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应龙已死
叶鸢望着持剑正对自己的宁絮, 无辜道:“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宁絮眯起眼睛看她,再将剑往前送了半寸:“现在没人袒护你了, 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她说到“没人袒护”时,陆松之发出了不赞成的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还在这儿呢。”
“你不算数, 你又打不过我!”宁絮剜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又瞪向叶鸢, “栽到我手里, 只能怨你自己运气不好了——我不让你和我们一起进秘境, 若你自愿退出, 我就不对你动手,听见了么?”
“我一个人退出自然不难。”叶鸢犹豫道, “但是……”
“叶姑娘要是退出了, 那我们一个都别想进去。”陆松之接过她未说完的话,“宁师妹, 你猜猜看,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那么多, 为什么秘境入口只有我们几人?”
“也许他们先进了秘境……”宁絮思索道,“不, 应当是秘境有多处入口。”
“你再想一想, 一同被带到这处入口的为何偏偏是三人?”
“那也许是因为——”
宁絮一面说着, 一面看向拦在入口处的云母岩,云母岩上有三处凹槽, 似乎恰好能容得三枚海珠嵌入……而站在这里的人恰好正是三名。
“正是如此。”叶鸢取出自己的那枚青色海珠, “若是少了我, 恐怕这扇门上的阵盘就不能启动了。”
宁絮忽而剑尖一挑, 试图去刺落叶鸢手中的海珠,不料那妖女似乎早有准备,收袖回身,轻巧地拒去这一着。
“你可别轻举妄动。”她还轻言慢语地威胁道,“若不把剑收起来,我可要碾碎这粒海珠了。”
宁絮气急:“你!”
这回陆松之不再煽风点火了,他率先走到云母岩壁前,将自己的海珠嵌入凹槽中。
“宁师妹,我们实在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陆松之说,“要我说,与其和叶姑娘斗气,不如先人一步赢得宝器,更让……”
他故意隐去了宁絮心尖上那人的姓名:“更让旁人刮目相看。”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宁絮忍了忍,从叶鸢面前转身离开,将自己的海珠也嵌入墙中,然后用眼神向她发出了严厉的催促之意。
叶鸢看看宁絮,又看看宁絮还没收起的剑,小姑娘炸毛道:“我收起来就是了,你动作快些!”
叶鸢忍笑眨眨眼,将青色海珠推进凹槽中,岩壁上的咒阵随即被阵核激活,随着微光流动,云母岩壁从中央裂开,向三人敞开一条通路。
这一行人踏入秘境中,各自观察着这条秘境通道。
秘境四面皆为海岩,岩壁光洁,犹如被水流常年冲刷的卵石表面,其中分布着漩涡状的纹路,似乎是岩面的天然纹理,又像某种咒文,但陆松之观察许久,只觉得图纹走向实在随性无序,看不出有什么可能组成咒法的规律。
宁絮只略扫了扫墙面,没有深思,比起一些杂乱的花纹,她更关心这黑黢黢的通道深处会不会忽然蹦出一只青面妖兽……以及身旁这名妖女会不会动一些歪脑筋。
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监视着叶鸢,但叶鸢也在看墙上的图纹。
叶鸢望着刻在岩壁上的一片漩涡,隐隐觉得这些图纹似乎与真炁天目间存在某种玄妙的关联,但略作思考后,她没有在宁絮面前展开天目,仅仅是伸手摸了摸这片图纹。
她释出少许灵气,灵气一触及图纹便融入其中。如果是寻常的阵盘,灵气进入其中后就会按照刻定的咒文运转起来,但在这片漩涡图纹上,叶鸢却无法准确地捉住灵气的流转轨迹。
宁絮看她更贴近了墙面,忍不住问道:“妖女,你在做什么?”
叶鸢朝她勾了勾手指。
宁絮犹疑地走上前去,叶鸢屈指叩了叩墙上的漩涡图案:“你听。”
她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靠近,附耳上去。
秘境藏在荒海之中,宁絮以为那面承载着海波挤压的石墙会厚重而冰冷,但触手以后,宁絮才发现石墙是温凉的,她慢慢贴近,在漩涡图纹之中听见了悠远的潮声。
宁絮生长在东明山,自幼熟悉了风雪与长剑清鸣,她的确有很好的天赋,根骨上佳,五感通明,能在午夜时分捕捉到一片雪花飘转而下的声音,也能精准无比地在它落地前将其一剑搠透。
但她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听过海潮的声音。
海的声音和雪不一样,它不如雪安静,却更沉默遥远。
在潮声之中,宁絮还隐隐捕捉到了其他声音,其中有一些听上去像鸟的鸣叫,有一些听上去像风吹过树梢。
她不自觉问道:“莫非海底也有东明山那样的松林么?”
