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师昭在清言的洞府暂住了十日。
这十日, 她几乎每日都与清言在一起,表面是让他带着她四处看看灵墟宗的变化,实则是借清言告诉从前与她有隔阂的弟子——连清言都已与她和好如初, 他们更没有资格对她置喙什么。
除了那些弟子以外, 入门尚晚、不曾见过师昭的弟子们,倒是颇为欣赏师昭。
若是碰面, 则主动称呼她为“师姐”。
可见仙盟大会之事,令他们对她颇为信服。
师昭漫步走过好几处山峰, 站在山巅之上, 看向那些原本是灵脉,如今却已成荒山的地方, 皱眉道:“他们竟连灵脉也夺走了……”
没有灵脉, 便无法采摘灵草, 也难以修炼、炼器、炼丹, 一宗如果没有这些宝物, 便会越来越穷。
如果穷到连灵石都拿不出来, 更不要说在外购买那些天价的秘籍与法器,弟子无所图,修为无法长进,一宗的实力自然也随之落没, 引起大量弟子叛离。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 断人灵脉, 等同于断人活路。
清言抿唇道:“我宗已不似当年。”
“没关系。”师昭转头,眉眼带笑地看着他,“现在我回来了, 师兄也还在,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重振师门。”
清言唇角微弯, 长睫之下的黑眸显得澄澈柔软,“嗯。”
师昭笑着,眸底忽然浮现几分黯然,咬唇失落道:“只是我师尊……我听说这五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怪我。”
她至今也没见过颜婵一面。
对她而言,自从离开灵墟宗,便再也不知道师尊的消息,后来她生吞镇魂石而死,再次醒来时,旁人却告诉她,颜婵与她断绝师徒关系已有五十余年。
突然便没了师尊。
少女微微低着头,鬓边垂落的碎发挡住两颊,显得小脸苍白又尖削。
雪白的披风罩住身子,被风吹得振翅欲飞。
颈前的系带越来也松。
清言下意识想伸手替她系好披风,手指僵在半空,改为拍了拍少女的肩,她怔然抬眼,蓄了水光的眼睛望入他的眸底,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颜长老并非绝情之人。”
这素来不太主动的少年,此刻第一次笨拙地尝试安慰人,少年的嗓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沉稳有力:“长老闭关多年,你若想见她,我帮你想办法。”
“真的吗?”她瘪了瘪小嘴,“真的可以吗?师兄不要骗我。”
“不骗你。”
她破涕而笑,低着头抹去眼泪,清言不动声色地走了一步,替她挡住侧面吹来的风,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嗯!”她重重点头。
回到屋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些菜肴,师昭茫然地看着清言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对她抬手:“坐。”
她呆呆地坐下,乌黑的杏眸飞快扫过这些菜。
哇。
都是她爱吃的。
八宝野鸭、凤尾鱼翅、杏仁豆腐、酱香乳猪……
少女眼睛越来越亮,鼻尖飞快地耸动了一下,已是有些蠢蠢欲动,少年笑吟吟地看着,抬手示意碗筷就在一边,“明日你便要搬去自己的住处,想起你回来至今都没有好好吃过,今日这顿,算是为你接风洗尘。”
这些,都是当初人间游历时,她最爱点的菜。
修士大多辟谷,以防五谷之气污染体内,这丫头虽然也忌口,但却是五人之中最嘴馋的。
师昭拿起筷子,不客气地直接夹了一块鱼肉喂进嘴里,“好吃!”
