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星
第二十四章
不知是不是第二次破开腺体被采集细胞的原因, 沈和微的精神,明显比上次恢复得要慢,慢很多。
住院的第三天, 他大多数时候依然容易困倦,有时, 处理工作的笔记本还在腿上搁着, 人已经坐着睡着了。
不过,医生对此还比较平常心。
他告诉陆晚星跟沈文华,这是人的自我修复机能, 能睡得着, 总比睡不着要好得多。
一天下午, 沈和微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过来时,看到陆晚星在他床边坐着。
眼睛微垂, 视线没有焦点, 是在发呆。
今天外面的天气很热,太阳大, 又没有风, 他的脸有些红,应该是被晒的。
陆晚星最近都忙, 有要赶的稿子, 推了两个外地的签售会,但在海城的活动, 有的他也得去。
昨天中午离开医院后,他到今天下午才有空再过来。
沈和微没表现过不高兴, 叫他有工作就去。
实际上, 沈和微也不是不高兴。
他在努力地让自己适应陆晚星的生活不再围着他打转的事实, 有了新重心的陆晚星,要比以前有活力很多。
好像,也不再把跟沈和微之间的分分合合,看得那么重要。
关于这一点,沈和微其实依然不太能把握得住,到底是陆晚星看得重要比较好,还是不重要比较好。
先前,陆晚星已经不跟他讲话了,他们无从交流。
现在,陆晚星看上去又比较坦然,沈和微仍感到棘手。
要是陆晚星真的冷静了,那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之前,陆晚星说,恨过沈和微几天。
陆晚星用的是“几天”。
沈和微说分手就分手,导致了他的退学,和两年多的穷困潦倒,结果,他只恨了沈和微“几天”。
沈和微不愿细想,其实他宁愿一直被陆晚星恨着,感觉也好过几天。
陆晚星看开得太快,放手得也太快,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弥补时,陆晚星已经替他找好了理由。
“像你一样,也并不算是喜欢吧。”
陆晚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否认了沈和微的感情,不肯再把沈和微糟糕的表现承认成是喜欢了。
沈和微对他,据他说,也并不是爱。
沈和微因此产生的千百句辩白就在嘴边,可是面对陆晚星,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们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孩子,设身处地地想,假如他的孩子遇到他这样的爱人,沈和微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陆晚星没有过什么依靠,沈和微对他的伤害,全都分毫不少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现在,又怎么能说得出口,沈和微一直都爱他呢。
等陆晚星回过神,沈和微不知道已经盯着他看了多长时间。
“你醒了。”
“什么时候来的?”躺着的姿势,又睡了太久,沈和微的嗓音沙哑。
陆晚星坐直了些,动了动肩膀,放松了下在走神间发僵的身体。
看了眼表,说:“三点钟……都四点了。”
“医生说你十一点半就睡了,睡四个小时,晚上还睡得着么?”
沈和微又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陆晚星。
陆晚星下意识摸了摸脸,又垂下眼睛,说:“一会儿爸爸过来,我就走。”
沈和微“嗯”了声,陆晚星莫名听出点乖顺的意味,又觉得“乖顺”不是能用来形容沈和微的词。
抬头看过去,就见沈和微眨了眨眼,接着说:“那明天还来么?”
