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怀抱
听到这句话, 秦浚生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几分钟，他才找回了自己的情绪调节开关，调整到最熟悉的有事论事调子上来。
“你半个月才能出来一次？”他再次询问道。
林薇笃定地嗯了声：“我跟上一届的学长学姐们打听过了。高三的主课老师会轮流占用周末的时间补习。开学后我基本上都出不来。大概半个月才能出一次校门。”
这还是老师们大发慈悲的情况下, 才会给学生半个月放半天假。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没时间再来秦家上数学课。
林薇眨眨眼睛：“浚哥, 上了高三后, 我就要自己努力学数学了, 感谢你这几个月教给我的一切, 我会好好努力学习, 争取明年考上北大, 不辜负你的教导！”
“……”
秦浚生没有说话,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感激。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大脑也会有完犊子的这一天。
他的呼吸慢慢沉重起来——
仔细分析一下：薇薇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不需要自己再教数学了吗？她不需要他当老师了吗？
这样一对一的辅导时光, 通通已经结束了吗？
……
可他舍不得结束这样的时光。
对, 就是舍不得。心里非常非常的舍不得。
甚至想时间停下脚步，永恒停在这一刻，那样也不错。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 一种酸涩发胀的感觉，顿时在五脏六腑间弥漫开来。
秦浚生无奈地移开目光, 他的呼吸若有若无, 大脑处于一种混沌宕机的状态，生怕露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感情……
“浚哥，你怎么了？”林薇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对劲。
秦浚生迅速把眼风移到笔下，假装写一道数列题，还一边写一边回应道：“没什么。反正你也有手机，不懂的题目, 你可以随时联系我帮你解答。”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
林薇：虽然不住在秦家了, 他们还可以用手机联系呀！
秦浚生继续问道：“你的右手还没拆钢板, 肯定有许多不方便，你的舍友可以照顾好你吗？”
“当然可以，她们都是我的好姐妹，有事打一声招呼就行。”林薇：那可是我的大姐二姐三姐！
“你有什么事，跟我打一声招呼也行。”秦浚生追了一句，他也想给她当靠山。
“……”
林薇怔忡了几秒，她再次感觉到了他的话中情绪——
是一种很微妙的怅然和失落。但这种过于感性的私人情绪，本不该属于他这样冷静聪颖的人。
可她不想考虑太多，连忙转移注意力，假装去看他在写什么数学题。
这一看，她立即发现了错误——
这是一道很简单的数列方程题，求a2015等于多少。（2015年的高考题）
秦浚生的解法和思路都对，最后的计算结果，连她都能一眼看出来，算错了一个数位。
“浚哥，你求得是a2014的答案。不是2015等于多少。”林薇提醒道，这是审题不严格的错误。
“……”
秦浚生停下了笔，扫了一眼自己的答案。
林薇说的一点都不错。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把数列的题目给做错。
****
回校住宿这件事告知完了秦浚生，林薇第二个要告知的对象是何阿姨。
何盈姿是个直爽大方的人，一点都没儿子的那种拧巴劲儿。她挽留孩子的手段简单粗暴：我打电话给你老师吧！
“薇薇，高三在哪读书不是读？我看你还是住在我家学习吧！阿姨跟徐老师打个招呼就行。”
何盈姿：薇薇想天天住在我们家还不简单？她跟徐老师说一声，让孩子别上晚自习了，也别上早自习了。这样早上八点上学，晚上六点放学，薇薇不就能住在家里了吗？
林薇有些囧：“何阿姨，高三上晚自习和早自习，还是很重要的。”
关键是她不想继续住在秦家，她想回去好好上课——所谓的“早晚自习”，就是老师们变相地给高三加课。
高三的早自习是6.30点开始，8点结束，这是属于英语老师的背单词时间。每个班的英语老师，会在晨读时随机默写100个单词，错了5个以上，就滚去办公室重默吧！
至于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就甭提了——主课老师会轮番带着满满一堆卷子，把晚上的四节课占得满满当当。
“阿姨，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但一中有一中的规矩，我想要跟上奥赛班的学习进度，就必须早晚自习都要上才可以。”林薇婉拒了她的好意挽留。
何盈姿听了这些话，这才不勉强孩子留下来。好吧，她没上过一中的奥赛班，不知道这些自习课的重要性。
