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完美受害人(十六)
“哗啦——”
还剩下半杯水的玻璃杯从尤醉的手下怦然落下, 粉碎的透明玻璃四处飞溅。
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就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一样放到了远离碎片的地方。
“谢谢...”
尤醉咬着唇, 用手臂环抱住自己, 他的身子开始猛烈地颤抖,脑海中的想法不断回旋碰撞,就像是长出了一张张嘴,在他的大脑中不断尖叫着。
他又开始弯腰咳嗽起来。
那种自从凌越失踪后在心底产生的空洞开始越发扩大, 它本来已经开始逐渐愈合,甚至尤醉也以为他自己会好起来的。
就算是会痛苦一些,但是他会适应没有凌越在他身边陪伴的日子。
毕竟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有很多, 就像是殷祁……还有白郁……他还有爱他的父母,这些人都是他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
尤醉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 就算是凌越真的死掉了,那么他还可以将他们这一段感情放在心底, 当成最为纯洁的白月光, 而不是现在...
那些之前梦幻的,美丽的两人相处时光, 被这样一本轻薄的日记本打破了...
假的,假的, 都是假的...
凌越失踪了,但是他给尤醉留下的却只有一个支离破碎, 满地鲜血的可怕梦境。
那个本来就没有消失的空洞在他的心底猛然崩塌,破碎成为巨大的不可修复的黑洞, 永远都无法修复, 并且还在不断地吞噬他内心的血肉。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黑发青年的眼中流淌而出, 顺着尖细的下巴汇聚, 晶莹地泛着闪光,最后吧嗒一下砸落在地板上。
“对不起...”
他抬起脸来,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努力地去笑...他努力地想去捂住自己的脸,但是泪水却从指缝间滑落过来。
“都...把你的地板弄脏了……真抱歉……”
男人看着他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努力躲避的样子,宛如一只没有刺却还要将自己的后背袒露出来,威慑别人,强作镇定的可怜刺猬。
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硬冷的线,给他找来纸巾递了过去。
“尤先生,现在这份委托您还要继续下去吗? ”他问道。
“继续?”
尤醉抬起眼睛惶然看了他一眼。
他爱上的爱人是一个凶残的杀人犯,而他现在可能已经被另外一个杀人犯所囚禁……
那么他现在还需要去找对方吗?
如果真的找到了凌越,他又要怎么去面对对方?
“请继续吧。”
只是最后,尤醉却还是强撑着点了点头。
心一钝一钝地痛,他低着头站起身来。
“如果他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那我也想要找到他,并且当着他的面问清楚……”
拒绝了凌易将他送回家的请求,尤醉一个人出了侦探社的门,失魂落魄地一个人在街道上游荡。
夜晚的霓虹灯光已经亮起,外面下了一点细软的小雨,冷冰冰地润湿了尤醉的额发。
他一个人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就像是一个忘记了躯体在何方的幽灵。
时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经过,有男有女,都或者偷偷摸摸地,或者明目张胆地将视线投到他的身上。
像是他这样的美人,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怎么看都是一段艳遇的开始。
当然不止一个人这样想,拒绝了几次搭讪之后,尤醉越发觉得烦躁。
他自顾自地走着,脑海里面乱得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向着哪个方向走。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倾过来了一把灰色的伞。
他皱了皱眉。
“你好,我不需要——”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就算是我也不行吗?”
笔挺的伞柄下,熟悉的穿着灰色毛衣的银发男人对着他微微一笑,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
从他的身上传来了淡淡的冷冽香气,就像是他花园里面的那种花香。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柔声问了一句。
尤醉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将自己的头藏在两臂之间,也许是白郁说话的语气实在是过于温柔,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透了。
“我没事……”
“你走吧。”
他吸了吸鼻子,说道。
“我不走,最近的晚上都不安全,要是你万一被哪个连环杀人犯给盯上了掳回家去,我可怎么办?”
白郁的这话里面藏着关心,又带着一份浮动不明的暧昧。
“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会被选中的,柔弱可欺的受害人吗?”
就算是这样的伤心,尤醉却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控诉。一边说着,他的眼泪一边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好好好,不像不像,我知道你超能打的,一看就很厉害的。”
白郁笑弯了眼睛,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用手揉了揉尤醉脑后湿成一片的乌黑发尾,捏成了一个小发髻,细细的水流从发尾顺着冷白的皮肤滑入后脊,衬衣贴在后背上,显出一对精巧漂亮的蝴蝶骨,随着尤醉的呼吸轻轻翕动。
他之前身上所残留下来的那些痕迹已经快要消失殆尽了,只有一身冷白如瓷的皮肤更加显得耀眼。
就算是在黑夜里面也要发着光似的。
过于柔软,又过于温柔闪亮了……
白郁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开始加快。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这些在黑暗里面生活的怪物,才会被吸引吧。
“如果你没有地方可以去的话,那就不如和我一起去花店好吗?”
