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望舒（九）
不多时, 无情二人回到客栈，从一沓追求者的书信之中, 找出了一张浴佛节请帖。
“——浴佛节将至, 请玉夫人来寺中沐浴佛光，共谈佛法，晴雪寺，了尘敬上。”
玉夫人提笔回应, 一手惊艳的行书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很有几分风骨, 道：“算一算日子, 浴佛节就在这两三日了，要不要提前去晴雪寺探一下这个了尘大师的底？”
无情略一颔首, 道：“我正有此意。”
他在丁府找不到什么线索，必然要去一趟晴雪寺, 总不能真的等到浴佛节，介时寺中人山人海，怕是一整天也问不上一句话。
“妾身陪你一起去。”玉夫人的眸光如秋水一样动人, 柔软、丰润的唇一开一合, 吐出的话语让人面红耳赤，道：“不过……大捕头呀, 你是不是忘记答应了妾身什么事？”
这一声“大捕头”, 尾音缱绻, 从这个温柔的美人口中叫出来，似乎也多了一丝缠绵的情意, 让人心神一荡, 半身都酥酥麻麻。
“…………”
无情作为天下四大名捕之首, 被很多人这么称呼过——有男人, 也有女人，可却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想落荒而逃。
他苍白的薄唇动了一动，广袖之中的指节也蜷了下，认命一般的道：“我去更衣。”
玉夫人柔柔一笑，取来一块沾湿的绸帕擦去手上的残墨，不一会儿，屏风之后就传来了轮椅移动时的声响，应当是他在宽衣。
她支起一扇小窗，平心静气的坐下，望见外面浮动的天光云影，耳边传来了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整座赵城。
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立在窗外，散发出淡雅的香气，一伸手，就能折下一截花枝。
没过多久，无情半靠在一张软榻上，长裤松松挽起，平静的道：“夫人，可以了。”
他上身的衣领严严实实，禁欲修身，只露出一双苍白、纤细的小腿，又扯过一条轻薄的锦被遮住身下，怎么也不肯露出双足。
玉夫人：“…………”
有一说一，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竟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害羞，恨不得将男德刻在脑子里，生怕被其他女人多看见一点肌肤。
无情顿了下，道：“夫人，请诊断罢。”
他已侧过了头，薄唇紧抿，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放在一旁的手掌不自觉的收拢握紧，没有去看玉夫人的神情。
于是，玉夫人抛去一切浮念，凑近了一点看他的腿，还出手来在膝盖揉按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双腿美丽、苍白、却也十分无力，算一下时间，它已经残废了十几年，与正常男人相比的确有一些纤细，甚至是羸弱了，肌肤苍白到有一丝病态之感。
如果不说性别，这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双女人的腿，不见一丝毛发，其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伸手一摸，就是清瘦的骨骼。
无情：“…………”
不过是被看了一眼，他的眼睫就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呼吸乱了一拍，胸膛也开始剧烈的起伏，难堪极了，苍白、有力的手掌绷出青色的脉络，似乎正在经历一场羞辱。
玉夫人摸了一下他的腿，这只羊乳一样洁白、香软的手掌，每一寸肌肤的弧度都动人的不可思议，轻柔的道：“会有感觉么？”
她的动作十分小心，力道不会比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更重了，眸中朦胧的水雾几乎凝成了泪珠，神态温柔之中又有几分怜惜。
无情苍白、俊美的脸，已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晕红，语声艰涩，道：“没有，这双腿残废许多年，除非特别用力，否则基本没有感觉……一刀砍上去，也只有轻微的钝痛。”
他的神态难免有一丝落寞之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在心中无声的叹息，此刻实在说不清是痛苦多一些，还是难堪多一些。
玉夫人已看见了这双腿，她的心中会怎么想呢？她是一个温柔悲悯的人，自然不会看不起一个残废，可也不会再生出爱意了。
或许女人会因为一个男人俊美的脸、残疾的身体而心生怜惜，叹一句天妒英才，却决不会爱上他，更何况玉夫人是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为了得到美人的青睐，恐怕全天下的英雄豪杰都愿意赴汤蹈火，只求她一笑。
“第三次了，小古板。”玉夫人的目光很怜惜，伸出一只手抚了下他的脸庞，像是一个可亲的、温柔的姐姐，柔声道：“一眼看不到，你就会露出这种让人心疼的神情。”
她的态度太亲昵了，就是情人之间的相处恐怕也没有这么缱绻多情，可她已经嫁人了，能得到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为妻子，她的丈夫又怎么可能不怜惜她，不爱若珍宝呢？