“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念这个味道!”她又连连吃了几口,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发现自己说错了,又立刻改口道:“不对,是这五十多年……”
虽然对她来说就是一年。
毕竟死人是没有记忆的。
这五十四年于她而言,是空白的。
少年面上笑意不变,黑瞳深处却浮起一层黯然,“不着急,慢些吃,这里还有我刚从白梧长老那儿要来的桂花酿。”
师昭忙不迭点头,把杯子凑过去,让清言为她满上,一边捧着瓷杯小口小口地抿,一边露出羞赧乖巧的笑,“师兄,你真好。”
“……”
少年顿时无所适从。
“来,你也吃!”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趁其不备迅速丢到他的碗里,“这鱼肉可香可嫩了,尤其是配着酒吃。来!师兄!师妹我敬你——”
她突然如此,让他一时僵住,看着那碗鱼肉犹豫不决间,又被她逼着喝了一口酒,呛得脸颊微红,“你……”
“原来师兄不太会喝酒。”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歪着脑袋瞧着他笑,拿筷子虚虚戳他的脸颊,“都红了耶……”
少年撇过头去。
他越躲,她越要去看,一边看还一边嚷嚷:“红了红了……”这少年被她一再撩拨,只觉酒精入肠,烧得血液沸腾,忍无可忍,蓦地沉声喝道:“师昭!”她吓得一个激灵。
清言:“……”
气氛忽然就安静下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表面上冷淡严肃,实则大脑彻底乱成了糨糊。
方才的语气好像太重……是不是又凶她……
清言抿起冷峻的薄唇,眸子微黯,却见她又好奇地望着自己,小声嘀咕:“师兄,你的脸好红啊……”
“……”
“难道你从未碰过酒?”
“……”
“别是恼羞成怒了吧……”
“……”
少年气得笑了,作势要敲打这丫头,她立刻一溜烟地蹿回到对面坐好,双眸笑得像一对浅浅的月牙儿。
这丫头……
清言薄唇上扬,笑道:“快吃你的罢!”
师昭这才不闹了,乖乖开吃。
清言看着她安静吃饭的模样,黑眸深处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变得深晦复杂。
至今仍觉一切不真实。
她的出现、复活、与他说笑,都像过于完美的梦境一样。
她甚至不提他刺她的那一剑。
他与她说话,仍觉不真实;见她笑闹,也觉得恍惚,总觉得眼前的少女容颜,会在下一刻寸寸化为灰飞。
过于在意,反而拘谨小心、若即若离,他这几日一直如此。
直到方才被她这一闹。
他才感觉到那清晰的、触手可及的暖意。
有了真实感。
“砰!”
突然一声脆响。
眼前的少女喝得眼眸迷离,一下子歪倒在了桌面上。
清言无奈地看着她。
这桂花酿喝之香甜,实则后劲极大。
“师妹?师妹?”清言叫了叫她,却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这……
清言茫然坐着,无措地看了她许久,久到她又开始往地上滚去,才下定决心一般,上前去抱她的肩。
然后是腿……
怀中人像一团火,又柔软又烫手,比烈酒还要烧得人头皮发麻,他几乎是飞快地把她放回床上,收手之时又发现她的长发绕着颈子缠了一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帮她把头发拽出来……
理好了头发,这表面正直、清风霁月的少年才转身。
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
是宵练剑。
不知何时,这把剑的剑灵已经化为人形,正站在角落沉默地注视着他。
注意到清言的目光,白发女子指了指床上的少女,又指了指自己,认真地说:“主人,我抱。”
“不用你。”
“……”少年的耳根第一次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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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宿醉醒来的师昭还晕乎乎的,拎着行李稀里糊涂地搬去新的住处,清言已经替她安置好了一切,她便捧着醒酒汤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少年亲自收拾屋子,涉及隐私物品,便使唤其他师妹来为她整理。
那整理屋子的师妹临走时,还特意羡慕地对其他人说了一句:“清言师兄对师姐真好啊。”
“我从未见师兄对一个女子如此体贴入微。”
清言远远地听到了,便僵硬地堵在门口,反手把门关上。
隔绝那些声音。
他看着安静喝汤的少女,她应该是没听见,喝完醒酒汤之后还把空碗给他看,一副“你看我厉害吧,都喝完了!”的迷糊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
所有人都变了,只有她没有。
清言接过碗,笑道:“只许昨夜放纵那一顿,以后便不许饮酒了,于修炼无益。”
师昭上下打量他一眼:“听说师兄如今是元婴期,正好我也是,不如切磋一下?”
她先前对外解释的是,受大能恩惠,非但保留肉身复活,修为也被点化了不少。
她若说是魔神,旁人也不会信,毕竟魔神如此冷血无情,怎么可能将一个普通丫头放在眼里?于是她干脆说是个隐世登仙大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反正除了这些人,其他人也没有复活她的本事。
她救了灵墟宗,他们再觉得疑惑,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反复追究。
清言一愣,第一次被她挑战,倒是有些新奇:“好,点到即止。”
两人拿了剑,一同走到屋外去。
为示公平,师昭与清言都封印了剑灵的力量,只凭自己的修为定输赢。
“看招!”