只不过，林薇这一走，何盈姿有点担心儿子的心情。
薇薇是个好女孩，她身上有很多优点都和儿子极为相似。他们是同一种人，能产生心灵上的共鸣。现在薇薇要离开秦家了，儿子肯定很难过？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很了解儿子的心思，但她没秦浚生那么了解林薇的心情。
秦浚生根本连拦都没想拦，也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语。
他知道林薇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就一定会回到学校去住宿。她不想和周围的高三学生不一样。
因为她不是那种刻意选择轻松生活的人，她只是希望吃得苦中苦，明年如愿以偿考进北大就行。
作为她的浚哥，他尊重她的一切选择，理解她的一切不容易。
只不过……他也有别的心思。
这天晚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主治医师，问：“我的身体要恢复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去上学？”
***
话说回来。离开学还有一天时间，暑假期间的另一件大事也落下了帷幕。
次日早上刚起床，林薇还没收拾返校的行李，就接到了一通电话，号码是：区号+110。
这是前所未有的电话，她紧张地接听了下。警察最后的嘱咐是：“林小姐，这件事希望你暂且保密，等到调查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向社会公布具体的火灾案情……”
挂了电话，林薇靠在了床榻上，抱着被子愣了一会儿。
刚才警察在电话里说：你是重要的证人，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她是这一场火灾的……起源？
***
半个小时后，警车呼啸着来到了秦家门口。
本市刑侦队长刘宝平亲自带队，来秦家接7.15火灾的重要证人——林薇。
听到警笛声，林薇穿好衣服就下了楼去，打了声招呼：“阿姨，浚哥，我家的火灾调查有进展了，警察让我去一趟局里问问话。”
“他们怎么会让你去辅助调查？”
秦浚生目光扫了扫窗外，他注意到外面来的都是刑警，为首的是那个刘队长的警车。
“可能因为……我家距离起火点最近吧！”林薇打马虎眼，她都不敢看向秦浚生。
秦浚生眉梢一跳，他按了按太阳穴，抬起头，目光冷峻地分析道：“警方的初步调查报告上说，你和这起火灾的起因毫无关系，他们肯定是发现了新的证据和你有关，才让你配合调查。”
林薇咬了咬嘴唇，可能不光是有关，她极有可能是这一起火灾的……起因。
秦浚生的思维非常缜密，他按部就班继续往下推理：“我爸他们帮警察分析了所有受灾住户的保险单，发现你身上有个叫康乐成长的人身意外险。上面提到说……10岁到18岁的未成年人如果发生意外身亡，最高保额是50万。”①
何盈姿都吓了一跳，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要谋杀林薇，所以故意放了一把火，想拿她的命去诈骗50万的保险金？！
林薇头都没抬，秦浚生是那种只要推理出一点事情端倪，就能窥见全局的逻辑天才，她没什么好辩驳的说。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秦浚生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投保人是你的母亲，时间是你10岁的那一年，也就是你继父赵磊进监狱之前……我说的没错吧？”
林薇怔了怔，原来秦浚生什么都知道。连她的继父坐牢的事情，他都了若指掌。
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就被他这么轻而易举说了出来，丝毫不拖泥带水。
浚哥啊浚哥——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可警察马上就要来了，林薇来不及思考什么，回过神来，只是淡淡一笑道：“其实我和我妈早就没什么关系了，所谓的母女情分，也在我十岁那一年断了个一干二净。就算警察马上让我去指控她犯罪，我也不会背负上什么心理负担。”
秦浚生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背负上莫大的心理负担，这些年来，林薇何必活的如此卑微而且小心翼翼？
她拼了命想通过高考考去北京，她是有多想逃离这座城市？
还有生育她的那个女人，却拿女儿的生命去当诈骗保险金的砝码，这是什么样恶毒的母亲？！
他们面对面站了半分钟，这样的沉默，其实远比开口解释还难。
直到敲门声起，何盈姿起身去开门，秦浚生的声音略微暗哑，“薇薇，让我陪你一起去公安局吧。”
他希望，最起码今天可以多陪陪她。
***
一个小时后，林薇来到了公安局招待室，火灾相关的调查报告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起7.15火灾案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本市刑侦大队上个月就调查到了一些端倪，只是抓捕涉案人员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所以才拖延到8月末尾结案。
