 除了去亲人家拜年的百姓商户,赶往衙门朝贺的官员吏目之外, 还有被老爷们遣来投拜帖请吃春酒的跑腿小厮。原来节下人情繁杂,难以一一亲身应酬,官场民间都流行写贺年帖,关系若最疏远, 只得一贺贴, 若是介于疏远与亲近之间, 贺贴中便会提到自家春酒举办的时日,到得当日,客人即便繁忙,也总要设法露个面,这才是全了双方的礼数。

自然了,若是彼此尊卑有别,那么上位者写个贺年帖便算是完事了,下位者却要亲自前去拜年才好,国人自古多礼,其中蕴含的人情世故,实在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的。只姑苏城元旦到元宵这半个多月,从虎丘到阊门,一路这七里山塘的繁华盛景是再不消说的,七里山塘两岸的大小酒楼也是日日爆满,还有无数‘立办’灶班,也都是忙于奔波,今日这家春酒,明日那家小聚,足足要忙过整个正月,才能轮班歇息。

既然有人要办酒宴,那么正月里的码头货运也是少不了的,酒菜鱼肉,哪个不要采办们出城去搜罗了送来?因此休看这年节里万众欢腾,其实奔忙的人还为数不少呢,只无人理论罢了。

新年头三日,万事不论,城门都紧闭了,只开了几处角门运送菜蔬,从上到下,不论官兵百姓,镇日饮宴,姑苏富庶,便百姓家里,过年吃得起肉的人家也是多数,也能喝得起酒,城内处处都能见到酩酊大醉的汉子,依靠着街角,或是酣然大睡,或是丑态百出,竟至于当众溺溲,众人也是见怪不怪,只笑骂几句,便由得他们去闹腾。

吃饱喝足了,余下便是看戏,城里不分昼夜,从清早唱到深夜,各街坊都有戏班子吹吹打打,唱的也都是那些吉祥喜庆的剧目,什么《龙凤呈祥》,什么《蟠桃会》、《麻姑献寿》,要么取吉祥好意头,要么也有唱些什么神仙斗法的戏目,取个乒乒乓乓,唱念做打的热闹。

姑苏城这里唱的自然是昆调,一过了正月初三,戏班子便立刻收了行头,不在街头唱了,到富户家中去唱堂会,有时还唱全本《牡丹亭》,有时候唱个一二时辰,便立刻告辞了赶往下一家去,非如此,满城请客的人这么多,戏班子哪里匀得过来?每年这时候,也少不得闹出一些班主应了两家,指了小学徒来代唱,或是一炮而红,又或是唱疵了惹来主家不满的小故事。

“今年倒是难能过了个舒心年!”

大年三天,大家只顾着乐呵,凡是红人,家中必定是宾客盈门,多得是登门拜会片刻,便留下门贴走人的拜年人,家家户户都忙于迎候,到年初四各家堂会春酒安排起来了,主人家这才有闲心与一二好友谈天说地,手里抖着刚送过来的报纸,笑道,“数十年来,头一回这全年都没有什么太坏的消息,尤其是辽东,更是捷报频传,这样看来,买活军实在也不算太坏,总算有一二可取之处,更可喜朝中务实肯干的诸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这个和约,我看便拟订得很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实施呢——这高产稻种,我们姑苏城总该分润一二吧?”

“少了谁也少不了王老兄的份啊!”送报纸来的客人姓申,他是取了个巧宗,知道王家宴客忙碌,这几日定然不会分拨出人手,去码头处打望来船,码头小工这几日也要轮值,没有多余的人手将报纸送来,因此今日来赴宴以前,便特地去水门码头绕了一圈,果然买活军的新报纸已经到了,便连忙买了十余份当伴手礼,一见到王老爷便递了上来,于是也被邀入小书房用茶,不必在外间和那帮寻常人家寒暄应酬了。

如王家这样的架势,开春酒来饮宴者有数百人,自然不是王老爷一人招待,王家一族男丁数十人,都要出面待客,众客人依照亲疏远近,还有彼此的关系,各自让到自家园林中十几处不同的地方用茶用点,只有少数宾客是要王老爷亲自招待的,可以让入内书房‘小自在天’看报用茶。

这些客人,多是姑苏本地的名门望族,以主人王老爷为例,父祖均为进士,自己也曾在外任官,这几年才回乡于祖传的并山园中养老。王家不但有官身,且还是本地的织工大户,又在乡下置办了良田千顷,实在是一等一富贵繁华的人家,共坐者无不朱紫缠身,哪怕是挖空心思巴结讨好的申家,也是这些年来出过进士,家计颇丰,只是到底少了几分底蕴,急于侧身诸公之间,为自己增些体面而已。

