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面狐
叶鸢循着魔物的气息穿过几座亭台,周围越来越僻静,她在一处花树重重的廊角找到了一名女子的影子,那女子似乎正在背对着她俯身低泣。
叶鸢定睛一看,从这女子的身形认出这是第九阁中颇受欢迎的一位姑娘,叫做烟芍。
她的脚步略一停顿,悄无声息地从头上拔下一枚小钗藏进袖中,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姐姐,什么人惹你哭了?”
“妾身为自己的凄楚身世而哭。”背对她的烟芍呜咽道,“城外的贼人要取我性命,我逃进这南昼中,本以为能借此地受三五年庇护,却不料……”
那女子不再说了,偏过脸来看叶鸢,用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我见犹怜的含情目。
“烟芍姐姐不是自小在南昼城中长大吗,怎么会在城外有仇家呢?”叶鸢停在离她几步远处,将所剩灵气灌注在袖中小钗上,脸上却仍是天真的神色,“再说,郦嬷嬷已经是顶厉害的了,我听说城主比郦嬷嬷还要厉害,怎么会护不住你呢?”
“鸢妹妹,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只要我在此处安分过日子……”
烟芍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将叶鸢拉近身前,但叶鸢向后退避半步,恰巧避开那女子的指尖,于是“烟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从树丛掩映后露出毁损的罗裙,还有腹部血淋淋的大洞。
“但我实在是太饿,太饿了,饿到不小心吃掉了一位恩客,这下南昼城再容不得我,这副美人皮囊也用不得了。”
在她身后,卧着一具狰狞可怖的修士尸身,尸首被开膛破肚,内脏几乎已经被吃空。
叶鸢忽而出声,点破了魔物的身份:“你是人面狐。”
人面狐是一种寄生型魔物,食人,惯用手段是吃空人的内脏,再将人皮披在身上,顶替皮囊身份混迹在人群中生活,伺机寻找下一个猎物。
“烟芍”从绢扇后露出裂到耳根的獠牙巨口,瞳仁缩成针尖大小,凶相毕露,向叶鸢扑来。
“不如你来做我的新皮吧!”
叶鸢不闪不避地立在原处,直到人面狐欺近身前,距离血盆大口不到半咫时,才扬袖投出小钗。
那小钗不过五寸长,此刻如同一柄明光熠熠的细剑,从人面狐的喉间刺入,穿过它的脑部,细微的灵气以惊人的精密度运转,生生将威力发挥到二十分,一路搅碎魔物的脑叶头骨,从天灵盖豁然破出。
叶鸢推开“烟芍”倒下的尸首,感觉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这就是蓝条短的杯具。
普遍而言,不论修士修的是什么道,以什么兵器伤人,要想发挥威力,都必须以灵气作为支撑,灵气是燃料和增幅器,譬如说,同样是一道雷电召来咒,灵气稀薄的修士能劈一棵树,灵气强盛的修士就能劈一整座山头,那么两方对战,灵气强的修士大可以风度翩翩地对灵气弱的那个说,我持一道四十米大霹雳,道友且先跑三十九米。
此时的叶鸢不禁产生了和郦嬷嬷同样的想法,那就是:
修真可真是靠老天赏饭吃的活计啊。
在无霄一门中,奇人满地走,天才不如狗,几乎人人都有那么点自己的天赋绝活,更不必说她那能以门派之名冠作“剑君”的师弟颜思昭,从进山起就是仙门上下公认的天才天花板,而即使不提如今天下皆知的无霄剑君,就说叶鸢她小师兄,也是她平生仅见惊才绝艳第一人……
至于道体稳固经络通达这点先天条件,则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属性,人都不稀罕说的那种。
——无霄从上往下数,从师尊数到师弟,也就只有叶鸢没有。
她师尊,一个活了三千多年的见多识广白胡子老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安慰道:真炁天目每千年才择一名宿主,你那些师兄姐的天赋和你一比都是小意思,只是这天赋害得你灵台漏风储不住灵气,对修仙并没有什么用处罢辽……呃。
说到这里,师尊似乎也发觉了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道。
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其他天目宿主都早早死了呀!过两天我组织山门给你过个生辰热闹热闹可好?你今年几岁了,得有八十了吧?
