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暴露了?
舆水怜从没感觉心跳如此快过, 快到随时要从自己的胸腔弹跳而出。
他用舌尖抵住上颚,嘴唇紧闭,好像这样能带来一点安全感。
趁着伏特加的视线不在他们身上, 舆水怜第一时间就借着手机黑屏偷看苏格兰的表情。
——看不出问题。
波本收到消息了吗?
……收到消息的话他应该会第一时间通知苏格兰吧?
难道说朗姆将消息的时间错开了?先给自己发了消息, 但还没有发给波本?
朗姆……是不是也在防备波本?
这么一来,他也许会选择在波本和苏格兰碰头成功后再将消息发给波本。
朗姆,是不是也在借这这个机会试探波本?
那自己呢, 朗姆对自己是信任, 还是也在用他没察觉到的方法试探?
舆水怜从来没发现自己能用这么快的速度思考和处理问题。
……去会场的途中找机会放走苏格兰?
不,万一刚才只是苏格兰演技很好, 其实波本已经告诉他他暴露的消息呢?
那苏格兰如果这个时候逃跑,组织第一时间就会怀疑波本。
苏格兰……大概不会愿意这样的。
舆水怜头一次深刻明白了“进退两难”这个词的含义, 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 都是一条看不到希望的绝路。
审讯两个字就像从眼球刺入大脑的锥子, 散发着明明白白的残忍。舆水怜脑中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以不思议的速度翻滚着,无数个血腥的片段裹挟着泰斯卡的罪一起奔跑了出来。
这些记忆正在张牙舞爪的向他示威, 告诉他很快他也要将这些好手段用在这位公安的卧底身上。
比如殴打、反复电击、像烹饪好菜那般认真的敲碎他所有骨头、刺穿他的血肉之躯……以最没有人性的下作手段来搅碎他的自尊和高洁的灵魂,最后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变成黯淡无光的残渣,一起流入下水道的入水口。
让敏感的人思考太多痛苦的故事走向, 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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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水怜主动提出:“我去接雪莉下来。”
他敲响雪莉办公室的门, 在听到“请进”的声音后, 舆水怜推门而入, 提醒道:“要前往会场了。”
雪莉看到泰斯卡时下意识的心里一紧, “……我收拾一下就来。”
在雪莉转过身收拾时, 舆水怜从她笔筒里顺走了一支笔。
下楼后, 他们上了不同的车。
这次雪莉不和他们同行, 她乘单独的车。
另一辆车上除了有苏格兰和舆水怜外, 还有另外两位后勤工作者,但他们要清点设备和资料,都没有开车,最后开车的责任还是落在了苏格兰身上。
舆水怜坐在副驾驶上,捏着口袋里那个很重要的单词本。
从接到信息的那一刻起,他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阴森扭曲、充满了未知的阴谋——比如后座那两个后勤人员会不会已经配了枪?
说要紧急清点设备和资料会不会是说谎?
让苏格兰坐在前排也许也是设计好的,因为这样他就会被安全带束缚住,没法第一时间逃跑,必须按照组织的安排到达会场,然后开始焦头烂额的寻找逃跑的机会。
他时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后面二人的情况,然后将单词本放在坐垫上,用身体和宽大的衣服挡住,制造一个视线死角。
接着,他保持着双目直视前方的动作,用刚刚顺来的那支笔,偷偷在单词本上写下几个字。
一笔一划,下笔极其缓慢,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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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碰头的位置时,舆水怜特意关注了一下四周——波本还没有来。
琴酒给他们指定的位置在一个写字楼的小办公室里,也许是组织手中的众多资产之一,虽然看起来有点寒碜,但他们又不是为了享受而来的。
这个办公室的墙壁上还有一些灰色的金属柜子,里面锁着些旧书和废弃的实验器材。
这里和港口Mafia会面的场合距离这里只有不到一公里,雪莉则会在这边办公室和他们一起远程监听和港口Mafia的会谈,然后实时给出回应,让假雪莉能和港口Mafia的人正常进行对话。
但现在,舆水怜知道这个地点也是假的。
雪莉要去的位置不在这里,这里是专门用来围捕苏格兰的猎场。
……而他,则是朗姆选中的最佳猎手。
苏格兰隐隐约约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卧底,时时刻刻察觉危险是一种保命的本能。
他要做的是去看、去听、去想、去收集信息,然后让这些成为自己破局的助力。
苏格兰随口道:“雪莉他们还没到吗?”
他说话时,观察着在场另外几人的反应,泰斯卡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另外两位后勤人员面面相觑,茫然的表情不似作假。
可苏格兰还是感觉不对,因为泰斯卡太“安静”了。
比平时还要更甚几分,说是安静,就像是被关掉了电源的玩具,连生命特征都被剥夺了。
注意到苏格兰的目光,泰斯卡才“开机”,他问:“……是因为堵车吗?”
