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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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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 残阳已经落下。车马旁的纸灯笼发出盈盈暖光,时值春末夏初,夜风算不上寒冷。

纸人姑娘只顾着驾车, 对身边坐了谁没有反应。它的眼珠不能转动,所以在看路时只能移动脖子, 虽然生得娇俏,但看起来十分古怪。

贺离恨是亲眼见到梅问情做纸人的,他将修真界诸多门派历数过去, 没几个能对得上号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清异门倒是精于杂学、通晓异术, 但比起道门正宗来说,那只是个二流门派。

她会是清异门的弟子么?不, 那身禁制可怕极了……何况就算是把清异门的门主请来,也不会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拘神术。

贺离恨得不出结论, 跟着纸人吹了一道的风,许久后旁边马车的叫声才弱下来,月郎的声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里,又是求饶又是埋怨, 娇得不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借着光做刀鞘, 心中忍不住又想到梅问情说的那些话。

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 我又没说想要。

等伤养好了, 我自回我的地方去, 也不用这么暗示我……

他一不留神, 小刀没削掉木屑, 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 血迹渗进木头里。贺离恨盯着手上的血, 闷得喘不过气来, 喃喃道:“我跟她较什么劲。”

她什么样的脾气,第一天不就知道了?梅问情随心所欲,但做事还算负责,她这么多年没有儿女,可见是真不想要、真不喜欢,和对象是谁理应无关。

他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刚要伸手擦血,那条魔蛇却暗暗地爬出来,舔舐着他指腹上的血痕。

贺离恨任由它舔,道:“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来历?”

魔蛇摇了摇头,漆黑的小脑袋趴在他手上,吐了下信子。

“天生魔物也不知道,白养你了。”贺离恨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瓜,低叹一声,“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离开人间,回到修真界去?”

魔蛇只是望着他,并不表态。

贺离恨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敌对众多,修真界关于他的传言又很多很乱,要是她去了,危险之高难以想象,贺少侠能跟她暧昧不清,但修真界的贺魔尊却不能,她会变成他的软肋,拿在手中,就能致人死地。

后半夜时,贺离恨回到了马车里。他脱下外衣散了散凉意,然后把梅问情压在身下的软毯一点点挪出来,重新盖到她身上。

女人的睡姿很是文雅,也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有时会把盖的盖子薄被弄乱。贺离恨把她的手臂放回毯子里,刚想把两侧收挂起来的木板放下来铺自己那一半,就被拽住了袖子。

梅问情没太睡醒,但这人的力气不小,把贺离恨拉到身边,稍微动了动,埋进温暖怀中,枕着他的腿。

贺离恨无可奈何,将她滑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轻轻拢到一起,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将手悄悄地放在她指间,穿插着交握了一会儿。

明明发乎情、止乎礼,贺离恨却仍然觉得好似犯了什么错,心中擂鼓般地慌乱,又慢吞吞地分开手,闭目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夜无眠。

————

“到了到了,看见许州城城门前的旗了!”

随行的江湖人们指着不远处的黑红城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们这些日因为重金才接了这活儿,又因为种种怪异传说而心惊胆战,此刻终于将担子放下了。

胡掌柜也掀开车帘子扫了一眼,她抬臂扶月郎起身:“到了。”

月郎昨夜伺候她久了,腰酸体软,偎在狐仙儿怀里睡了好一会儿。从前他还表现得温顺可怜,现在交了底,一旦小郎君渴求温存之意得到了满足,他反而不冷不热,没什么笑模样,默默地道:“我服侍你把衣裳穿了。”

他心细手稳,在胡掌柜这活一天,就尽心一天,内衫、腰带、下裙、丝绦,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月郎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听到她问:“你是不是累了,进了城去睡吧。”

月郎没出声,撑着身子洗了手,伺候完洗漱,又拿起篦子为她梳头,把银簪子插进发髻里时,胡掌柜冷不丁地又道:“你从前给你妻主也是这么服侍的?”