此时说到上一期报纸上提到的《云县和议》,众人都是喜笑颜开,更有拍手称快者,对王老爷的论调附和不迭,“可是世事难料,也是天子气数未绝啊!如今倒是迎来转机了!就是务实肯干四个字说得好了,难道真就为了面子,明知道要输还去和他们打?真就不怕一把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和平民对于《斗破乾坤》的追捧不同,对这群士大夫来说,买活军的话本子,也就只有《蜀山剑侠传》稍微值得一观,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相信,《蜀山剑侠传》中的神通,是对谢六姐所来仙界的如实描述。既然如此,答案便很明白了,打,肯定是不能打的,哪怕主张要打,都是很不合适的言论,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仙剑的目标。而且这也包含了很现实的考虑在里头,那便是一旦和买活军打起来的话,姑苏城要承受的损失。

“当然是议和好喽!”也有人这么公然地诉说着朝廷对于苏松道的压榨,“若是打起来了,钱粮从何处来?还不是要我们这些百姓们纳捐认领。兵灾残民啊!买活军纵然粗野无礼,有一番话说得是没有错的,这天气一年比一年异常,一年比一年冷,小冰河时期俨然是要成真的,都是华夏子孙,打什么打?难道真要两败俱伤,让建贼得意了不成?”

这自然是所有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至于买活军占去了福建道……那又没什么的,至少五年内,买活军打不到姑苏这里来,而且就算来了,也未必就一定屠城什么的,买活军的名声比建贼好太多了,而且他们还很会做生意,‘小自在天’内坐着的七八人,去年和买活军做皮棉买卖,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卖皮棉,买棉布,又从买活军那里买来稀奇古怪却都又十分实惠的东西,就连菜油,买活军处的出产都更上等一些。怎么看买活军对苏松两府都只有好处,至少要比朝廷更好得多。

姑苏城抗税的风气,自古以来就是有的,而且这个地方的人,对于天子的观感并不怎么样,本地人有些还记得本朝立国之初,因为这里是和皇帝争天下的张王大本营,皇帝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拿下姑苏,因此姑苏的税赋便被定得比别处高得多,且处处受到打压,很多本地人的长上,都是接连过了好几代人的苦日子,这才慢慢地将城市经营得如从前一般富庶。

既然赋税这样不公平地重,姑苏本地人对于朝廷没有太多好感,反而喜闻乐见买活军崛起,也就不足为奇了。和议的达成,更是直接避免了大额军费的开销,又肯定能促进经济的发展,里外里,便是数不清的银子在这里头滚着。自从见到和议开始,诸位大老爷的脸便是圆的,见了人都是笑眯眯地‘恭贺新禧’,可见心情之佳。

今日的小书房内,更是充斥了笑声,人们嘻嘻哈哈,投机地谈论着云县和议带来的商业前景,以及广陵府的老朋友们心中会有多么恚怒——不打,还议和,买活军的私盐岂不是越发地要卖到他们这里来了?老盐商的生意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但对于松江和姑苏来说,棉布买活军的好,他们需要皮棉啊,松江姑苏的丝绸也还是不愁销路……广陵府的烦恼,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个再好也不过的年节了,老爷们甚至也有了做学问的心思,拈着胡须,议论起了颁发的新历法。

“这个东西,自然是好的了,旧历法不堪用,若是真信了历书上的节气,那是要耽误农事的。”大家对于华夏历的准确还是非常信任的,因为谢六姐的天人身份,也因为已经有人传说,主编这部历法的人,是前阵子遭了贼手的徐子先。徐子先在天文上的造诣,还是大家所公认的。“这都已经元月了,怎么咱们城内还没有青头历发卖?可是不该,别耽搁了春耕!”

“这个华夏历,倒也的确是别出心裁啊!只为何把元年定在秦统一六国那年呢?若是以大一统的时间来算,那怎么也该从三代又或者周代开始吧?”

“这个张兄就有所不知了,那些青头小儿新出了一本书,叫作《政治与社会》,其中将商、周分为封建社会,而秦一统天下,是为所谓的集权大一统社会,周代那不叫大一统,叫封建。”

“封建吗?”

政治教材刚出来还不到两个月,多少有些消息不太灵通的客人,年前在乡下奔忙,便没有看到这本书,一听这话,顿时不干了,起身就要‘翻检禁书’,请王老爷拿出来看看,王老爷笑道,“大年下不看这扫兴的东西,免得张兄你憋得难受!”

