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曹寅是在康熙二十九年的初春时节离开京城的。
他这次南下, 只带了一队随从护卫和几车行李,并将后院女眷都留在了京中。
“任命来得比较急,曹大人这一路上估计得快马加鞭, 肯定不会带着家中女眷一同前往苏州的, ”裴湘对着满脸担忧的沈启堂解释道,“除了赶路这个因素外,还得顾及家中老幼的身体情况,最起码得等李夫人的儿子再康健一些,曹家人才会准备远行的。”
沈启堂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 皱着眉头抱怨道:
“为父也知晓这些, 但是又能拖延多久呢?肯定不会超过一年的。倘若曹寅一家全都去了南边, 你肯定也会被带走的。就他们曹家内宅天天闹得跟斗鸡似的, 我和你娘肯定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离开呀。哎,湘儿你说,咱们家刚在京城这地界儿安稳下来, 正准备好好过舒坦日子呢, 他们这不是添乱吗?”
裴湘心知沈启堂对京城的日子非常满意并且充满了期待,王婉亦是如此。在这里, 王婉不仅远离了想让丈夫纳妾生子的公婆, 还有了热爱的事业, 每天都忙且快乐着。可以说, 夫妻二人如今的精气神儿比在南边时强了数倍。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沈启堂的第一选择依旧是跟着女儿一起离开好方便照顾她,这让裴湘心里暖呼呼的, 同时下定决心, 以后再也不随便忽悠走沈启堂偷偷攒下的私房银子了。
“爹, 咱们家不走, 最起码三五年内都会一直待在京城里,你放心吧。”
“三五年……”沈启堂低头瞧着自家闺女仰着一张严肃笃定的小圆脸,下意识放了心安了神,旋即松开眉头道,“既然湘儿你这般讲,那为父就先不急着给宫里的四阿哥传讯了。不过,湘儿,你为何如此肯定呀,这里面还有旁的什么缘由吗?”
裴湘踮起脚抬手指了指书房方向,低声道:
“该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需要女儿研究图纸的那位。爹,你在佟将军身边的时候,没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吗?”
沈启堂神色微变,随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同样压低了嗓音解释道:
“虽然为父在那边就等于是闲人一个,但是确实听见了些只言片语。只是……那等牵扯甚广的朝廷大事,和你一个小姑娘在家随意捣鼓的图纸有什么关系?”
“这我可不能细讲,”裴湘缓缓摇了摇头,又故作老成地肃声说道,“我已经收了报酬了,就有保密的义务。不过,鉴于你是我亲爹,并且是唯一的一个,我可以适当透露两句,反正呀,在我彻底修改完这几张图纸之前,那位是不会放任曹家把我带走的。”
“你收了报酬?”沈启堂立刻有了新的关注点,“就是那些经常送来的好吃的和好玩的?咦,原来不是九阿哥傻大方白送的呀?哎呦,我算算价钱……你这些日子可没少吃点心零嘴,还都是贼贵贼贵的,这要是全都换成真金白银……该多好呀!哎,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啊,为父完全可以先替你攒着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闻言,裴湘立刻翻了个非常可爱的白眼,然后迅速转身离开,只留给了沈启堂一个绝不妥协的小小背影。
沈启堂的忧虑就这样消散了一大半。
之所以还剩下一小半,并不是因为他忽然对一向信任有加的女儿变得不信任了,而是这次的变故确实刺激到了他,让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多么微不足道。
沈启堂有些焦虑地琢磨着,他看似和贵人们搭上了关系,喝多了以后甚至还能称兄道弟,可其实手中根本没有握住任何实实在在的东西。作为皇帝亲舅舅佟国纲的幕僚和酒友,说出去好像特有面子,日常在外行走时旁人也确实会高看三分。可一旦离开了佟家,他沈启堂就会被立刻打回原形,因为他的根基是虚浮的。
至于他心里认定的未来靠山四阿哥,如今还是个在宫里刻苦读书的小阿哥,哪怕能提供一些帮助,可……求人终归不如求己。
转身离开的裴湘并不太清楚沈启堂这次受到的刺激比较深,不过事情确实如同她猜测的那般,最近三年之内,曹家人都不会有离开京城去南边长住的动身计划。
原因有很多,除了担心刚出生不久并且有些体弱的曹颙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康熙打着为心腹臣子着想的幌子,私下里告诉曹寅,他在苏州任织造署任职的时间不会太长,之后极有可能会将他调往别处。所以,曹寅无需急着让家中亲人跟着他一道去苏州定居,免得日后刚刚安稳下来就要再次搬家,既折腾人又浪费银钱。
当然,有了这般替臣子考虑周全的英明宽仁圣上,自然就会收获一个更加忠心耿耿的朝廷命官。曹寅当即就叩首涕零,哽咽着表示自己一定鞠躬尽瘁,不负圣恩。
曹寅带着满腔的感激与壮志离开了京城,被留下的曹家女眷则各有各的想法,有遗憾的,有惦念的,有轻快的,也有平静无所谓的。但不论每个人的心情如何,日子还是有条不紊地过着。
李氏因为生了嫡长子,和曹寅之间的夫妻感情已然彻底转危为安。在曹寅去苏州赴任之前,两人属实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之前颇受曹寅宠爱的小顾氏也受到了冷落。或许是因为有了丈夫的重视与爱护,又或许是因为成为了母亲,李氏身上原先那种让裴湘总觉得有些别扭违和的人淡如菊气质消失了一大部分,看起来倒是当真温柔恬淡了许多。
不过,曹寅一离开京城,并且注定未来三年都要在江南那般风流繁华之地,也注定会再纳娇妾美侍来红袖添香……李氏就又感到烦躁和不自在了,而她排解不佳情绪的方式,就是给身边的人找麻烦。
