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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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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掌柜姓胡, 是一只意外吃了天地灵物而开智的狐仙儿,她当年炼化了口中横骨, 讨口封时正好遇见司天监祭酒,祭酒娘子说她像个人,狐仙儿才得以化形,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她便入了司天监的登记造册当中,在驿站旁开了这家客栈, 实际上是司天监的联络人。

胡掌柜有些本事,这么多年来将过路的这片安全区域保护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此处驿站并没有放置震慑邪祟的宝物,其实是有她在才能得以安宁。但就在蝎娘娘从此处过道之后, 越来越多的鬼物、地仙受迫于她的淫威, 事态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 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 觉得此行太过危险, 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 疑问道, “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 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 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 更不是人, 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 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

贺离恨沉默不语,也没什么表情。梅问情则是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想见见这个月郎。”

胡掌柜大为诧异,她的目光在贺离恨身上停了停,见这位贺小公子绷着脸面、一言不发,又看了看悠闲淡然的梅娘子,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什么,拉着梅问情到一旁小声道:“姐们儿,不是我非要管闲事,就算你要找外头的,也不能让你夫郎在旁边看着啊,这他不委屈吗?”

梅问情扫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个只长色/欲不长脑子的狐狸精,我就只是见他一面。”

胡掌柜有些不信,但不乐意掺和她的家事,何况她也指望着这对夫妻能帮忙,只好道:“那小爷们怪会缠人的,你别着了他的道。”

梅问情点头应下。

胡掌柜这便出去叫人,不多时,门前笃笃地响起几声很轻的敲门声,不等人开门,月郎就悄悄推开房门。

胡掌柜没有跟过来,只有这男子一人。他生得文雅清秀,墨眉薄唇,甚至有几分书卷气,身上仍然是跟胡掌柜在外野合时穿得那件青衫,外头披了个女子样式的厚绒披风,应该是胡掌柜给他的。

月郎看见梅问情,先是眼神微亮,而后又瞧见贺离恨,怔忪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拢了拢领口,躬身向梅问情行礼:“月奴问梅娘子好。”

贺离恨盯着他看。

梅问情道:“好,起来吧,坐。”

她语调温和,和颜悦色的,别的郎君看了只觉得她美貌温柔,人又好说话,只有贺离恨面无表情地换了个坐姿,心想,装,接着装。

月郎乖巧地坐了下来。他虽然拢了衣领,脖颈上却还隐隐约约有之前留下的痕迹,对一个郎君来说,这样的行径几乎可以称之为放荡了。但这男人神情又柔弱无辜,好像全然不知道一般。

梅问情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月郎驯顺地低下头,小声道:“帮掌柜娘子做些杂事。”

贺离恨从来不跟弱者计较长短,他头一次微妙地觉得这人说话怪怪的,但不知道具体怪在哪里。

梅问情笑了笑:“你就只帮她做事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弦外之音,月郎纠结地捏着袖口,然后又畏惧地看了贺离恨一眼,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撩起衣袍,跪在梅问情的脚边,将手臂放在她的膝盖上,仰头道:“月奴身份卑微,命如秋水飘萍,要是娘子肯施恩……我什么都是你的。”

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先回去吧,刚伺候完胡掌柜,腿还软呢,就不要跪了。”

月郎神情一僵,小心地拽着她的衣袖:“娘子……”

“好了,去吧,我得问问胡掌柜的意思。”梅问情似是而非地道,“只要你伺候好主母主君,我不嫌你的。”

月郎这才放松,他再次望了梅问情一眼,神色很是期望,然后悄悄地退出去了。

等房门关上,贺离恨转头给她倒茶,茶盅八分满时,他不作声,梅问情先开口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贺离恨埋头不看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素昧平生,他给主君敬茶也敬不到我头上。”

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手臂压在桌子上,笑眯眯地问:“贺郎,放过你手里这盏茶吧。”

茶水已经盛满杯中,再多一分都要满溢出来。贺离恨这才猛地停手,将茶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道:“我看你这人花心是花心,眼光却不怎么样。”

“醋劲儿怎么这么大。”梅问情道,“谁问你他长得怎么样了?我是说,你看他身体如何?”

“我还要看他的身体?!”