这自然是因为青头小儿的书中,颇多谬语,叫人看了忍不住要勃然大怒,甚至是立刻争辩呵斥起来,而正月里又是最不该说坏话的。张老爷闻言,便先不看了,但到底是索来了书本藏入怀中,“抄好了便还你。”

“君子借书,惯例是不还的。王兄可要盯好了。”不知是谁捏着嗓子在墙边笑话张老爷,张老爷着急分辨道,“哪里有都不还呢!”

一个‘都’字漏了马脚,众人一发都哄笑起来,一时听差来报,小班已调好丝弦,于是众人又移步去鸳鸯厅中,隔着水听着那小亭中几个小唱袅袅娜娜唱了一回,大戏台那里又开了《麻姑献寿》,园内园外衣香鬓影,众人谈笑风生,端的是热闹非凡。

那厅中的长桌茶点撤了,换成了高高的看盘,而看盘又换成了酢、糟、冻、腌、醉、酱、风、腊、拌等十余种做法的冷盘看菜,佐以烧得滚热的四五种名酒,有花雕、玉露烧,不喝酒的还有果子酿,众人谈笑间略用了些冷盘,便撤下换上一道道热菜,如此吃吃喝喝、看看听听、谈谈笑笑,这样的春酒要连吃几日才算是将亲友都招待完了。

正月里,还时不时的会有亲友的小聚,在这并山园中尽情玩赏冬景——等到正月初十,各院的家眷都多数恢复平常了,忽又下了雪,这场雪竟有将太湖上的果农给冻死的,但对王老爷来说,倒自然是更增雅兴,当下连夜派出请柬,请众亲友赴宴,还特意嘱咐长随第二日清早要去码头买报纸,“我算着新一期报纸将到了,速速买下四五十份来,上回叫那申家翁巴巴地给我送了些,倒显得是我王家‘没有办法’。”

这没有办法的评价,对王家长随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长随绷着脸肃然应下,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码头,将午时回来,只带了四五份报纸,道,“船刚到,报纸卖得极快,连通判、知府老爷家的下人都在守着,无法,只得几人商议着,算了份数,勉强分了四份回来。”

王老爷便问道,“如此,知府家拿走了几份?”

“他们也就取了四套,是镇守太监府上拿了十几套走。”

王老爷便不说话了,微微点点头,因客人已经进门,便暂将报纸搁在一边,笑着出门迎客,来人却恰是申老爷,他最是殷勤,往往总是早来。进门见到报纸,便笑道,“还是王兄有办法!今早船到,几百份报纸都售罄,我家听差回来说,体面略差一些,压根无法买到,若我们家这样门第,便是一份都无。”

“申兄这是何处说来,无非我家人去得稍早而已,都是乡野闲人,休说这些!”

二人寒暄了几句,待茶来了,便不约而同取了报纸来看。申老爷先看了头版,眉头微微一挑,失笑道,“青头小儿又发癫了!”

买活军常有如此暴论,申老爷倒也见怪不怪了,将那文章旁印的买活军旗帜定睛细看了几眼,评论了句,“真乃轻重失当,发新历这样大的事,居然不是新年第一期!”

他便好整以暇,翻到背面去看第二版了。王老爷倒是皱起眉头,却也先不说话,等众人都到了,移步往‘四时晴雨亭’赏雪时,方才冲管家招了招手,附耳低声吩咐道,“这一期不要给那几个孽障看,小姐们也一概不让她们看到。”

管家忙会意点头,王老爷将道袍下摆略整一整,这才又露出笑容来,摇着身子从通往‘藕深处’的小径前走了过去,一路高声和几个朋友又赌起了下个月春日的东道,“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却更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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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却更不可辜负——”

熟悉的男子声音,顺着风吹进了蜿蜒小道之中,传到了水边的二层小楼中去,让这方静谧的世界多了些外头的声音,坐在窗边刺绣的两个姑娘,便都不约而同地把眼神调向了玻璃窗外,但她们的视线,却被楼旁茂盛的花木所阻,能听到的只有家主那熟悉的声音。两个姑娘的耳朵都很灵敏,因为在这楼里,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

这是一座绣楼,在江南富庶之家中很常见,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有财势的人家,便越热衷于为自家的女眷建筑绣楼——并山园的绣楼算是大的,里外三间开,楼梯各开在正堂左侧、右侧,上楼后,正堂里一拐,一样有左右两个房间,楼下的房间住丫鬟、放杂物,楼上的房间住小姐。一般来说,小姐十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里。