不过,因为之前的那些纷争和怀孕虚弱的关系,李氏的管家权早已经被移交到了孙老夫人手中,同时,教养照顾庶女这件事也轮不到她来插手了。这样一来,李氏能给旁人找麻烦的机会并不多。
于是,养好身体又心情不快的李氏首先就盯上了管家权利。她打算趁着曹寅不在京城又格外需要李家支持协助的这个时机,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当家太太。然而,深知李氏为人的孙老夫人又怎么会放心把管理曹府内宅的大权还给对方……
李氏和孙老夫人这对婆媳间的权利争夺战对裴湘的影响很小。在旁敲侧击出了曹家确实不急着南下之后,她就又埋头搞起了机关研究。
不过,就在她快乐地遨游在想象与探索的海洋中时,她关心的两个人却让她不得不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当然,这对裴湘了来说并不是负担和麻烦,而是她享受生活的必要部分。
第一个成功把裴湘拽出她所沉迷的那个世界的人,是九阿哥胤禟。在某次出宫来找裴湘之时,胤禟说出了一个小小的烦恼。
“湘儿,最近这阵子,我觉得四哥他的情绪有些过于低落了,而且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还瘦了好些。咳,当然了,我也不是特别担心他,就、就是只有一些而已。真的,反正,唉,不管怎么说,虽然他不是一个能和弟弟一起玩的温和好脾气兄长,但其实也算是比较照顾我的,咳,湘儿,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去找五哥玩,然后他就……”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呀?”裴湘合上手中的西洋书籍,有些无奈地瞧着坐立不安且明显要把话题扯远的胤禟,直接问道,“我看出来了,你很关心你四哥。然后呢,你是想要安慰和帮助他,但是又觉得束手无策吗?”
被点破心思的胤禟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就开始左看看右瞧瞧地打量起四周来,就好似第一次来裴湘在沈家的书房一般。
裴湘见胤禟不吱声,就故意问道:
“九哥,我记得上次四阿哥发现你和十阿哥请八阿哥代写课业后,非常严肃地训斥了你一顿,还罚你抄书扣你零食没收你偷偷带进宫的话本……那之后,你就坐在今天的位置上郑重其事地撂下狠话,说以后再也不把四阿哥当成好兄长了。既如此,你干嘛要在意四阿哥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情绪低沉变得冷冰冰的了?”
“谁关心他了!”胤禟死鸭子嘴硬地反驳道,“我才不是关心他呢,你也知道他上次做得多过分,只罚小爷一个就行了,小爷做错了事,确实应该受罚,绝无怨言!但他连八哥和十弟也一起罚了,这就过分了,这不是害小爷连累旁的兄弟吗?”
裴湘见胤禟不愿承认,也不和他争辩,她放下书本往椅背上一靠,有些懒洋洋地说道:
“好吧,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好坏,我可不会参与。九哥,你觉得谁做得对,谁做错了事,你说了算。我其实更关心今天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以及明天早上吃什么。”
“……湘儿,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
“你、你,四哥他都瘦了,你怎么还只是关心自己每顿吃什么呀?”
“那我应该关心什么?我又不能进宫去劝四阿哥好好吃饭。”
“你可以关心一下四哥心情不好的问题,这才是一切的源头。”
闻言,裴湘双手合十并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微微颔首道:
“好了,我已经在心里认真地关心过了,并真心希望四阿哥能尽快恢复好心情。”
“不对,湘儿,你不能这样关心。”
胤禟见裴湘如此表现,便知道小伙伴心里其实是想看自己食言的笑话,想让自己亲口说出关心胤禛的话。他忍不住连连摇头,心中暗道那绝对不行,实在是太损九爷的面子了。
“那我该怎样关心?”裴湘明知故问。
胤禟哼了哼,决定使出杀手锏。
“湘儿,”胤禟从随身荷包里拿出了一小盒御厨特质的银霜姜糖并递到裴湘面前,“湘儿,我总共有二十盒这样的糖果。你瞧,像这样的,其余每一盒都是不同口味的,并且都是御膳房最有经验的大师傅们亲自做的,很难一次性收集全的。湘儿,我之后每次出宫都给你带两盒,好不好?你看,这盒子小小的,又是我悄悄带给你的,只要你藏好了,你身边的嬷嬷和丫鬟肯定不会发现你每天都能多吃一两颗糖的。”
裴湘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为何今天的胤禟格外好看了,因为他身上有甜甜的糖果香气。
在看胤禟笑话和吃御制糖果这两个选项中,裴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比较实在的那一个。
“把糖给我吧!嗯,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我认为不能再让四阿哥继续难受下去了,我特别想帮帮他——至少应该认真想想办法。哪怕最后没有多大作用,也算是我尽到心意了。你说对不对,九哥?”
胤禟见裴湘爽快地接受了糖果,心中一定,而后立刻扬眉轻哼一声,道:
“我其实是不怎么关心四哥的,但如果你担心他的心情,我可以帮帮你,谁让咱们是好朋友呢。”
闻言,裴湘笑眯眯地吃掉了一颗糖,随即一脸认同地感叹道:
“九哥这样的男子汉,自来言出必行,说不关心四阿哥那就是不关心。不过呀,九哥你十分重义气,不忍心见朋友为难,才不得不帮忙参详的。哎,我可太懂九哥你的为人了,磊落又率直,难得的实诚热心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