陆晚星:“……”
沈和微还真是在装乖。
陆晚星的眼神左右转了转,习惯性拿手背贴了下脸,说:“过来呀,医生让我明天可以住院准备了。”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沈和微恢复好那天,陆晚星也就可以做手术了。
沈和微又看了几眼他红红的脸,才说:“冰箱里有水,拿那个敷一下。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在室外办活动。”
陆晚星依言去拿水,贴到脸上,确实舒服了很多。
“也还好,没晒多长时间。”
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耐晒不耐冻,脸也很容易发红。
本来陆晚星还是觉得有些尴尬的,尤其在察觉沈和微明显对他放低姿态的时候,自己又给不出什么回应。
好在说了几句话以后,没过多久,沈文华就来了。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沈和栋,两人各拎两个大保温桶,里头是给沈和微跟陆晚星的晚饭。
陆晚星原本没计划留下来吃饭,但沈文华带都带了,他也没什么理由非要拒绝。
病房里四个人,两个人吃饭,另外两个人一坐一站,安静了几分钟。
沈和栋双手插兜,站在窗前往外看,说:“环境挺好的。”
沈文华说:“我也觉得,老了以后,不住疗养院,住这儿也不错。”
沈和栋道:“还是有差别的,这环境跟其他医院比,算不错,但跟一些疗养院比,还差点。”
他们跟陆泽荣合作的版图里,有一些政府给的工程,其中就有养老院。
沈文华想起来了,问了两句,沈和栋没细说,只说还算顺利。
吃完饭,陆晚星要走了,沈文华还要留一会儿,让沈和栋顺路送他回去。
沈和栋原本是找沈和微有事,但转念一想,又应下来,说改天再来。
陆晚星的房子是出版社的编辑帮忙找的,一套小二楼,租在市中心和郊区的中间,交通非常便利,又安静,向阳的一个大房间没做卧室,改成了画室。
沈和栋先送他,走了一段,闲聊道:“画册你嫂子收到了,露露很喜欢,抱着来回看。”
陆晚星说:“喜欢就好。”
他陆陆续续给露露买过挺多画册,因为之前听钟语欣说,露露也有学画画的想法,后来就买的更多了。
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学过钢琴街舞之类的,都很快就吃不了苦,沈和栋跟钟语欣也不强迫她继续学下去。
但是画画露露坚持下来了,说想像哥哥一样,画出很多人都能看到的故事。
等今年秋天开学,她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表达已经非常流利,常常给陆晚星发她在兴趣班的作业,紧随其后的,是一大串五十多秒的语音。
陆晚星把每一条都打开耐心地听过,也会回答她童稚的问题。
沈和栋说:“露露最喜欢你,整天问,怎么不能跟哥哥一起吃饭了。”
自从正月里,沈和微出差回来之后那顿饭,两个小家确实就没再聚过。
陆晚星听出沈和栋话中的试探,但一时没听懂是为了什么。
要说他跟沈和微之间的事,就算不问,除了连沈文华都不知道的孩子这种细节之外,估计沈和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陆晚星直接说:“怎么了吗?”
遇到一个红灯,沈和栋稳稳地停住,扭头冲陆晚星笑了一下,面色温和,带点无奈。
“你也知道,我们跟陆家有很大的合作。”
“我知道。”
“但最近,好多项目都进行不下去……说进行不下去,也不是,他在小问题上磨细节……”
陆晚星道:“他?”
沈和栋道:“和微。”
见陆晚星沉默,沈和栋又缓解气氛地笑了笑,说:“算了,跟你没关系,我找他说。”
到了陆晚星做手术那天,连同两位医生带沈文华跟沈和微都很严肃,病房里进出的护士,话也比往常少。
沈和微手上拿着手术同意书,站在窗边,迟迟没有签字。
事实上,他昨晚就已经拿到了这份同意书。
但在提笔准备签字时,才发现,与他来采集腺体细胞的意义不同,在他们已经分居的前提下,陆晚星做完这个手术,除掉了标记,就是现实意义上的跟他没有关系了。
沈和微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想明白,他对陆晚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可他不知道,陆晚星对他,又是什么。
曾经爱过,现在不想爱了,还是一直以来都是简单的信息素吸引。
这种痛苦带来的折磨更甚无麻开腺体,被冷冰冰的器械在血肉中搅动。
那种对自己格外在意的人的不确定,对方从此拥有了完全的自由,沈和微确定自己爱上陆晚星以后就失去了的自由,陆晚星终于要拥有了。
假如陆晚星打算好好享受这份自由,去找新的没有伤害过他的Alpha……沈和微不愿意再想下去,却又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想下去。
医生敲了敲门,亲自来催:“同意书。”
沈和微下意识地转头看陆晚星,陆晚星也看着他,眼神一如往常的平静。
沈和微缓缓呼出一口气,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术的时间很长,医生说在两小时左右,但实际上用了不到四小时。
等沈文华说自己头晕时,沈和微才发现,他已经在手术室的门口来回转了不知多少圈。
“坐一会儿。”沈文华说,“等他出来才用得着你,养养精神。”
“信息素会不会不够用了。”
“里面没出来人,说明很顺利。”
“我想……”
沈文华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坐过来。”
沈和微坐下的动作有些不连贯,沈文华叹了口气:“何必当初。”
沈和微的脸色转暗,半晌没再说话。
陆晚星终于出来了,但是中途补了一次麻药,人还没醒。
医生对沈和微叮嘱:“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多观察,除了暂时不接触信息素混乱的环境——他倒也接触不到,出院最起码还得半个月。”
“饮食上,没有忌口,什么营养吃什么,最后就是,最近肯定有信息素失衡和激素失调导致的情绪问题,家属多注意。”
陆晚星的病房里只能留一个人,沈文华贴着信息素隔离贴进去看了他几分钟,就被沈和微催着回家了。
他守到夜里,陆晚星才清醒过来,看样子疼得厉害,躺着一动不动的。
沈和微体验过相同的感觉,此时的心像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攥住,不知是酸是痛,只想代替陆晚星去承受。
他又想到陆晚星打的那24针,挫败感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想,哪怕陪他去打了最后一针,也好啊。
可他没有。
陆晚星的手术复杂程度加倍,相比起沈和微采集细胞,又是生生割除掉一块。
最初的几天,除了上厕所,他都躺着,能不动就不动,也没精神说话,保持着饭来张口的状态。
等伤口慢慢愈合,身体逐渐习惯失去了沾染Alpha信息素的一部分标记块,沈和微才开始体验到医生说的情绪问题。
家里半小时前就送来了饭,但陆晚星睡着,沈和微就没叫他。
终于等到他在被窝里动了动,听呼吸也像是醒了,沈和微才把保温桶打开,叫陆晚星:“吃饭了,今天有清炖鱼,你喜欢的。”
陆晚星翻了个身,沈和微又说了几遍,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腰叫他:“吃饭,听见没有?”