在正式诉说案情前，刑侦队长刘宝平打量了她几眼，其实他和林薇挺有缘分的。
作为一个老刑警，刘宝平见识过很多犯罪家庭出生的未成年人，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一些原生家庭的影子。性格不健全，人格也有缺失，几乎没几个是正常的孩子。
但林薇不一样，她是真正充满正义感的好孩子。因为7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他接待了她，听到她喊出了两句话：“我的继父好像杀了人！”“警察叔叔，你们快去抓住他！”
想到这一点巧合的缘分，刘队长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口吻中带了份宽慰：“薇薇，润润嗓子吧。”
他怕她承受不住接下来的真相。
“谢谢刘伯伯。”
林薇喝了一口，棕红色的普洱茶包有些发黑，但味道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她放下了茶杯，心平气和道：“刘伯伯，我还记得当年是您亲手抓住了赵磊那个人渣。现在有什么事您就说吧，不必顾忌我是个未成年人，我什么真相都能接受。”
“……”
刘宝平把一份案卷从档案中抽了出来，摆在了她的面前：“你还记得，你十岁那年签署过一份意外险吗？”
林薇点了点头，那是三年级的暑假。当时她和外婆住在一起。有一天，母亲林红亚忽然来到了外婆家里，和颜悦色道：“薇薇，妈妈带你去赵叔叔家玩几天好不好？赵叔叔他很想你去玩！”
她信了母亲的鬼话，以为继父真的想接纳自己，所以跟着母亲去了继父家过暑假。
去赵家的第一天，赵磊和母亲果然对自己很好。他们带她去了商场玩，买了许多新衣服和文具，还陪她学游泳……她天真的以为，赵叔叔很快就会变成自己的新爸爸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赵叔叔还让她签署了一份保险单，说这是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
“薇薇，这个叫人身保险，就是你出了什么意外，保险公司会给你一笔赔偿金，让你去治病救命。”
赵磊的笑容越发诡异，透露着一种危险的意味。
“叔叔给你买了一份保险，就是给你的人生上了一道保障，对你大大有好处。”
“以后啊，你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
转眼到了第二天，赵磊大半夜带着刀出去，她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他浑身是血进卫生间洗衣服的样子，惊骇得无以复加。
于是跑出门报了警，于是有了后面的指控继父，于是有了赵磊被判8年，于是有了现在的自己……
这些老旧的回忆，她断断续续都快忘了，直到这一次，警察提到了这一份“康乐成长”平安保险，她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真的有一份意外险，是赵叔叔让母亲给她买的。
接下来的事情原委，就是由刘宝平亲自来讲述了。
市局刑侦大队忙碌了一个月，走访了数百位证人，总算了解到火灾背后的真相。
刘宝平斟酌着开口道：“这起火灾跟你的母亲林红亚有关。我们连夜抓捕了你的母亲和她的同伙，询问了她的同伙一些细节，他倒是都认了……”
“这八年来，林红亚两次想要杀了你，骗取这五十万的意外保险赔偿金。”
第一次就是林薇十岁那年。
那一年，赵磊的赌场生意破产了，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林红亚看爱人落难了，自己成了失信名单上的老赖，每天都心急如焚。这两个坐吃山空的赌徒，没有任何偿还赌债的能力。最后，他们两个合谋，把主意打到了谋害孩子身上。
根据林红亚身边的一名同伙所说：当时，林红亚本想把林薇骗到城里来，签署一份五十万的人身意外险。事后再伪装女儿溺水而亡，拿到这五十万保险金，好让赵磊拿去还债。
林红亚都算好了这一切，她让林薇来到继父家，先签署保险单，再过一个月，借口学游泳……趁机溺死她。
林红亚和赵磊连制造溺水意外的地点都看好了，是个郊外的游泳馆。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让林薇“意外溺亡”。
谁曾想到，赵磊嫌这样来钱不够快，他看上了个大款包工头，在人家发工资时，半夜拦路劫持了人家的包，还捅伤了那个包工头。
赵磊回到家后，林薇目睹了他浑身是血的样子，跑去警察局报了案。赵磊随即被逮捕，林红亚也离开了本市。结果林红亚杀害女儿骗保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这一搁置，就是7年后。
林薇即将年满18岁，按照那份保险上的协议内容，该被保人成年后，该保险自动作废。