叶鸢差点喋血山门前。
师尊,您在这三千年来,有没有考虑过开拓一下知识盲区呢?比如说话的艺术。
综上所述,与修真界的天之骄子们不同,叶鸢的先天条件注定了她难以使用大开大合的术法,于是她的修炼方向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致的精密与细巧。
秉持着既然灵气不足,那就把每一丝灵气都用在关窍处的原则,在长期的实践和试错中,叶鸢为自己量身定制开辟了新的修行流派,她为其赐名为:
微观修真法。
又名“用最少的蓝打最关键的输出”修真法。
开天目耗费了她绝大部分灵气,所幸剩下的仍足以杀一只魔物……正当她这样想时,异变陡生。
被“烟芍”掏空的那副修士躯壳,竟然缓缓站起身来。
“……有两只。”
叶鸢喃喃道。
先前那只人面狐之所以与她周旋,原来是在为它尚未穿好新皮的同伴拖延时间。
此刻猎手和猎物的地位再次反转了。
叶鸢将小钗收回袖中,一面摩挲着钗身,一面慢慢退向栏边。
第二只穿了修士皮的人面狐弓身跃起,叶鸢以视线紧随着它的身影,抬起头来,在它几乎要落到叶鸢身前,一口咬碎她的头颅之前,一道剑光骤然撕裂了两人之间的空间。
这一剑宛如狂暴的飓风,挟卷千万道酷烈的剑意向人面狐刺去,生生将它碾作尘泥,未尽的余波无情卷碎花枝,狂舞的碎瓣抛起漫天灿灿烟霞,又经这杀意洗礼,仿佛是从霞光中坠落的一场剑雨。
叶鸢先见剑意,又见剑势,最后才望见一名玄衣少年踏落英而来。来者满身肃杀,连飞花都不敢近身,叶鸢仰脸看他,两人的视线遥遥相接,少年神色未动,少女的身影映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中,如同飞红落入了寒潭。
叶鸢看见他又抬起了剑尖,下意识将视线转到了他手中那柄雪白的剑上。下一秒,剑刃以雷霆之势送到叶鸢身前,叶鸢也认出了那柄剑。
她分明快要被这一剑刺中,脸上却露出了微微笑意。
“你是剑君的弟子?”
她带着好奇问道,话中似乎又隐着感慨和叹息。
云不期用剑的天赋极好,好到让人联想起过去的剑君。无霄剑君只收了一名弟子,这名弟子同样是千年不遇的剑道奇才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因此叶鸢说破他的身份时,云不期并不感到惊讶。
他惊讶的是这个境界低微的少女直面自己被评价为“杀性太过,凶戾难视”的剑,竟然没有流露出半分畏惧与退避。
不过叶鸢确实没有抵御这一剑的力气了,还没被剑击中,她已经软倒下去,玄衣少年倏尔截断奔流的剑势,将其收回鞘中,在叶鸢倒地前揽住了她的腰,再将她缓缓放下。
陆松之赶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小师叔一手扶鞘,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昏倒的漂亮小姑娘看。
“……小师叔,我得说点不敬的话了。”陆松之表情微妙地说,“轻薄姑娘的行为按照我们无霄戒律是要严惩的,轻则受七日剑刑,重则逐出师门——”
“两只人面狐。”云不期打断了他,“我杀了一只,另一只本就已经死了。”
陆松之四下张望,周围并没有别人,于是他问道:“是这小姑娘杀的?”