两人相对片刻,梅问情嗖地伸手,啪地一下弹了贺少侠一个脑瓜崩儿,捧着他的脸面对面道:“他让那野狐狸搞了半天,走路却腿都不颤,狐狸那东西最吸/精气,要是换了你去,你连腰都直不起来。”

贺离恨下意识反驳:“我才不去——”

“闭嘴听着,”梅问情道,“我观他面相,不似福薄之人,也不像克妻的样子,他前几任妻主死得频繁离奇,这人有些古怪。”

贺离恨也反应过来:“你怀疑他是鬼物,或是什么旁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梅问情松开手,将贺离恨倒得这杯茶抬起,滴水不漏,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道:“今夜就劳烦贺郎,亲自替我试一试。”

夜色降临。

胡掌柜晚饭过后又来到梅问情这边,企图今晚就说动梅娘子同意,她才好放心睡个安稳觉,然后再筹谋大计。

没想到她一过来,贺郎君不在房内不说,自称教书先生的梅问情还拉着她,净问些跟月郎的房中事。胡掌柜无奈应答,说得正要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听见二楼边上的那间房响起一声大叫。

那是月郎的房间。

此刻房门大开,月郎可怜无比地向楼梯处跑去,甚至丢了一只鞋。他冲着身后的贺离恨道:“求公子饶恕,月奴真没有蛊惑你家妻主呀,白天你也看到了,是你妻主她要——啊!”

贺离恨拎着一把两指宽的黑色细刀,刀锋砰地一声扎进月郎身后不足一寸的地板上,险些扎穿了对方的衣衫。他凶神恶煞地拔出蛇刀,浑身杀气,一板一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要活剐了你。”

“贺公子这是干什么,你这么善妒,她不会喜欢你的!啊——娘子救命——”

女人抬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哎呀,享受过就不认账了。”

“我何曾……”他反驳的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说了,半晌才道,“……发生什么了?”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

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 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

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

她说完这些话,贺离恨又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劝她,又是告诫,要不是她看得出贺离恨的功法跟脚,差点以为这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头喝茶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贺离恨看她这样,也住了口,本想掉头就走,走前又回头,把梅问情手里的书抽出来,掉了个方向塞回去:“还看书,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艳情话本外,没几页书是看得进去的。”

说罢,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气爽地走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书,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

————

启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问情登上马车,远处响起一阵冲天的乐声和排场极大的红色礼箱。刘潇潇将金银细软放到马车上,跟老师解释道:“……那天您把信烧了,没有去,但这事让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给渊哥哥订了亲,这是送聘的队伍。”

“哦。”她应了一声,进入马车。

马边的四角铃铛响了,滴溜溜地碰撞。马夫娘子坐在外头取车,跟送聘的队伍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喜乐吹奏声在这一瞬间微弱起来,仿佛只能听见马车上叮当、叮当的铃声。

贺离恨掀开车帘望过去,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梅问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坏女人,风流至极,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离虎口,贺小公子为我行善积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称活菩萨,很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贺离恨被噎了一下,只以为对方还记恨他:“……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两人沉闷地待了大半日,在马车驶出申州的时候,贺离恨闷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骑马。外头的驾车娘子连忙道:“哎哟,您是读书人家的相公郎君,怎么能下车来抛头露面,别开玩笑了,儿郎哪会骑马呀?要不您让车里头的梅娘子,您妻主来,让她抱着骑在马上,也稳当些。”

“那不是我……”

“怎么了?”梅问情从车帘里探出头,也不嘲讽人了,忽然笑容满面地道,“我这夫郎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非要骑马,养得娇贵又说不得,我怎么拦得住。”

驾车的娘子道:“哟,都说读书人家宠爱郎君,我看真是宠得过了头了,这要在我们家,谁能这么宠着呀。”

梅问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能怎么样,人都嫁来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这些小郎君小爷们,没有一个好相处的,动不动就冲动,哄不听说不动的。要不梅娘子也下车?”

“要不是他闹,我真是懒得动了。”梅问情从车中出来,她翻身上马,将手里的一件披风罩在贺离恨的身上,然后拉过他的手,一把捞进怀里,护在身前。

梅问情双腿一夹,马匹便跑出去百十米,迎着黄昏时微醺的风。怀中的身躯有些瘦,但环着腰身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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