眼看那“五十万意外身亡赔偿金”拿不到手了，林红亚急了眼，她联系了一个做工程的老乡……
****
说到这里，刘宝平叹息一声。这个做母亲的简直该千刀万剐，连他这样办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这种事。
“你母亲跟这个老乡说，那503的毛坯房是她买下的，教唆人家贪污了几项工程材料，再把这些违规所得的建筑材料堆了进去，企图引起一场大火……目的是烧死你。”
林薇点了点头，她知道赌鬼母亲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只是很好奇：“那间毛坯房里没有人，那么建筑材料是怎么自动起火的？”
“林红亚她让人买了一包磷粉，摆在易燃的尼龙绳堆里。”刘宝平解释道。
林薇怔了怔，她想起了化学书上的知识点：“磷粉的燃点是40度。超过四十度，磷粉碰到氧气就会自燃。这样一来，毛坯房里根本不需要有人，也会引起大火。”
刘宝平点了点头，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查了气象资料，出事当天，7月15日，本市早上的气温就超过了四十度，所以说，林红亚是在等夏天到来。等到气温超过一个临界值，那栋单元楼必定会起大火。”
这样一来，林红亚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她烧死在外婆家的房子里。
“刘伯伯，我母亲她搞这么多花样，就为了五十万的保险金？”林薇冷笑，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廉价呢？
刘宝平继续道：“我们还查到，林红亚和那个同伙，也就是贪污建筑材料的人，还有其他违法行为。他们是想利用这一场大火，掩盖去贪污犯罪的痕迹，同时骗取你的意外身亡保险金。这样一来，他们能诈骗几百万去偿还债务……”
林薇颔首:“我明白了。”
这样就说得通了，两个赌鬼凑在一起，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薇薇，你想见她一面吗？”对话的最后，刘宝平问了句。林红亚明天就要收押去省监狱。
——在法律的范围内，纵火犯都是从严处理，这一轮判下来，林红亚起码十年出不来。
“不用，从她沾染上赌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个人，也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是个赌鬼！”
林薇起身鞠躬，道了句谢谢，果断离开了招待室。
她不想再和赌鬼母亲扯上什么关系。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叫林红亚！
……
出了公安局已经是晚上，黑夜给了人一种独特的安全感。
林薇僵硬地往前走，直到看见秦浚生的身影，她的眼泪终于遏制不住翻滚滴下。
“薇薇！”秦浚生冲了过来，他第一次露出慌乱无措的表情，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浚哥，我的妈妈林红亚，她想杀死我！就为了五十万的保险金！”
林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终于明白了，上次的重生之梦，已经告诉了自己纵火犯的答案！
这种切肤之痛，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重重委屈和难过袭来，却只能把这种委屈倾诉给他听。
下一秒，冷不防，秦浚生双臂一圈，她的整个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怀抱。
林薇瞬间不哭了，头顶上传来他嘶哑的声音：“那个恶毒的女人，她永远没资格做你的妈妈！”
秦浚生喉咙发干，说的十分咬牙切齿——那个林红亚有什么脸，居然让林薇受到如此的羞辱和伤害？！
林薇呆了几秒，因为秦浚生的这一句话，她觉得自己被拯救了，一下子就忘记了难过和悲伤。
只不过——
他们好像拥抱在了一起？！
秦浚生搂的很紧，林薇脸上一红，立马推开了这个怀抱。
不行不行！
她不能去想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们年纪还小，浚哥只是可怜自己的身世，才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拥抱。
林薇立即擦了擦眼泪，退后一步，才言归正传：“浚哥，林红亚马上要被押送省监狱了，最少判十年。至少十年之内，我不用担心她再来谋害我。”
“还有赵磊，你也不必害怕。”秦浚生明白，林薇最怕的其实是这位继父。
“赵磊我倒是不担心，他明年十月份才出狱，到时候，我应该在另一座城市上大学了。”
说到这里，林薇立即转过身去：“浚哥，我明天要回去上学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我有时间再出来看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