平日里,两三天能到长辈跟前请个安,便算是受宠的了,若是不受宠的姑娘,‘已是要说人家的年纪了,还当好好地学学规矩’,进了绣楼是轻易不能再出来的,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够被婆子背出绣楼,到亲长面前去问个好。小姐们一辈子能好好地游个两三次园子,便已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们虽然住在并山园里,但和园中的景色却没有丝毫的关系,这茂盛的花木,阻隔了外男窥探的眼神,也阻隔了她们的视线,两个王姑娘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外头的声音,锣鼓声唱戏声欢笑声……声音在并山园里是不稀缺的,它们毫无保留地灌进绣楼里,灌进小姐们的耳朵里,仿佛也填充了屋内的寂静——

绣楼里,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最缺乏的也是声音,因为姑娘们做针线时是不说话的,‘女子以贞静为要’,若是嘀嘀咕咕没个完,被楼下竖着耳朵的教养嬷嬷听到了,或许便要打手心儿,又甚至是向母亲告状,‘姑娘的心性儿还得磨一磨,不然去了夫家,怕是要吃苦头呢’,于是连请安都被取消了,接连几个月被关在这阴暗狭小,直起腰似乎就要碰头的二楼房间里,关到嬷嬷满意了,才能放出来往父母跟前去。

吴江出才女,她们多少也听过沈、张、叶、吴几家的名头,也知道如今吴江、太仓乃至姑苏城内,都流行把女儿捧为才女,她们也读书识字,甚至偶尔这些姑娘们也有机会以诗歌和亲戚中的姐妹唱还,并且偶然流落一些经过润色的闺阁笔墨在外,但这不妨碍父母平日让她们住在绣楼里,因为虽然沈、张、叶、吴那几家的女孩儿们过着自由的日子,但偌大一个吴江,百万人口,也不过是那么四五十的才女,能够诗歌唱还,彼此往来。

还有更多女儿家,她们沉默地在这些精美的园林中,在这些低矮的绣楼中,在极度的锦绣繁华之中被禁锢着,过着囚徒般的清苦日子,每日里在昏暗的阁楼中,垂头做着针线,这是人们称羡的优美体态,犹如鸟一样谦逊地弯着头——针线做出来的,可见我家女儿的贤惠。

但她们也是听说过买活军的名字的,王琼华今年十三岁,上绣楼居住已经三年了,去年,祖父为绣楼换了玻璃窗,这样合着明光瓦,白日里二楼中也有了一点光亮,不再和以前一样,白日都要点灯。这都是买活军的东西——她还放了脚,因为买活周报上说了,裹足对健康有害,而祖父一向是自诩很开明的。

王琼华的许多亲戚都没有放脚呢,她们家也是不许看买活周报的,半个月前,新春吃酒时,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生活,王家有三房亲戚,只有王琼华放了脚,其余的姐妹们都还是裹着长足,而她身边坐着的小姑姑王婉芳,今年不过八岁,便因为裹了断骨缠,脚已经畸形了,不缠足反而无法走路,因此到现在还缠着足。

——家里那个会裹断骨缠的婆子,听王琼华的丫头报喜说,对于买活军的说法,非常的不以为然,还说了许多缠足有助于美德的话,大有非议王家人相信《买活周报》的意思,被主母差人打了几十棍子,抬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做活了。

不知道新一期的《买活周报》,会不会继续说放足手术的事情,算着日子,报纸应该已快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刺着手中的帕子,偶尔看到小姑姑渴望地望着窗外,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王琼华才十三岁,但她觉得自己已很老成了,她心中装了无限多的心事,无限多的憧憬,还有无限多的愁绪,却还能忍耐着将所有的感情,都吞咽进心里,在嬷嬷们面前一点儿也不带出来。譬如她觉得活着实在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但她就从不曾和嬷嬷们这么说。

“姑娘,吃午饭了。”

正午时分,水厅那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男人们又在听戏了,而女娘们也开始用饭,几个丫鬟顶着食盒爬上二楼,取出四色小菜、四色热菜,摆了四个碗盘,王琼华扶着小姑姑慢慢地走到堂中,这二楼正堂留了楼梯的空地,余地就不多了,挨窗户放了一张八仙桌,另外两个女孩儿放了脚,走得比王婉芳要快,见到她们出来,悄没声息行了个礼,彼此微微一笑,便坐下吃饭。

今日的小菜是酢鱼、糟萝卜、拌银芽、冻的姜醋鱼,热菜是鸡汁豆腐、风干板栗烧鸭子、蒸的风鹅,又炒了玉兰片,还有一海碗佛跳墙,一看就知道是厨房宴客,从里头匀出来的,喷香稀烂,是并山园名菜之一。四个姑娘却都吃得不多,每样菜都略动了动,便叫丫鬟们撤下去分了。