月郎看着镜中的她:“月奴对每一个同榻的娘子都这么服侍。”

胡掌柜因为他连张笑脸都不给,所以故意找茬,没想到这小郎君嘴也很硬,张口就狠狠恶心了她一把,狐仙儿点上烟斗,冷笑一声,攥过他的手腕低头道:“我不嫌你脏,你还真当自己干净?我看你——”

话没说完,月郎就陡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犯恶心,竟没撑住倒了下去。胡掌柜接住了他,骂也不是,不骂也有点儿怪,只得先把人送到梅问情那边去,她去给随行的江湖人士们分发金银。

将雇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胡掌柜过来一问,看见梅问情垫着一块帕子给月郎把脉,神情很是淡然。

她放心许多,拿起车内的一杯茶解渴,边问:“怎么样了?”

“他有了。”

“噗——咳咳咳。”

胡掌柜被茶水呛得咳嗽,瞪大那双狐狸眼:“谁有了?有什么了?啥时候有的?”

梅问情语气飘忽:“啊,一个半月了,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有的?”

“我怎么知道哪个傻老娘们让男宠生孩子?”胡掌柜震惊不已。

梅问情看着她,目光很是怜悯。

狐仙儿抓了抓本就没簪好的头发,持续难以置信:“那我是不是得把人送回去啊?不是,那孩子他娘是谁啊?这大海捞针怎么找啊?”

梅问情叹了口气,担忧不仅成真,最大的问题是这娘们还是个傻子,她道:“小郎君揣了一肚子狐狸崽儿,我也纳闷孩子他娘是谁,要不你劝他把这窝小狐狸崽儿堕了吧,又不养,是不是?”

“我——”胡掌柜当场愣住,“我的?”

梅问情一本正经地道:“用我的医术担保。”

胡掌柜看向贺离恨:“她这一身医术千金难求?”

贺小郎君迟疑片刻:“……不值几个钱。”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梅问情将月郎交给贺离恨,“你来照顾,我跟胡掌柜看看许州城门。”

她拍了拍纸人肩膀,纸人姑娘便将车马停到就近的地方,并没有太过接近许州城。她拉着魂不守舍的狐仙儿找了个高处,看着许州城进出的人群。

“看出什么没有?”胡掌柜脑袋嗡嗡的,失去了判断力,只得发问。

“只进不出啊。”梅问情眺望过去,“你看到门口那个鼓没有?”

“鼓?”

胡掌柜循着她的指引看去,见到许州城城门底下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有一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姑娘拎着鼓槌,进人的时候,大多数她都会敲一下鼓,每当过去一个人,旁边就会有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观察良久,她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时没有敲这面鼓。

“她是在数什么东西么?”胡掌柜推测。

“赶路的运货行商都知道此地危险,可在重赏之下,许州城主办得天人大会还是吸引来不少不怕死的人士。”

胡掌柜扭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她没有击鼓的那几位连个影子都没有,似乎不是人。她应该是在统计真正的‘人’的数量。”梅问情道。

两人稍一合计,决定她们两人先进去,让贺离恨跟月郎先远远看着,贺离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护安全应该无虞。而梅问情跟狐仙儿一个是人,另一个恰好不是人,能够试试这鼓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离恨不放心她,抱着蛇刀坐在马车外,盯着她俩的身影。

两人走到进城的队伍里,胡掌柜在前,蒙面女果然没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等到梅问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举起,还没落下,梅问情便笑眯眯地问:“这位娘子写什么呢?”

她身姿矫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书案面前,单手压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去一眼。那记录的女子呆滞一瞬,大怒道:“没有你的事,这不能看!”

匆匆一眼,梅问情已经见到上面的字迹。

在那张长长的纸上写着:“食客,第三十一,狐。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

后面的字她还没写。记录的女子转头向蒙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鼓啊!”