陆晚星闭着眼睛,说:“不想吃。”
沈和微握住他手腕,想拉他起来,继续劝他:“不吃饭怎么行?你是大人,不是小孩子,吃饭要按点,不是按有没有食欲,再说,总是不吃,饿坏怎么办?”
陆晚星感到一阵烦躁,想从沈和微手里把自己的手抽走。
沈和微本来就怕弄疼他,没用多少力气,陆晚星一使劲,碰到了沈和微拿在另一只手里的碗,碗掉下去的时候,又撞到床头柜上的餐盘。
乒铃乓啷的声音响了好一阵。
陆晚星扶着床坐起来,想到刚才沈和微走来走去的动静,看到地面上的一片狼藉,再也忍不住烦躁,眼眶微红地冲他喊:“不是说了不吃吗?你烦不烦啊!”
沈和微只愣了一瞬间,很快就去抚陆晚星的肩膀:“好,好,现在不吃,我来收拾,你继续睡。”
“我怎么睡。”
陆晚星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感觉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崩溃的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嗓音里带着浓重的哭音。
“弄出这么多声音,现在房间里全是饭的味道,你让我怎么睡,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沈和微,你就是故意的!”
“是我错了,好吗?我马上就收拾好,保证没有味道,”沈和微俯下身,语气一直很耐心,手掌握着陆晚星的半边脸,拿拇指反复擦他掉出来的眼泪,“我知道错了,宝贝儿,别生气了。”
“谁让你叫我宝贝的?!”
“好,我不叫,不叫了。”沈和微说,“喝水吗?给你倒杯水。”
陆晚星看他熟练的动作,烦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眼前晃,不上班,又想起前几天搭沈和栋的车回去,说起跟陆家的合作不顺利。
那明明是沈和微自己要跟陆泽荣过不去,但听沈和栋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认为是陆晚星的原因。
陆晚星什么时候说过,让他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地去给陆泽荣使绊子?
新仇旧恨一起上来,陆晚星简直要恨死沈和微了。
水杯递到面前,想都没想,又推了把,大半杯温水洒在沈和微手腕上。
“我不想看见你!”陆晚星说,“你走!”
“好,好,我一会儿就走。”沈和微好脾气地说,“等你不哭了,我就走,好吗?”
“不!我要你现在就走!”
他怕陆晚星乱动扯到伤口,下意识去搂了陆晚星一下,被陆晚星“啪”得甩了一巴掌。
沈和微毫无感觉似的,嘴里哄着:
“那你就不要再哭了。医生说不能太激动,你记不记得?”
陆晚星被他抱住,当沈和微真心不想让他乱动时,他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气得又是一阵大哭。
沈和微手忙脚乱地哄,期间不知挨了陆晚星多少下。
等陆晚星终于平静点,沈和微开始扫地拖地,又出去跟保洁借了除味剂,前后收拾了大半个小时。
等打扫完,最后推开远离病床的窗户,回头跟陆晚星确认:“没味道了吧?”
陆晚星拥着被子,不哭了以后,就呆呆地坐着。
他不说话,沈和微就走过来,蹲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还困不困?”
刚才大概是他们认识以来,陆晚星哭得最凶的一次,这会儿眼睛还很红,鼻尖也红,时不时抽抽一下。
陆晚星不理人,背对他躺下,沈和微就也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
没多久,陆晚星听见浴室响起了水声。
他的衣服刚才也被弄脏了,但一直没管。
沈和微其实挺有洁癖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那么龟毛,也没叫人来收拾,直接自己上了手。
陆晚星在水声里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醒过来时,正对上沈和微的眼神,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第一句话还是:“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