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这天晚上, 卡尔·霍克利一夜未眠。
他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的窗边，沉默地凝视着晨光无声无息地取代夜色，又不容拒绝地侵袭点亮他的花园、他的屋舍、他脚下的地毯, 他夹着雪茄的手指……
——就像她渐渐走进他的生活。
当霍克利整个人都被灿烂明媚的朝辉笼罩起来后，他缓缓抬手遮住双眼, 拒绝让这些轻灵梦幻般的金色曦光映入幽暗的眼底深处。
——可偏偏要在指间留下几许缝隙。
“怎么会是她呢？”霍克利无声喟叹，眉头不展。
在认出那双独一无二的熟悉眼眸的一刹那，他震惊到恍惚失神, 脑海中涌出的各种各样的念头瞬间淹没了冷静与理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似乎想了很多,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勒杰告诉他已经到家了，直到他脱下外套走进书房, 直到他倒满酒杯点燃雪茄，飘飞混乱的思绪才丝丝缕缕地收拢了回来。
他忽然格外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事正在朝着一个他从未预设过的方向发展。
“安妮她……”卡尔·霍克利无奈地闭了闭眼，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
可是……
“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极限，”年轻的黑发先生在空寂的书房内无声苦笑，忍不住一遍遍回忆着这一晚上从德温特局长那里听来的诸多细节, “她那样——厉害, 那样——机警狡诈, 她的所作所为——呵, 可真是——太能干了！”
霍克利曾经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位聪慧娴雅有主见的女子, 但他绝对没有假设过, 自己的妻子会如此“超凡脱俗”的——聪慧有主见！
他想, 如果哪一天发现安妮·戴维斯小姐能一脚踢飞一个壮年男人, 能百发百中变成神枪手什么的, 自己也不会感到多么震惊了。
“我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 一幢漂亮温馨的房子，无论是坐落在风景优美的郊外、繁华古老的街区，还是临近蔚蓝海湾，只要她喜欢，那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一起布置家中的一切，一起商量仆人的配置、室内外泳池的个数形状和花园的大小。
“每当我晚归的时候，知道家中有人在等待我。即使她早早入睡了，可还是会亲自吩咐仆人给我准备一杯温水或者一份简单的夜宵。我会亲吻她的安静睡颜，然后拥着她一起进入梦想……
“我在外面忙碌时，她在家中做她喜欢的事情，我需要支持时，她永远会站在我身边。而她需要爱与保护时，我也绝对不是一个冷漠而乏味的丈夫。
“等过几年，我们也许会有一两个孩子，我们会一起教育子女，经营家庭，互相扶持，会成为一对被上流社会羡慕和称赞的真正恩爱的伴侣……
“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变得岌岌可危了。我喜欢的姑娘，我喜欢的并且希望她能够成为我妻子的姑娘，她并不是一名单纯聪慧的贵族千金，她似乎——极有可能根本不是安妮·戴维斯本人。”
卡尔·霍克利从来没有想过让裴湘收敛本性并成为一名真正的贤淑温柔的听话妻子。在今晚之前，他就十分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并且也为之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欣然期待着他与她的新生活。
可是今晚之后，卡尔·霍克利猛然意识到，自己暗自做的那些心理准备根本就不够。
他大约就别妄想什么寒夜晚归后的热茶、亲吻、拥抱、撒娇与关怀了，呵，回家后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就不错了。
也许，也许婚后等待他的，是一个经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和警察斗智斗勇的妻子；也许，他某天走在大街上和某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但却永远不知道那个陌生人其实是他的妻子伪装的……
当然，以上这些假设并不是卡尔·霍克利最不愿意接受的，真正让他彻夜无眠并犹豫不决的，是他对裴湘的真实身份的猜测。
他十分确信，真正的安妮·戴维斯小姐肯定不会拥有那些非同寻常的本领的。依照他对丹宁男爵夫妇的了解，他们绝对会按照主流价值观培养自己的长女，他们会让安妮·戴维斯成长为一位标准的优秀的英伦淑女。
“如果落水失忆前的安妮就拥有和伦敦警员们周旋大半个晚上的体力与身手，肯定不会被轻易推下水的……”