宁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开始为自己孩子气的话懊悔,但身旁有人回答了她:“我还不曾见过。”
宁絮转过脸去,叶鸢正抬起眼来,温然注视着她。
“但我觉得也许是有的。”她轻笑道,“海底说不定也生活着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修士,其中可能也有一个小姑娘问过,陆地上会有松林吗?”
“你、你……”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宁絮觉得心底有一块微微发起热,她别扭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不准叫我小姑娘!”
宁絮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海潮中传来一声长啸。
她悚然道:“这是什么声音?!”
“龙。”叶鸢侧耳静听道,“这是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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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枚海珠都嵌入云母门中后,入口应声敞开,苍舒微微一哂,抬手取回自己那一枚,先一步踏入秘境。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墙上的漩涡纹路,而魔境主在阵术领域的造诣举世已无人能及,那图案在陆松之看来是一片有些蹊跷、却摸不着头绪的花纹,若映在苍舒的眼中,则远远不止如此。
在苍舒入主魔境之前,那里不过是一片魔兽横行的荒芜之地,纵然有不少恶修邪宗盘踞在那里,但与无霄等一众仙门相比,终究只是一帮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
但在苍舒进入魔境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的到来对原住民们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噩梦,在残酷至极地血洗过魔境后,苍舒收束整合了魔境的残余势力,而境外的正道修士们意识到魔境中发生的变化时,苍舒与他统治下的魔境带来的恐怖已蘖生成一片巨大的阴影,从那一天起,苍舒隐终于以魔境主之名为人所知,魔境被打造成了真正诡谲险要,也最不可探知的一处暗渊。
在闭门不出的最近一个百年以前,苍舒隐曾踏遍了四海五洲,见过无数秘境。那些秘境多为前人所留,其中不乏传说早已飞升的大能,造设精妙的也不在少数,但一进入这处荒海秘境,苍舒便知道它与此前那些秘境都不同。
他抬起头,用视线描画着墙上的图案,忽然说道:“澹洲北望,桑洲西向,有一片汪洋分隔两洲。”
云不期闻言望了他一眼:“纵贯澹桑,你说的是癸海。”
“对,正是癸海。”苍舒颔首,但并未回头,“每逢开岁,癸海便起潮汛,众多妖兽魔物自荒海中循波而来,因此癸海潮期又叫阴月。”
阴月时节,魔物频繁作乱,因而癸海本不是“癸海”,而是“鬼海”。
剑君斩龙,天梯重铸以后,无霄门主百里奚以东明山为眼,在癸海沿域植下阵点,并派遣门人下山除魔,使桑洲免遭阴月肆虐。
这是每名东明山弟子都知道的事。
“我要说的却不是桑洲的故事。”苍舒说,“在癸海中,有一片既不属于澹洲,也不属于桑洲的岛屿,岛上自古便生活着一群海民,世代以采珠为生。”
云不期神情微动,苍舒没有看他,却仿佛知晓了他心中疑惑:“你也许想问,癸海凶险,这群海民是如何活过一次次潮汛,延续至今?”
