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鸳鸯
掌柜娘子瞪大双眼, 游移不定在两人身上梭巡,最后还是没把满腹疑问说出来——她自然能闻出这位俊美郎君的身上也有那股香灰味儿,但她以为这是他跟梅问情亲热沾上的, 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花瓶。
两人一谈起来,贺离恨心思缜密, 询问详细,她才收起轻视之心, 和盘托出。
这掌柜姓胡, 是一只意外吃了天地灵物而开智的狐仙儿, 她当年炼化了口中横骨, 讨口封时正好遇见司天监祭酒,祭酒娘子说她像个人,狐仙儿才得以化形,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 她便入了司天监的登记造册当中,在驿站旁开了这家客栈,实际上是司天监的联络人。
胡掌柜有些本事, 这么多年来将过路的这片安全区域保护得滴水不漏, 井井有条。此处驿站并没有放置震慑邪祟的宝物, 其实是有她在才能得以安宁。但就在蝎娘娘从此处过道之后,越来越多的鬼物、地仙受迫于她的淫威, 事态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十日之前,胡掌柜受到了司天监密令,让她协助朝堂派来的巡逻使诛杀四门鬼王、夺回许州城的实际控制权。但这狐仙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领, 觉得此行太过危险, 这才请求立场相同的高人相助。
梅问情诛杀了屈服于蝎娘娘的地仙, 无论是能力还是立场, 都是难以放弃的最优选。
“巡逻使……?”贺离恨侧耳倾听,疑问道,“是修行者么?”
胡掌柜愣了一下:“这世上虽然有些修行者,可修一辈子最后也是个寿终正寝,大多没什么本领。平常的妖物修炼到能化形,就已经极为罕见。司天监的巡逻使不是修行者,更不是人,而是受命于皇帝的一种诡异之物,我也难以说清那些东西都是什么。”
不是人?
贺离恨扭头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没有说话,那应该确实如此。
胡掌柜:“这天地灵力太弱,寻常修炼几乎没有前途,但要是吃人噬魂,可就能大大进益了。那四门鬼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魂魄,才能养出鬼气滔天的模样。”
四门鬼王中所谓的四门,是指八门中的杜、死、惊、伤,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四门。在鬼物的等级划分当中,每炼化了“一门”,就少了一种弱点,便更难剿灭一分,比如这个蝎娘娘,她既炼化了杜死惊伤,那这四门相关的术法、异物,便伤不到她。
看来人间的修行方式极为有限,若是在修真界,能制服这鬼物的方式何止百种。但以他如今的伤势和水准,贺离恨顾忌着此举危险,并没有贸然答应下来。
两人谈论半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贺离恨权衡利弊,未曾出言时,身旁的梅问情忽然问:“掌柜的口中说着心急如焚,可看见我之前,却在外头搞那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等我们的?”
胡掌柜面露尴尬:“两位见笑了,我就这点爱好,一日没有发泄出来就脾气暴躁,压制不住兽性,发作时甚至会伤人性命。你们看到的那个郎君也不是良家子,他名叫月郎,在我这里讨生活,揣摩观察着过路的女郎们,他好待价而沽。看哪个娘子心软、或者有几分银钱,月郎说不定还急着爬上人的床,被领回去做侧室、宠奴,也好过这里风吹雨淋。”
“堂中那么多娘子,他这么久没看上别人,说不定对掌柜的你也有几分情意。”梅问情道。
胡掌柜转而看了贺离恨一眼,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女人的话题别当着你夫郎的面说”,梅问情倒不在意,她看贺离恨听得比她还认真,就知道这男人脑子里没多少避讳的想法。
梅问情没说什么,胡掌柜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月郎的命也很苦,他跟着的妻主大多命短,在这条商路上跑个一两年,有的出了意外、有的累死病死,稀奇古怪地就没了。他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能让他在客栈里白吃白住而已。”
因为有贺离恨在场,所以胡掌柜说话还算客气,这话要是往难听了说,那男子其实是个卖笑营生的荡夫。
贺离恨沉默不语,也没什么表情。梅问情则是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想见见这个月郎。”
胡掌柜大为诧异,她的目光在贺离恨身上停了停,见这位贺小公子绷着脸面、一言不发,又看了看悠闲淡然的梅娘子,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什么,拉着梅问情到一旁小声道:“姐们儿,不是我非要管闲事,就算你要找外头的,也不能让你夫郎在旁边看着啊,这他不委屈吗?”