那么，落水之后被救上岸来的，真的是戴维斯家的女儿吗？或者在那之前，那个和布朗兄妹见面的人，真的是安妮·戴维斯本人吗？还有杰克·道森，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穷画家吗？说实话，那种居无定所又靠着一张脸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其实尤为可疑。
再联想到裴湘那几乎天衣无缝的伪装易容技术和苏醒后的失忆表现……卡尔·霍克利下颚紧绷，眼眸晦涩而暗沉。
他不愿意相信，但又忍不住怀疑，后来那个让他动心的姑娘，是一场精心安排下的冒名顶替者。
“可是，我早该有所察觉的，”霍克利凝眉思忖，“为什么我会只喜欢失忆后的安妮？因为那是顶着同一张面孔的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样的奇怪情况呢？双胞胎吗？不，即使是双胞胎，也无法做到完全一模一样。
那么，更荒诞一些的猜测，安妮·戴维斯内里的灵魂换了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霍克利哂笑着撇到了一边。他其实更加相信之前的那种猜测，就是人为冒充顶替——尤其是在得知了裴湘拥有精湛的易容伪装技巧后。
“成功冒充一个男爵的女儿，就能轻易融入上流社会……”
顺着这个猜测继续琢磨下去，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见多识广的霍克利忍不住想到了某一类人——各国间谍情报人员。
“如果安妮是哪个国家或者势力精心培养的间谍的话，”霍克利笃定地想着，假如没有经过多年精心培养的话，裴湘怎么会拥有那些特殊本事，毕竟有些知识并不是普通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那她打算做什么呢？冒充一个十七岁的单身贵族小姐的话，需要面对的头等人生大事就是——嫁人。那么，她是有特殊任务在身的吗？就是一定要嫁给谁……”
嫁给谁呢？霍克利抿了抿唇，眼中冷意一闪，他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四月舞会。
“劳伦斯·费拉斯？不，虽然费拉斯是未来的伯爵，可其实他本人并没有多少被安插间谍的价值。那么，是四月舞会上的什么重要人物？来参加舞会的王室成员？和阿德莱德伯爵府走得近的外交官们，或者其他部门的政府要员们？”
暗自记下了这个让他心情更加不愉的猜想，霍克利又想起了裴湘寄送“预言信”的这个举动，不禁目露疑惑，有些想不明白那又是为了什么。
给伊斯梅和白星航运找麻烦？增加泰坦尼克号上的安全设施？提高船员们的待遇？这可不像是哪个组织的间谍情报人员该做的事。
“也许这背后自有其深意，只是我暂时还看不透而已。难道和她接下来的任务有关？那会不会有危险，比今天这种情况更加糟糕，亦或者是和她的婚事有关？
“对了，她成为间谍是自愿的吗？还是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如果不是自愿的话，或者想退出了，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她？要不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果她是自愿的，那如何才能既帮到她，又避免让霍克利家族卷入某些政治斗争中？”
陷入思索中的霍克利没有发现，他几乎已经相信裴湘是间谍这个推论了，并且开始不自觉地为两人“困难重重”的未来担忧起来。
可在天光大亮之后，他也没有理清楚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只好告诉自己先静观其变，看看“安妮·戴维斯”小姐下一步打算做些什么。
“如果打算利用戴维斯小姐的婚事的话……就阻止吧，从来没听说搞情报的非得嫁人才行，会下达这种低端命令的组织并没有什么发展前景，还不如离开算了。
“再说了，从第二次布尔战争之后，英国明显在走下坡路了，她拥有那样的顶尖能力，根本没必要浪费在这个小岛上。”
这天上午，卡尔·霍克利勉强忍下立刻去见裴湘并询问真相的冲动念头，依旧按照之前的行程安排出门了。
不过在临上车前，他忽然记起昨晚旁观搜查格兰特家时感觉到的一些违和之处，尤其是那个叫做金莱斯的警员的一系列不自然反应。便又转头吩咐勒杰去联系联系某些“爱聊天”的警局内部人员，问问他们是否听说过金莱斯此人的“八卦趣闻”。
另一边，自觉一身轻松的裴湘在吃过早餐后，就借着头疼这个万能理由，开心地裹着她的香软小被子酣然入睡了。
梦中，她是会一种神奇易容幻术的修行者，每次改型换貌时都十分方便，不用往自己脸上涂抹各种东西，不用操心高矮胖瘦问题，更不会担心眼睛的颜色深浅变化。
梦中的她变男变女变老变少都应对自如，似乎还变成过一只两眼闪亮亮并且会说话的猴子。
总之，梦里的她十分厉害。
——真好，我的梦里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