“可能是三只相斗。”
“小师叔的意思是,这姑娘也许是人面狐?”陆松之想了想,“人面狐的卷宗中确实有过这样的先例,二狐相争,一只伪装成被人面狐捕食的樵夫,骗过除魔修士的眼睛回到村落中,一夜就屠空了村中三十三户。”
“也或许未必如此。”云不期说。
小师叔生性寡言,但陆松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面狐生性狡诈残忍,必须多加提防,但毕竟不能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夺人性命,滥杀也是无霄戒律中的重罪。
陆松之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思索道:
“既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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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梦见了一片皑皑白雪。
南昼城在桑洲南端,气候湿暖,四季花开,她自从转生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天地一白的情景,但这幅情景在她还是无霄门人的时候是很常见的。
东明山在桑洲北境,起初是一片终年冰封之地,于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梦见的是东明山。
“原来人做梦的时候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叶鸢哆哆嗦嗦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冻红的手,发现连落在手掌中的雪花都纤毫毕现,“嘶,真是好冷的一个梦。”
她环顾周围的景象,一时认不出自己身处的是哪座山头,雪落得愈发急,叶鸢觉得更冷了。
既然这是她的梦,那她在梦中理应是无所不能的才对,但无论叶鸢念叨了几遍天晴天晴,雪还是下个不停,于是叶鸢忍无可忍地在这白茫茫天地中跑了起来。
“我再跑数十步,就到了琅师姐的灵雾山!”
叶鸢生怕这个不识趣的梦不懂她的意思,把所思所想都大声喊了出来。
“灵雾山鸟语花香,一点也不冷,琅师姐布好点心,煮了热茶在等着我!”
她当真跑了几十步,穿过越来越骤的雪幕,但她并没有看到想象中春暖花开的景象,在雪幕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剑湖。
剑湖是断剑的坟茔。
东明山几乎人人修剑,剑等同于剑修的半身,但世事无常,再坚固锋利的剑也可能有毁损的一天,于是剑的主人在剑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再将它们投入剑湖中,就像为故友树起的一块块碑。
叶鸢离开时,剑湖中不过有六百七十五把断剑,但此时放眼望去,触目所及皆是寒铁坚冰,已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
叶鸢向剑湖中心走去,时不时蹲下身去看沿路的断剑,却几乎找不到熟悉的名字。
“真奇怪啊。”叶鸢自言自语,“这里不该是我的梦吗?”
如果这不是我的梦,又会是谁的梦呢?
她抬眼望向湖心,忽然停住了脚步。
湖心站着一个银发白衣的修士,修士的身边立着一柄断剑。
他的衣服是白的,发是白的,但他站在雪中,并不与雪的白融为一体。
雪没有他那样美的姿容,也不会有他那样冷峻的风骨。
这一定不是我的梦。
叶鸢胡思乱想道。
我是万万不敢梦见思昭的。
风在这时呼啸起来,狂卷的雪片几近淹没两人的身影,叶鸢感觉到有道视线穿透雪幕落在她身上,但她不敢抬头去把对方的神情看得分明。
“阿鸢……”
她隐隐听见了颜思昭的叹息声,然后她看见他从湖心拔出了那柄残剑。
一道剑气掠过雪花的间隙,静默地飘摇而至。
——斩断了她的身躯。
叶鸢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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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山,灵雾峰顶,一盘棋,两盏茶。
峰主顾琅与无霄掌门百里淳分坐两侧,棋盘上黑白交错。
百里淳正要落下一黑子,远处忽而响起一道长啸,清越宛如龙吟。
他远眺而去,以合道期的目力穿透积雪层云,望见有琼鹤从剑湖惊飞。
半晌,黑子缓缓落下,伴随着一声叹息。
“湖心的却邪残剑又与思昭共鸣了。”
顾琅垂眸看着棋盘:“从思昭五十年前闭关起,这样的事发生过几回了,大师兄?”
“二十七回。”百里淳说,“短短五十年,他竟历了二十七回心魔劫。”
他露出不忍的神色。
“阿鸢死后的第一个五十年,我怪他对阿鸢狠心,不肯见他,而这最近的一个五十年,我纵是想见,也难再见思昭一面。”
“这不怪你,就连思昭也不会怪你。”顾琅将那枚棋子捻在手中许久,“阿鸢死了,却邪断了,思昭因果了却,外物再无法使他动摇。只是我仍然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百里淳说,“以思昭的修为境界,就算仍未证道,心魔也应当无法侵扰他分毫,为何在这五十年间会一而再地有心魔进入他的冥想境呢?”
“或许是他所证之道太过险峻。”
顾琅久久地沉思,才开了口。
“又或许是,就像他毁了他和阿鸢的朝宁山,就像他在却邪折断后再也不用新剑一样……”
这只是又一件外人难以窥见的,他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