蒙面女举着鼓槌,僵硬不动,似乎还在认真地看着梅问情,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这是食材……不,这是食客……这是食材?还是食客……”

她麻木地喃喃着,如同一个卡死的机器难以运作,直到她说:“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那架红漆大鼓的鼓内开始震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直在顶动,终于,嘶啦一声,鼓皮被一个顶穿,一个婴儿从里面爬出来,这个婴儿眼眸漆黑,长着一条蝎尾,它趴到蒙面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

说罢,蝎尾鼓童从她肩上猛地跳起,弹跳力惊人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梅问情的脖颈,狰狞地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冲着她的咽喉一口咬下!

刺啦一声,她脖颈上的金纹瞬间微亮,仿佛冷水入热锅,烫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来。鼓童凄厉地惨叫,瞬息掉在了地上,两只手都被金纹烫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梅问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过的肌肤,淡淡道:“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梅问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对方露出来的脸庞,然后神情不变地继续擦拭掉血迹,污痕拭去,露出鲜红的伤口和白皙肌肤。

半个时辰之前,她捡到了这个男人。

在自家书院荒芜的后园子里,那里连着几重小山,大概率是从上面跌下来的。梅问情见到他时,这个长相俊美锋利、颇有攻击性的年轻男子蜷缩在杂草石后,如濒死的兽。

血迹晕染开来,将青翠的绿植染成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周围的草木一片破败,仿佛他的到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伤得还真重。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阵子……她可没有收尸的兴趣。

她擦掉了对方身上凝涸的污血,解开那些破烂衣衫丢在一旁,眼里只看着交错的旧疤新痕、不断渗出血珠的崭新伤口。

这男人的体温滚烫,敷上药膏也没退烧。

梅问情大致处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她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外披放在一侧,又拉起被子盖到对方的肩。

她手没收回,腕骨忽地被抓住,虚握了一把。男人的声音虚弱沙哑,混乱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对方抓着手,低头道:“你说得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

她回复,沙哑的男声却接不上对话,只是混乱地呼吸,伤重的发热让他烫得离谱,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跟梅问情微凉的体温交叠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难以松开。

“不要……不……爹……爹亲……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呜……”

他陷入了幻觉、或是梦魇。

这可怖的、纠缠着他的幻觉越来越严峻沉重。梅问情听到这呓语越来越强烈痛苦,而后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无意识地咬伤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齿列,明明看起来文弱优雅,但动起手来却像铁钳似的无法逃脱。他的痛苦像是被劈为两段,在这瞬间崩断——坠入虚无。

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刹那结束。贺离恨像是被人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满身狼狈。他猛地睁开眼,恢复意识后才得到了操控身体的权利,疼痛伴随着疾咳再度卷土重来。

梅问情适时收回了手。

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指,满是悠闲地重新擦干,然后坐在桌边倒茶,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床榻上蜷缩收紧,从肺腑里呕上血,吐在了榻边的水盆里。

暗红的血迹从水中散开。

梅问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时,贺离恨趴在床边剧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紧榻侧的木头,墨发披散,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浑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额头。经脉断裂不堪,几乎化为齑粉,他现今没有一丝自保的能力。

“你这伤……”清澈低柔的女声在他的喘息间隙里响起,“真是要命。”

贺离恨艰难地抬起头。

他见到一个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这衣衫色泽清浅,三指宽的腰带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带上缠着亮银的装饰,如白梅般缀在一侧。青丝之上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发。

他想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扫过,只对上了一双镇定寂静的眼眸。贺离恨满是戒备,可他戒备无用,他的脖颈咽喉几乎被切开了一半,没有致死,但却未愈,连抬头都艰难过分。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咳咳……你是……”

“要是这副德行还想说话,那你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闭上了嘴,可能是听话,也可能是痛得说不出来了。