梅问情扫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个只长色/欲不长脑子的狐狸精,我就只是见他一面。”
胡掌柜有些不信,但不乐意掺和她的家事,何况她也指望着这对夫妻能帮忙,只好道:“那小爷们怪会缠人的,你别着了他的道。”
梅问情点头应下。
胡掌柜这便出去叫人,不多时,门前笃笃地响起几声很轻的敲门声,不等人开门,月郎就悄悄推开房门。
胡掌柜没有跟过来,只有这男子一人。他生得文雅清秀,墨眉薄唇,甚至有几分书卷气,身上仍然是跟胡掌柜在外野合时穿得那件青衫,外头披了个女子样式的厚绒披风,应该是胡掌柜给他的。
月郎看见梅问情,先是眼神微亮,而后又瞧见贺离恨,怔忪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拢了拢领口,躬身向梅问情行礼:“月奴问梅娘子好。”
贺离恨盯着他看。
梅问情道:“好,起来吧,坐。”
她语调温和,和颜悦色的,别的郎君看了只觉得她美貌温柔,人又好说话,只有贺离恨面无表情地换了个坐姿,心想,装,接着装。
月郎乖巧地坐了下来。他虽然拢了衣领,脖颈上却还隐隐约约有之前留下的痕迹,对一个郎君来说,这样的行径几乎可以称之为放荡了。但这男人神情又柔弱无辜,好像全然不知道一般。
梅问情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月郎驯顺地低下头,小声道:“帮掌柜娘子做些杂事。”
贺离恨从来不跟弱者计较长短,他头一次微妙地觉得这人说话怪怪的,但不知道具体怪在哪里。
梅问情笑了笑:“你就只帮她做事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弦外之音,月郎纠结地捏着袖口,然后又畏惧地看了贺离恨一眼,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撩起衣袍,跪在梅问情的脚边,将手臂放在她的膝盖上,仰头道:“月奴身份卑微,命如秋水飘萍,要是娘子肯施恩……我什么都是你的。”
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先回去吧,刚伺候完胡掌柜,腿还软呢,就不要跪了。”
月郎神情一僵,小心地拽着她的衣袖:“娘子……”
“好了,去吧,我得问问胡掌柜的意思。”梅问情似是而非地道,“只要你伺候好主母主君,我不嫌你的。”
月郎这才放松,他再次望了梅问情一眼,神色很是期望,然后悄悄地退出去了。
等房门关上,贺离恨转头给她倒茶,茶盅八分满时,他不作声,梅问情先开口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贺离恨埋头不看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素昧平生,他给主君敬茶也敬不到我头上。”
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手臂压在桌子上,笑眯眯地问:“贺郎,放过你手里这盏茶吧。”
茶水已经盛满杯中,再多一分都要满溢出来。贺离恨这才猛地停手,将茶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道:“我看你这人花心是花心,眼光却不怎么样。”
“醋劲儿怎么这么大。”梅问情道,“谁问你他长得怎么样了?我是说,你看他身体如何?”
“我还要看他的身体?!”
两人相对片刻,梅问情嗖地伸手,啪地一下弹了贺少侠一个脑瓜崩儿,捧着他的脸面对面道:“他让那野狐狸搞了半天,走路却腿都不颤,狐狸那东西最吸/精气,要是换了你去,你连腰都直不起来。”
贺离恨下意识反驳:“我才不去——”
“闭嘴听着,”梅问情道,“我观他面相,不似福薄之人,也不像克妻的样子,他前几任妻主死得频繁离奇,这人有些古怪。”
贺离恨也反应过来:“你怀疑他是鬼物,或是什么旁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梅问情松开手,将贺离恨倒得这杯茶抬起,滴水不漏,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道:“今夜就劳烦贺郎,亲自替我试一试。”
夜色降临。
胡掌柜晚饭过后又来到梅问情这边,企图今晚就说动梅娘子同意,她才好放心睡个安稳觉,然后再筹谋大计。
没想到她一过来,贺郎君不在房内不说,自称教书先生的梅问情还拉着她,净问些跟月郎的房中事。胡掌柜无奈应答,说得正要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听见二楼边上的那间房响起一声大叫。
那是月郎的房间。
此刻房门大开,月郎可怜无比地向楼梯处跑去,甚至丢了一只鞋。他冲着身后的贺离恨道:“求公子饶恕,月奴真没有蛊惑你家妻主呀,白天你也看到了,是你妻主她要——啊!”