“是吗?”苏格兰佯装随意,“希望波本不要堵车,能早点和我们汇合。”
舆水怜心里一直紧绷着,他感觉时间越来越紧迫。
苏格兰一直没看过手机,也就是说波本还没给他透露过消息。不能再拖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走到柜子旁,将里面蒙了一层灰的专业书打开,好奇的抖动两下,然后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翻开书来。
那两个后勤人员听到书页抖动的声音,下意识的朝这边投来一眼。
见到舆水怜举着书乱翻后,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就是这个间隙,舆水怜已经做好了他想做的事情。
苏格兰忽然听到泰斯卡发出感慨:“雪莉的办公室里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书。”
他转身看去,泰斯卡正背对着他,将那本大书举在手中——而他拇指的位置,正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景光、暴露、逃、追。”
舆水怜在写时,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后勤人员注意到,所以写得很慢,水性笔的墨水都沁得乱七八糟,好在还能辨认出内容。
诸伏景光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错愕的情绪犹如被惊起的鸟那般纷飞。
惊愕、疑惑、防备全在这一刻汇聚成化不开的浓墨。
前几天搁在二人中间那层透明的隔阂在这一刻不复存在,诸伏景光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纸条上最后两个词语的意思。
泰斯卡用书掩着脸,飞快地朝他投来一瞥。
诸伏景光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接着他掏出了手机,假装看了眼屏幕。
泰斯卡在这个同时,放下了书。
诸伏景光收回手机。
接着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瞬间,飞快的夺门而出——
泰斯卡:“!”
同样“反应过来”的泰斯卡将那本书扔在一边,攥紧手中的纸条冲了出去,在经过垃圾桶时,他直接将那只水性笔扔了进去。
老式写字楼复杂的构造让这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虚假追逃被拉长了过程,变成两个追逐中的影子。
奔跑中,舆水怜感觉身子很轻、好像甩掉了一个时时刻刻拴在他心脏上的重物。
追着苏格兰跑下楼梯时,他竟然产生了许多不该有的想法。
——这楼梯应该再短一些,这样苏格兰能更快逃走。
——这楼梯不该这么短,他还能再多看一会儿他的背影。
如果那个背影就是他日后踽踽独行时参照的道标,那他一定要趁着现在,深刻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将其刻录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写字楼被他们甩在身后,又回到了开始的那个小巷。
舆水怜停下了脚步,他举起枪来,手却像软掉的棉花糖,仿佛生来就没有按下扳机的力量。
诸伏景光同样回望了过来。
百千句想说的话哽在喉咙,舌头也打了结。
诸伏景光知道只要从这里跑出去,坐上车离开就好,然后就能彻底和这永无安眠的生活说再见。
尽管他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曾解答,但他已经想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可能是组织的高层对泰斯卡下达了命令。
而泰斯卡却选择了放走他。
诸伏景光:“泰斯卡,如果我走了……”
……如果他走了,泰斯卡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
那就是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悲剧,会被同等地转移到泰斯卡身上。
礼貌又安静的泰斯卡、懵懂的想要学习一切的泰斯卡、喜欢吃面包边的泰斯卡、想要学习弹吉他的泰斯卡、会把他送的头绳当做装饰挂在手腕的泰斯卡、在寂静的夜里对他说想保护他的泰斯卡……
……对他撒谎,难以捉摸,却又对他袒露最真实的心的泰斯卡。
碎片的记忆聚沙成塔,这一刻在诸伏景光心中描绘出了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独一无二的“泰斯卡”。
诸伏景光还什么都没说,泰斯卡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
“……我不会有事的。”
泰斯卡的眼神中没有半点恐惧,他笃定地说,“组织是不会怀疑我的,最多只是吃些小苦头,但你不能留下。”
你留下绝对会没命的——诸伏景光居然读出了他的意思。
泰斯卡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将刚才那张写着秘密的纸条直接吃进了嘴里,然后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被纸条包着的U盘递给他。
泰斯卡说:“……圣诞节的礼物,提前给你。”
诸伏景光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泰斯卡原来从那个时候就瞒下来了吗?
(那这些日子,泰斯卡究竟是背负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的?)