她们是吃不多的,要严格控制体重,尤其是王婉芳,她脚都烂了,稍微胖一点,走路便宛如刀割,缠足头半年,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原本开朗爱笑的姑娘,日夜啼哭,被提前送入绣楼,差些没从二楼跳下去,寻死不成,从此便一反常态,沉默寡言了起来。

“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窗外那靡靡的丝竹声中,似乎有人尖着嗓子在唱,几个姑娘陆续告退回房,王琼华起身时,黑漆漆的屋内,报喜微微一动,往她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又在她手心里掐了一下。

王琼华一怔,不动声色,只做走路不稳,扶了报喜一把,轻笑道,“坐久了腿麻——”

把这一出含混过去,走了几步回到自己屋里,报喜进来为两个姑娘铺床,她们每天中午还是能午休一会儿的,倒也不是从早到晚的做针线,等到了夜里,园里的外人都清出去了,还能走出门去,到二楼正堂外,来回大约四步长的小阳台上,眺望眺望夜色——这已很不错了!

拙政园的绣楼,便是一个八角的小亭子,屋外种的香樟树也没有并山园多,姐妹们每晚眺望的都是自己的嫁妆——这些香樟树种在这里,既能护卫小姐们,不被外人窥视了去,又能化为她们出嫁时的箱笼,一向是姑苏城大户人家喜爱的安排。

王家对女儿们或许是正经不赖的,王琼华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地方,她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中的想法,便有一日她自己死了,这满腔的心事,大概也会跟着带进棺材里,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怜小儿女,长自绣窗前。”窗外唱到了第十一出《慈戒》,报喜等人收了食盒,咯噔咯噔下楼去了,王琼华从被中坐了起来,掀开帐子一角,掏出怀中那叠得小小的纸片子,借着那朦胧的天光,眯着眼缓缓展开纸片子,细看了起来。

凡不愿裹足之女子……你们可往买活军处来!

王琼华的眼睛瞪大了,被撕下来的报纸,在指尖轻轻颤抖,不愿裹足之女子,不愿裹足之女子……无人身权、财产权、自主权之女子——

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里间闭眼安然而卧的小姑姑,心跳骤然加速:买活军收用天下女子,她早已听说了,但,但……

凡有我买活军雪花盐者,便有我买活军的盐队踪迹……

王家用的当然也是雪花盐了——姑苏城里,如何没有盐队的踪迹!王琼华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的人,买活军真的肯收容么?她什么也不会,年纪又幼小,也从未做过活——

不论你如何弱小,如何愚笨,如何无用,我买活军也一视同仁……天下女子,均可在我买活军处寻得庇护!

王琼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片上的铅字,她怎么也看不够,有一股热气像是从她那冰冷的足底慢慢地往上,滚到了心底,滚到了喉咙口,又化作了热泪流下脸颊,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六姐当真这么说了么?天下女子,均可在我买活军处寻得庇护,便是像她这样弱小而又无用的女子,像小姑姑这样还未长大已半残废的女子,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做什么?”王婉芳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她见王琼华探身在外,便用手按着床板坐起来,也凑过头——她是不用腰腹发力的,那会带累了足尖,叫足尖又痛起来。

王琼华捂着嘴,给她让一点地方,也叫她看到,王婉芳的眼睛逐渐瞪大,她望了王琼华一眼,两个小姑娘都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里的惊涛骇浪,被吞没在帐后的黑暗之中,王琼华忍不住身子的颤抖,她和小姑姑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看着这被撕下的头版,对窗外那充斥着并山园的靡靡之声充耳不闻。

“女孩儿只合香闺坐,拈花翦朵。问绣窗针指如何?逗工夫一线多……”

小优伶在水榭中吊着嗓子咿咿呀呀,而在王琼华的思绪之中,那香闺早已冲天而起,四分五裂,那半明半灭的明光瓦,换成了买活军的玻璃窗,她脚上的绣鞋换成了矫正鞋,她仿佛看见了小姑姑,拄着拐杖从一间房子里走出,门上写了‘放足手术’四个字,成排的,无脸的小女孩排着队一个个走进房子里去,在这一切之下,是化为了残垣断壁的并山园——这该死的并山园!连一片瓦都沾满了无名的罪!叫她厌恶刻骨的并山园!

买活军这里,有你们的新生!

到买活军这里来!

像她这样的无用之人……这世上除了这并山园之外,也还有她的容身之处,还有一处地方愿意容纳她,可以庇护她!

到买活军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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