贺离恨拎着一把两指宽的黑色细刀,刀锋砰地一声扎进月郎身后不足一寸的地板上,险些扎穿了对方的衣衫。他凶神恶煞地拔出蛇刀,浑身杀气,一板一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要活剐了你。”
“贺公子这是干什么,你这么善妒,她不会喜欢你的!啊——娘子救命——”
贺离恨的伤一开始好得很快,那些流血伤疤长合的速度颇为惊人,但这种复原速度达到一定程度后,忽然延缓了。
比起皮肉伤,他的五脏肺腑更为难以修复。虽能走动,可走了几步便要搀扶,望着病恹恹、柔柔弱弱,总归是使唤不起来。
梅问情不介意进度慢,她反而很乐意戳破这人的乖顺假象,三言两语便能把他的面具都拆掉,露出尖尖的猫爪子,会叫会恼的玩偶摆弄起来,颇有乐趣。
盛春时节,后院窗前栽了一棵桃花,挟来香气。
梅问情在前院吃过了饭,照例给贺少侠带了晚膳。她捧着一卷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的书坐在那儿,守着他吃饭。
对方的筷子停下了,养了一日才好些的嗓子低低出声:“梅先生……”
“你若实在无法将那些狎昵的称呼叫出来,直呼我名字也可以。”她衣衫懒散,霜色的领子微敞,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和锁骨。腰带也没束紧,两条宫绦怠惰地盘缩在下裳的薄纱里。“我看你年纪不大,勉强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听了说不定能舒心。”
年纪不大?他忍不住想,自己这岁数要是说出来,她都得拿个锤子把他钉到棺材板里。
贺离恨看向她,见到挡着她脸庞的书卷,从内页里零落调出来一张插图。他低头一扫,是春宫图。
他顿时收回视线,咳嗽了一声,道:“……我想洗漱沐浴,可以吗?”
这几日碍于伤势,总是浸水擦拭一番便罢,至多也不过拆洗长发,还未好好沐浴过一番。
重伤以前,他道体完满,虽是魔修,但自然洁净、不染纤尘。如今伤重至此,虽然仍比普通人好得多,但稍稍沾上一些浮尘,便有些难以忍受。
放在梅问情眼里,大伤未愈还要沐浴碰水,估计是非常娇气又矫情的事了。
他如此想着,这位散漫的教书先生却并没嘲讽戏弄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又翻过去一页,她道:“你一个人洗得了么?就你这点体力……有一页掉你脚下了,捡一下。”
贺离恨让她说得噎了一下,他顾忌伤口,有点不自然地低下身拾起那张插画,再扶了一下桌沿儿,看都不看一眼内容地递过去。
梅问情也没抬头,探手随意一接,书页连同他的手腕都掐在掌中,两根手指给探了探脉:“……还行。”
这似乎是允准了。
贺离恨计算着复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死不见尸,那些老仇家未必就真能宽心,虽然人间红尘寻人是大海捞针,但耽误久了难免出事……他思索片刻,又抬头看了一下梅问情:这若是连累了她,总归不好,就算要养伤,也得另寻个无人的所在。
他这么一抬头,却正好对上女人的眼眸,那双黑漆漆、寒沁沁的双眼只跟他对上一刹,随后就错觉般地舒展来,如抽枝伸展的嫩芽:“你这一个人闯荡江湖,胆子还挺大。”
贺离恨道:“有时候逼到一个份儿上,胆子小的,就都死掉,化为尘土了。”
梅问情微笑着表扬:“哎,好凶啊。”
这么一句评价,都听不出来是正面的,她居然还讲得像是夸奖似的。贺离恨顿了顿,接话:“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若日后我能养好身体,你有了想杀之人,我可以帮你。”
梅问情道:“若是养不好呢?”
贺离恨愣了一下,他没有太过思考这个可能性,就如同此人的性格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任何低谷期是爬不起来的。……如果这么容易就一蹶不振的话,大道参天,他早就死了,连修真问心,便都不配。
“那就……”
“那就当我的仆人吧。”梅问情自然地道,“我救你一命,按理说,你这条命其实是属于我的。对不对?”