泰斯卡自始至终都在遵守那个晚上,他偷偷爬到被子旁说的那句诺言——那句要保护自己的诺言。
即便从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半分气馁,忠诚的遵循自己的本愿。
诸伏景光用手指拨开纸条,摊开上面的内容,贴着的字是——Merry Christmas。
那是泰斯卡用打印机的废纸裁剪下来拼上去的,是他小心翼翼的、连真实的字迹都要藏起来的祝福。
……太多了。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付出了太多,而自己从泰斯卡这里得到的早就远远超过了他所给予的。
泰斯卡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澄澈。
诸伏景光不能对这份几乎要褪去所有外壳的、赤//裸的感情视若无睹,可此时,语言变成了苍白的工具,连万分之一的心情都无法表达。
“快走。”泰斯卡说。
诸伏景光迈开步子,但这一次他则是向前几步,然后伸出手臂,拥抱了泰斯卡。
就像泰斯卡那次紧紧的将他抱在怀中一样。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体温和心跳,这是最真实的传递心情的方式。
“谢谢——”
起伏的身体彼此挨在了一起,他们从未有过如此近的距离。所有的情愫都顺着紧贴的胸膛传了过来,犹如两道温热的浪花汇聚在了一起。
舆水怜感觉浑身都像泡在温水中,他鼻子有些酸,眼眶里好像有温热的东西要溢出来。
好暖和。
这是他曾经在无限次死亡轮回时,懵懂的渴求着的那种温暖。
而这一次,这份温暖不是他通过别人的身份而短暂体验到的,而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已经够了,他想。
“走吧,时间来不及了。”泰斯卡主动结束了这个他期待已久的温暖。
“无论怎么样,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你……不要回头。”
这不是请求,是哀求。
诸伏景光知道时间紧迫,他心情很乱,但还是收好了东西。
他最后看了一眼泰斯卡,“……保重,泰斯卡。”
“——你也要活下来。”他说着。
感受着手心里还残余的泰斯卡的温度,诸伏景光握紧拳头,不再回头地走出了这条暗巷。
直到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消失在这片逼仄的小巷里,舆水怜想象着苏格兰走到太阳下的模样,他发现自己握紧手/枪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又变成了无所不能的自己。
手机再次振动,舆水怜指尖微颤,他打开手机,上面是来自朗姆的新消息。
【朗姆:苏格兰是公安的卧底,如果无法活捉就直接解决掉。】
(……赶上了。)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
他知道朗姆还是会怀疑他,但现在已经做出了选择,以后要发生的一切他都会承受和背负,如果有审讯,熬过去就是了,反正死不了,不过是以后更加小心谨慎地走钢丝罢了。
但苏格兰还活着,这一切就很值得。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要装备上最坚固的勇气,让自己在此刻成为坚强的人。
舆水怜步伐稳重,找到一个完美的,符合“追逃中对方先埋伏然后开枪,自己中弹导致追捕失败”的剧本的位置。
为了不影响第二枪,他决定先对左腿下手。
然后再瞄准右肩,开第二枪。
你能做到的,他告诉自己。
这点疼痛不算什么,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砰——”
伴随着第一声枪响,他感觉自己变得放松了下来,身体自然的跪了下来。
舆水怜扶着墙角,然后对准了自己的右肩,再次开枪。
“砰——”
剧烈的疼痛平等的降临在了他的身体上,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他任由自己蜷缩着、疼痛着躺倒在地。
一点也不疼,就是地上有点凉,他躺在地上,心想着。
他感觉身体就像被戳破的夹馅甜品,里面正在一点点的流空,流到只剩一个干瘪的外壳。
意识慢慢飘远,他开始想到很多东西。
想到苏格兰可以和他的家人重逢、想到他可以回到过去那样拥抱平凡幸福的生活、想到对方离开的背影、想到拥抱时候得到的温度。
舆水怜感到一切都是满足的,是美好的,是沐浴阳光又闪闪发光的。
等到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思想时,他才发现……他原来学会怎么对自己说谎了。
原来不疼是假的。
其实真的很疼。
还有一个无法言之于口的、他知道连产生都不该产生的念头:
……他其实好想苏格兰能回头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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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降谷零快达到目的地时,朗姆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手机上,让他和泰斯卡一起给苏格兰下套。波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朗姆对自己并不信任,甚至想借机试探自己。
降谷零明知道这里是个陷阱,但他不能拿hiro的生命为赌注。
朗姆的明棋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那泰斯卡……就是朗姆选中的行刑人了。
所有假象在这一刻被硬生生的剥离了下来,就像扯掉一层皮肤般疼痛。
他保持着冷静的假象,试图找到给hiro逃跑的时机。
一定要赶上!拜托——!
然而他刚落地,朗姆的消息又传了过来,降谷零瞳孔收缩——因为这条消息,等于是直接宣判了苏格兰的死刑。
该死,朗姆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hiro在哪里!
第一声枪声就在这时传来!
顺着这危险的信号,降谷零以他最快的速度辨认起现场地点的位置,然而这边的旧房子排列弯弯绕绕,他找到声响传来的位置附近,终于在中间还隔了好些堆叠的杂物的另一条街看到了泰斯卡的金发。
“砰——”的第二声枪响传来。
降谷零远远看到的,是刚松开握枪的手的泰斯卡。
枪原本指着的位置,竟然是泰斯卡自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