少女率先出剑。
风从山涧之中吹拂而来,在宽阔的林间摇动树影,少女的身影化为迅疾白光,眸底映着摇动的千树万叶,蓦地闭上双眸。
神识如海翻腾。
将摇动的风抽成细细的灵丝,绞合成锋利剑气,掌心隔空一滑,仿佛攥住漩涡般流动的灵海。
“唰!”
她直接朝少年面门拍去。
水灵根将万物化为水之柔韧,而清言却是天生的风雷双灵根,少年甚至未曾出剑,剑柄隔空一划,虚空之中雷光闪烁,刹那结成淡紫色的符纹,挡住少女的攻击。
“砰——”
两道元婴期的灵气相撞,直接撞得山摇地动,万木轰然而倒,众弟子回身侧目。
师昭视野之中的人影摇晃成无数分|身,中心之人却笔直如松,少女骤然冷笑,薄如叶片的剑锋擦过符纹,迅疾而刺,少年掠身后撤,右掌手势变幻,在她剑锋之上轻轻一点。
“嗡——”
师昭手腕立刻发麻。
少年的指尖被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左手一拍剑鞘,在师昭手麻迟钝之际,一道光华洌洌的长剑载着刺目骄阳,直切她的眼底!
好快。
好厉害。
师昭鲜血逆涌,竟不管眼睛,直接去撞他剑刃,掌心最厉害的凌水诀已经酝酿好,四周浮起点点白光,映得她眸光冷厉。
她打架一贯如此,从不服输,认真拼命得近乎可怕。
反倒将清言一吓。
他急忙去收剑刃,剑柄在掌心迅速一旋,轻轻在她眉骨一敲,情急之下顾不得温柔,直接以手肘将这丫头打开,她踉跄一步,蓄好法咒的指尖还没抬起,便见少年隔空一掐再一拉,竟直接捏了道结界罩在她周身。
这速度……
这法阵捏得太快了。
师昭盯着他,眸光沉浮良久,才恢复那副无害的神情,摆好的手势放了下来,嘀咕道:“我输了。”
果然,绝对的天赋也需要努力。
她的确也很努力了,不过跟清言这种练功狂魔比起来……
她忍不住问:“你真是个剑修?”
单用剑术倒好。
结果短短瞬息之内,他对她使用了法修、剑修、符修的招数,让她无法迅速应对。
师昭一边有种被打败的挫败,一边又更加有斗志了起来,她隐在黑睫之下的眸子死死盯着清言,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
“剑术自是专精。”清言收剑上前,挥手撤了师昭周围的结界,淡淡道:“只是我闲暇之余,会在藏书阁钻研旁的功法。你虽与我修为接近,但实际对战,比的不止是修为,也要了解对方的每一个招数,让对方无可预判,方可一击制敌。”
不愧是首席大弟子。
师昭揉着发疼的眉骨,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盯着她沉声说:“日后别撞剑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这打法谁教你的?”
师昭说:“我想赢。”
“想赢也有更好的办法。”
“那万一没有呢?”她目光坦然回视,固执地反问:“如果只有一个让自己受伤的办法,那我赢不赢?”
她那双澄亮的眼睛炙热如火,仿佛写满了:赢,一定要赢。
清言太阳穴陡然剧痛,脑海中蓦地翻起她浑身是血的样子。
中剑,吐血,奄奄一息。
她还拉着他说镇魂石的事,让他快跑,那双被血浸红的杏子眼,还明晃晃地写着:一定要拿走镇魂石。
一定要赢……
血色褪去,和这双眼睛重合。
“如果只有一个让自己受伤的办法,那我赢不赢?”她又执着地问了一遍。
仿佛她问的,只是这场比试。
赢不赢?
清言的唇色有些发白,几近深刻地看着少女明媚逼人的脸,心潮剧烈翻腾,最终,他垂眸忽地一笑,低声道:“什么赢不赢。”
“大不了……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