“挟恩图报。”饶是贺离恨非常想装,也没能装得下去,他吐出这四个字,撇开眼神,“为人轻佻。”
梅问情有一个名士的名头,可天下名士多是性情古怪,她混在其中,有几分轻佻懒散,不够庄重,倒也不足为奇。
梅问情没把他这两句低语当成一回事:“好了,贺少侠,那就这么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贺离恨道,“身为师者,私蓄男奴,纵然没犯什么律法,总归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我管它好不好听。”女人将掉落的书页夹在其中,反手放回身后的书架上,然后从床畔的藤椅上起来,舒展了一下身躯。
她随手拉紧了腰带上的宫绦环佩,衣料往瘦削紧实的腰身上一裹,姿态随性,像一只优雅又懒惰的大猫:“衣服脱了,我给你弄点水洗澡。”
贺离恨方才看着她,听着她腰侧叮当作响的环佩晃了一下神,随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我自己洗就行了,不用……嘶——”
对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根本没用力,只是放在那儿,那片撕裂的伤口就憋着劲儿弄疼他。贺离恨眼角泛红,一口凉气抽回来,痛得冒冷汗,喉头到胸口都要结冰了。
她从上方压下来,阴影笼罩在眼前:“你就是这么行的?”
贺离恨咬紧了后槽牙,忍住发抖的喘息。
他原本还真将这当成可以忍耐的皮外伤,但只是被这么碰到,就猝不及防地勾起五脏六腑的疼痛和虚弱,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从他骨头里抽出来……残余的仙道真气还留在躯体里,往神魂里钻。
梅问情屈起手指,指尖轻盈地搭在他肩膀衣衫的上方,触感微不足道:“贺少侠,最好多听听我的话。”
贺离恨骤然有一种仿佛被猛兽含着脖颈,舔着喉骨的错觉。
他双睫被生理性眼泪浸湿,缓缓地匀稳了一口气,声音发哑:“梅问情……不许这么突然地碰我。”
她笑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抬指将对方外披上的两根细绳一抽,外衣就落下来,露出整齐系到最上端的内衫。
“热水没凉之前,”她说,“我在旁边的房间里等你,如果需要扶的话,叫我一声,我就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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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雾弥漫。
刘潇潇前几日刚给她敬爱的先生带了一应洗漱用具,特意还为贺公子捎了一份全新的,比起“轻佻浪荡”的梅先生来说,她这位弟子才是世俗意义上的、文雅体贴的正人淑女。
热水温度稍高,这屋子又显得小,只开了一个窗缝通风。梅问情垂着眼眸,目光落在两指之间,一团白腻腻的雾气在指间缭绕着。
那是她刚刚从贺离恨身体里抽出来的残余真气。
清冽锋锐、连绵不绝,伤他的人修为倒是很深厚,这团真气要是留在他身体里,那这伤十几年也好不了。她行善积德,随手帮忙。
嗯,随手帮忙,绝不是看他长得好看,也不是可怜他那张倔强又忍耐的脸。
那团真气明明属于别的修行者,可到了她手里,却乖顺如绵羊,任由她捏来捏去,随意聚散。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任由这团气息消散不见。
身后响起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以他的身体状况,就是走到这里,也费力忍痛、颇为艰难。不过梅问情倒是预料到了这一点,贺离恨虽然不拘小节,但比起她来说,还是挺要脸的。
雾色缭绕声中,衣衫一件件搭在屏风上,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
梅问情虽然正对着他,可目光很安分老实,静静地盯着他的脸,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脱光衣服洗澡,眼波都不动一下:“热吗?”
贺离恨没吱声。
他还在不高兴,眼角残红未褪,那块的皮肤太薄了,热气升腾上来,连耳朵尖儿都泛起血色。
不知道是雾气给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梅问情啧了一声:“多余问。”便起身拿起毛巾,绕到背面给他擦拭后颈、肩头。密密的水珠从肌肤上往下滑,避开了未愈的伤处。
她单手解开对方的发带,道:“你说谁家妻主给夫郎亲手洗澡的啊?更别说你不是我娶的了,我都没睡过你,还对你这么好,又救又养,伺候吃穿,你还那么凶我,你说你做的对么,嗯?”
贺离恨低着头,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长发,半晌才道:“……但凡你不那么戏弄人……”
梅问情的手从后面绕过来,忽然卡住他的下颔,两指分明没用力,可轻易就把他的脸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