尤醉踯躅了片刻,还是跟着上了白郁的车。
在车上的时候,雨又渐渐下大了,秋雨噼里啪啦地落在窗玻璃上,被雨刷荡开,暖气开得很大,车里面暖融融,尤醉抱着膝盖,闻着从白郁的车上传来的那股熟悉的,和他的身上相似的香气,心情不知道怎么就平静下来了。
花店里面还亮着灯,负责的店员看见白郁来了就下班回家了。
白郁撑着伞将尤醉送了进来,玻璃的顶棚上面汇聚无数的雨水,一束一束向着下面流淌,但是温室里面却是温暖的。
喝下了一杯热水,尤醉原本苍白的嘴唇都有了润红的颜色。
“要换一身衣服吗?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白郁贴心地问道。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尤醉会在这样子的一个晚上自己出现在街头,并且为什么宁愿淋雨都不撑伞。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善解人意,如果不是尤醉自己想说,他就不会问。
尤醉没有说话,乖乖去换了一身衣服。
是白郁的旧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过于大了,袖子和裤腿都空荡荡的,他卷了一卷,有些不自在地走了出来。
衣服很柔软,穿着白郁衣服的他,似乎身上也带上了那种气味。
“我帮你烘干一下吧,衣服明天就会干的。”
在一簇勿忘我的花丛中,白郁转过头来看着他,吊兰碧绿的叶子从他的脸上滑过,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落下侧影。还没有盛开的一点幼嫩花苞从叶片里冒出,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外面这个宽阔的新奇世界。
白郁原本手中拿着滴管,正在为那些娇贵美丽的花朵的根部添加营养液。他很擅长做这种细心地照顾珍贵物品的事情,并且从来也都做得很好。
看见了尤醉湿着头发,白郁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营养液,拿了一边的毛巾,想要去替尤醉擦头发。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甚至尤醉也已经自然地垂下头去等待着了。
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只是将毛巾递给了尤醉。
“你自己可以吗?”
他轻声问道,礼貌地和尤醉保持着一段社交距离。
尤醉没说话,他看着手中拿着毛巾的白郁,心就一下子软了。
他知道白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之前他曾经明确地拒绝过他,于是对方现在是为了避免让他感觉到尴尬。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善解人意。
尤醉的心软了。
心一软,眼泪就又再次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来。
那原本已经被压抑住的,巨大的痛苦再次卷土重来,一点点地攥住了他扭曲的心脏。
为什么呢?
他茫然地想。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我的这些年过得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我爱的人失踪了,也可能是死了。
他可能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杀人凶手。而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面,他说不定还隐藏了更多的东西。
他的爱人杀死的那个人,根本原因却也是为了他……如果说凌越身上有罪的话,那么他是不是也有罪呢?
如果当初那个富二代不喜欢上自己,是不是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是他明明也没有什么主动去勾引对方啊……这一切都是对方自愿做的……
他太乱了,他什么都想不清楚。
踉跄了几步,尤醉走过去抱住了白郁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眼睛揉得红红的,一边哭着一边说对不起,眼泪将两人的衣服都弄得一片狼藉。
好容易白郁才让已经明显失魂落魄的人平静了下来,也弄明白了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傻孩子,你难道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白郁温和地笑着。
银白色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尤醉闻到他的头发也带着淡淡的香气,没忍住抓住了一小簇,攥在了手心里。
“如果不是为了我,可能阿越……阿越他就不会去杀人……”
黑发美人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小声说。
“我知道阿越那样子做可能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我却还是不能理解……”
白郁眨了眨眼睛。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杀了人这件事情,还是他杀了人,将这件事情全力承担,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
尤醉有些愣住了。
“你是不是更加在意的,是他欺骗了你这件事情,而并不是,他杀了人这件事情?”
白郁笑得温柔,他的笑里面像是藏着毒药。
“其实你也一直都很讨厌那个一直纠缠着你的家伙吧,甚至有时候会想:这家伙可真是讨厌,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在他真的死掉了之后你虽然害怕,但是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不是这样的……”
尤醉本能地觉得白郁说得话不对,但是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反驳对方。
“但是……但是杀人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对的啊……”
他皱着好看的眉头,眼中又有眼泪在盈盈闪动。
“不管怎么样,杀人都是不对的,我们不能去做这样践踏法律的事情。”
他认真地说道。
“是的,是的。”
白郁拍着他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当然知道杀人是不对的,这是罪大恶极的,应当下地狱的事情。”
“我也一直认为,不管最初的目的多么崇高,但是只要是在这个过程中以杀害了他人的生命为代价,这件事情就称不上是全然正义的。”
“只是,小醉……你需要看清楚你的内心……”
白郁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轻轻地拨弄着尤醉的心弦。
“你对于凌越的爱,你在此之前和他经历过的一切,你们一起体验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这些难道是虚假的吗?”
“不……当然不是……”
尤醉摇头否定。
“那么你还爱着他吗?”
“我……”
尤醉的眼中闪过了迷茫。
白郁用修长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要去问你自己的内心,小醉,就算是他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就算是他也的确曾经做过很多不对的,不正确的,整个世界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但是他可曾经有对不起你过?他有对你做出过任何不好的事情吗?”
两行细细的眼泪从尤醉的眼中流淌了出来。
“没有……”
他哽咽了。
“从来都没有……”
黑发的青年终于能够足够坦然地说出了这一句话。他的双目有些无神,就像是终于对于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认输了。
“是的,就算是他曾经杀过人,撒过谎,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但是我还是爱着他……因为我知道,他也必然是同样的爱着我的。”
他低声呢喃着,将头重新埋进白郁带着花香气的怀里。
“白先生,如果我爱着一个坏人,那我也会是一个坏人吗?”
白郁的指尖颤了颤。
青年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许久,白郁轻抚过尤醉雪白的后颈,就像是在抚摸一朵纯白的百合花。
“不,你不是。”
“你是那道光,是时刻提醒着他,让他记得自己不能彻底陷入黑暗中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