他自问自答道:“那时我也有此疑惑,于是亲自拜访了这座岛,那时我才发现,那岛之所以在潮汛中幸存,是因为有神兽庇护。”
苍舒转过脸来:“——那是一条应龙。”
云不期不加思索便答:“不可能。”
听见这句话后,苍舒隐先是微顿,倏尔冁然而笑:“原来是你。”
“百里淳之所以收下你,颜思昭之所以将却邪碎片赠予你,全因你就是当年那魔龙。”苍舒似是恍悟,似是追忆地说道,“原来她舍出那滴心头血,不只是要救世,还想救你。”
转生为人后,云不期作为龙的记忆仿佛蒙浸在雾海之中若隐若现,而在被苍舒出言点破之时,受剑身死那一瞬间的记忆在他心中豁然清晰起来。
那一剑的确锐烈,不仅斩断了他的躯体,几乎也将他的魂魄搅碎,但在刺目的剑光之中,骤然绽出了另一股力量,它以己为盾,裹住龙魄,使其不至于在这一剑下化作齑粉。
而在进入轮回渊之前,他的确是看清了护住自己最后一缕神魂的事物。
那是一滴血。
命运以此为终,也以此为启,犹如长河由今溯往,又从古既新,最终汇聚在这一点上。
云不期本能地意识到某种答案已等待在了触手可及的纱幕之后,他却仍然站定在原处,久久不曾伸手去揭。接着,他听见苍舒的声音。
“你心中已知道那是谁的血。”苍舒微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便如你所想,你本想问我的那些渊源,想来我也不必再答你了。”
云不期沉默半晌,再抬起寒星般的眼眸:“你还未说完癸海中那座岛。”
苍舒似乎没有想到他再提起的竟然是这件事,不由得一笑,他接着回答道:“我的确说了谎,那座岛并没有什么神兽庇护,它不受魔物侵扰,是因为岛民供奉的一件圣物……那件圣物是一节骸骨,而在那块骸骨之上,我见过和此处一样的图纹。”
云不期的视线在苍舒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面孔上停留了许久,而后顺着他的指向,少年看向墙面上的漩涡纹路。
在目光触及那片漩涡的一刹那,云不期的双眸不受控制地化作龙瞳,与此同时,漩涡仿佛在这面墙上活了起来,它们激烈地涌动着,缠卷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潮鸣,但比那潮声更让人震悚的是长长的龙啸。
“魔龙。”苍舒在这混乱中巍然不动,宛如一道偶然映入海底的冰冷倒影,“告诉我,这些图纹到底是什么咒法?”
云不期紧皱眉头,那些潮声正奋力涌进他的脑海,他将清心诀运转到极致才堪堪将其压制,然后,他开始艰难地分辨出其中的破碎的字句。
那仿佛来自海渊最深处的声音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唯有一线生机在——
唯有一线生机,系于真炁之身。
无数龙吟接连响起,云不期从中听见数不尽的叹息之声:
天道已将真龙诛灭……大荒海……最后的龙裔……
在人类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以前,一条黑色应龙出生在大荒海深处,这条应龙由生到死的千年之间,它都未曾在世上找到另一个同族,而在它死去时,人间本应再无真龙。
偏偏有那样一滴血守住了黑龙的一缕魂魄,使他重临世间,而这座秘境又在此时现世,远古龙脉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得末裔,终得再续。
云不期的灵台滚烫起来,蕴含在漩涡图纹中的龙脉不断导向他的道体,会聚其中的龙力随着海潮与龙啸声不断地躁动推挤着,终于在一道绝响后凝结成丹。
金色的龙丹悬浮在他的灵台之中,陌生而熟悉的力量随着灵气流转遍布周天,云不期闭上眼,消去龙瞳,耳边的哀声也在此时渐渐散尽。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他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再看面前的神秘人物时,云不期的感知也与此前不再相同。
他定定地注视对方的面孔,说道:“我当下还敌不过你。”
“只此堪破,便胜过无数鲁钝之徒。”苍舒含笑道,“你从这些图纹里听见什么了?”
云不期说:“这并非图纹,而是文字。”
苍舒却道:“文字?我收藏有人间开蒙以后上万册字卷,从未见过这种文字。”
那应龙转生的少年又说:“龙的族裔比人族先承天启,这是龙的文字。”
“你的意思是,龙族开智早在人类之前——我还没听过这种荒诞之言。”
虽然在言语中将云不期的那番话斥作诞妄,苍舒的神情却仍然带着微笑,似乎并不觉得出乎意料:“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为何长久以来,这人间的修者来来去去,龙却几乎不为人所见呢。”
“因为应龙已死。”
“那应龙又是被谁所杀?”
云不期缄然不语。
“你知道祂仍在监视着一切。”苍舒自语,“在这荒海之上,天穹之……”
“你说得太多了。”
“你也说得太多了。”魔境主笑道,“你的性情本该和你师尊一样,不爱言语才是,与我周旋了这许久,难道不是别有所图吗?”
少年说:“的确如此。”
镌刻在秘境墙面上的龙文在这时游动起来。
“人修以咒令驱使灵气,而龙文本身就是咒术的一种。”
“我刚才也的确敌不过你。”
云不期浅浅勾起一点笑意,鞘中的剑身也镀上流光。
“此刻倒是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