无情的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寒星一般眸子看过来，冷静的道：“夫人已嫁了人，此举恐怕有失分寸。”
他的心中生出了一股愤怒，一股对自己的愤怒，明知玉夫人已.为.人.妻，却还贪恋于美人的温柔，哪怕只有一日，也是对她丈夫的不尊重，绝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你在指责我么？”玉夫人柔柔的望着他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一缕笑意，道：“指责妾身分明已嫁过人了，却还几次三番对你出言调戏，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生性……”
无情脸白如纸，苍劲的、冷玉似的指节蜷曲了一下，抓住了身下的锦被，似乎是在汲取力量一样，艰涩的道：“我并无此意。”
一日一夜，足够他看清玉夫人的品行如何，她温和可亲，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从不收受任何男人的礼物，能退还的一概退还。
不食人间烟火，不止是对珍馐佳肴不感兴趣，什么金银玉石、权势富贵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吸引力，还不如一块花糕能让美人开怀，手中的银两也大多送去了城中慈幼堂。
并不是玉夫人三心二意，水性杨花，而是他心绪激荡，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意。
若说她真的有错，那就是太过温柔，对人毫不设防，不懂什么叫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怜惜他一双腿不良于行，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因此而生出令人不齿的遐思。
“…………美强惨真是让人怜爱。”
玉夫人欣赏了一下他看似冷淡无情、实则克制挣扎的神色，潋滟的眸光一转，露出了一个动人的笑来，道：“不是已告诉过你了，妾身的夫家姓盛，你怎么还不明白？”
她点到为止，脸颊羞红，道：“不说这个了，光着一双腿，你难道不觉得冷么。”
无情：“…………”
他伸手把软被拉过来，遮住羸弱苍白的双腿，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又忍不住在心中反复思量玉夫人的话——她的夫家姓盛。
这是什么意思？
赵城之中没人见过玉夫人的丈夫，倘若有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做妻子，不会哪一个男人舍得离开她半步，莫非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所以玉夫人见到他，就想到了那个人？
这时，玉夫人又道：“你的腿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肌肉没有萎缩，是不是在神侯府时一直都有调养，省去了治疗前许多调理的功夫，要站起来的话，半个多月就行了。”
特质一的医术，让她一看病灶就有了七八个治疗的方子，不过痛苦最少的那一个用时太长，用玉兔的血做药引子，减少痛苦的同时，也能加快愈合速度，百利而无一害。
无情身形一震，道：“你说什么？”
他这一双腿残废多年，世叔寻来的名医看过了不知凡几，每一个都说回天乏术，在江湖上不知受了多少诋毁，习惯之后，深夜也会偶尔为这双腿的残缺之处而幽幽一叹。
谁知以玉夫人的说法，竟然有了治愈的可能，这让他如何不惊喜，如何不激动呢？
玉夫人微微一笑，柔声道：“只是经脉尽断，接起来倒也不难，若是没了腿断肢重生，那才叫人苦恼呢，不过要习武的话，至少还要半年的时间，才可以调理好经脉。”
她的视线在青年的某处看了一眼，如玉的脸庞浮现出一抹醉人的酡红，意有所指的道：“要做妾身的丈夫，可不能不良于行。”
无情的脸色一如既往，苍白如纸。
他的身躯并不单薄，甚至由于常年练习暗器，有一层薄薄的、漂亮的肌肉，可此刻看起来，就是十分瘦削单薄，甚至是可怜。
他心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又被这一句话灭了个干净，果然，玉夫人的丈夫和他十分相似，怪不得她如此坚贞，连追求者的礼物都不收，却愿意和个残废共处一室。
倘若不是这个原因，为什么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会对他青睐有加，另眼相看，甚至愿意为他治愈双腿，他们此前可从未见过。
玉夫人将他当做了丈夫的替身，所以一向待人很有分寸的美人，对他多有不同，时不时举止亲昵非常，还对旁人说找到了失散的夫君……那不只是借口，也是自我安慰。
“小古板，你怎么了？”玉夫人的目光温柔而又怜惜，还带着缱绻的、不加掩饰的情意，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一样，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大抵是说开了，她不再克制自己，看过来的视线中也带上了一丝痴迷，这样一个丰腴的美人儿，眸子里的痴态实在令人着迷。
无情身躯冰冷，听到自己冷淡的、不近人情的语声，遮掩似的道：“不，没什么。”
为什么不痛斥，莫非我愿意吗？
他扪心自问，而后悲哀的发现，哪怕心知这一分情意不是对自己，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