梅问情将他按回去,对方的身躯贴上床,终于拔干了所有力气。他元婴破碎、经脉寸断,又陷入意识不清的昏迷。

但这次没再陷入幻觉,没再做噩梦。

她等了等,没听见更多的呓语,便强迫症发作地擦净他的唇角。

伤成一个随时断气的破败玩偶,长得倒很漂亮。不是惹人可怜的那种娇气的漂亮,而是锋锐精致,眉眼如刀,令人降服不住的俊美。

梅问情停下手看着他,先是欣赏了一会儿,随后又习惯性走神,那道沾了唇边血痕的薄丝手帕被窗外的春风一吹,忽然卷走,飞去远远的地方了。

————

“弑母的孽种……”

“天生灾星,就是他克死了他全家……”

“我就说过他会成为祸害,你们看看是不是!他已经变成祸害了!”

“诛杀此獠,以谢天下!”

贺离恨又见到了这一抹火光。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他的蛇刀插入地面,四面八方高高的仙器琼楼之上,尽是无数面目模糊、满身阴影的修真之人。张牙舞爪、影子在火光边晃动。

“我们为了杀贺离恨已经付出了太多,干脆就让他去找归元派复仇吧!”

“他草菅人命,罔顾人伦,怎么能留存于世……”

“裴家炉鼎所生的低贱废物而已,一个男子,不思量好好取悦女人,也能蹦得这么高……”

无尽的窃窃私语从火焰里响起,从每一道面目模糊之人的影子里响起。

贺离恨拔出蛇刀,将这些琐碎的声音抛之脑后,冲向那片燃烧的烈焰,但在他面前,那道烈焰仍然把那些熟悉的身影焚成灰烬,刺耳的惨叫贯穿云霄。

不……

不要!

鲜红的回忆超越火光,慢慢地晕染向整个天地,逐渐地,他的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有人说,他必须低头,必须臣服……

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贺离恨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才惹来那么多无休无止的祸事,才让那么多身边的人因他而死……

他的眼前满是血色,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但在接下来的一瞬,忽然猛地望见一个霜色衣衫的女子身影,随后便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

疼痛稍减,但这具身体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出深浅的程度。贺离恨睁开眼,眼前是木制的吊顶,床边群青的帐幔被风拂动着,起伏不定,一重一重地吹向身侧。

这是哪里?

不必仔细窥探,贺离恨也知道自己修为尽废,元婴碎成了粉末。但他还活着。

他想要动,但过程却非常艰难。费尽力气也不过只是挪了一小片地方。但当他想要继续挪动的时候,忽然被抵住了肩侧。

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

“为什么不想好好休息两天?”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性格真有这么活泼吗?”

“你是……”

“我是救了你的人。”她道,“按照规矩,救命之恩……”

贺离恨盯着她的脸,而后又想起这目光对于凡俗女子来说太直接,为了避免某些误会,便又错开:“没齿难忘。我会报答你的。”

“没齿难忘……”女人重复道,低笑了一声,嗓音清越又柔和,“你拿什么报答我?洗衣做饭还是以身相许?”

“……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酬劳。”

“说得不错。”梅问情道,“我也不需要什么洗衣做饭以身相许,既然你说是让我满意的酬劳,那我可就相信了。”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那股陌生的淡淡香气又从贺离恨的身畔抽离而去。不多时,她带回一盏散发着浓郁苦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他的嗓音沙哑虚弱,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彻底哑掉。

“治伤的。我粗通一点……岐黄医术。”梅问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医术是不能根治他的……贺离恨沉默地想。最多能对这些外伤有所恢复,至于经脉、修为,半点作用也起不了。而变成一个体弱的普通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这绝非他想要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梅问情。”女人吹散汤药上升腾的雾色,“这儿是大殷申州,白梅书院。如你所见,我是教书先生。”

这是人间?贺离恨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离修真界如此遥远的地方。他道:“多谢您相救,梅先生。只不过我……”

他话没说尽,温热的汤药已沾唇,药匙送到唇畔,不容许犹豫般地喂到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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