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什么喜不喜欢的, 还娶亲?
陆清则晕晕乎乎的,脑子蒙圈,反应迟钝, 半晌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愣愣地看着宁倦的脸发呆。
宁倦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向来端方泰然的陆清则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顿了顿,轻轻抬起陆清则的下颌, 语气缓和下来:“老师?”
陆清则镇定自若的:“嗯。”
态度很冷静,尾音却是从鼻腔里哼出来, 带着点鼻音, 和平时大相径庭。
宁倦静默了一下,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陆清则想也没想,矢口否认:“没有。”
他拍开宁倦的手, 认真地道:“你看着,我还能走直线。”
说完, 倔强地走向前面的石子路。
宁倦怕陆清则摔了, 上前想扶他, 却发现他的步伐还算稳当。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清则原地转了三圈后,一腔坏心情终于被破坏殆尽, 没忍住一下笑出来。
方才在宴会上, 他迟迟不见陆清则回来,心里不安,干脆亲自找了过来。
才寻过来,就听到礼部侍郎与陆清则的对话, 听得他心底腾地燎起一股火, 霍然席卷胸膛, 几乎烧灼尽了理智, 每吸一口气都让他如鲠在喉,却又不知怒从何来。
却没想到,还能看到素日冷静自持的陆清则露出这么可爱的一面。
宁倦回头瞪了眼跟过来的几个侍卫与长顺,示意他们扭开头,不准看。
然后才上前去,轻轻拉住陆清则,嗓音带着笑:“好了,我相信你没醉。”
陆清则停下了兜圈子的举动,负手淡然地点点头,却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宁倦忍不住靠过去:“怎么了?”
陆清则其实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目光在少年脸上描摹了片刻,艰难地辨认出这是他养大的小果果后,脑袋忽然沉重地低低一磕,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宁倦怀里的,含混不清地叫了声:“果果。”
宁倦长大了。
不像小时候,他扑到陆清则怀里,也只能贴着他单薄的胸口。
陆清则站立不稳地倒在他怀里,头轻轻蹭在他的颈窝边,灼热的呼吸带着几分香甜酒气,徐徐喷洒在宁倦清晰的喉结上。
敏感的脖子被温暖的气息拂过,宁倦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攥,浑身绷成条弦,脑子空白一片,只剩怀里这份轻飘飘、却重若泰山的分量,喉结重重地滚了滚,嗓音涩哑:“……老师?”
怀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像小时候那样,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想说什么:“我困了,果果。”
陆清则又想了会儿:“带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合上眼睫,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给了宁倦。
之前跟过来的小太监见陆清则不胜酒力的样子,连忙过来想帮忙:“陛下,奴婢来扶陆大人吧……”
话没说完,就被长顺捂着嘴摁回来了,低骂道:“作什么死呢!陆大人也是你碰得的?”
小太监茫然地看过去,还没弄明白怎么了,便见到尊贵的皇帝陛下略一俯身,轻松地将陆清则抄抱了起来,大步走向乾清宫,上身几乎纹丝不动,步子均匀稳当。
小太监目瞪口呆。
连长顺心里也犯嘀咕。
陆大人生得那副容貌,别说男子,就连女子,他也没见过有比得上的。
偏生陆大人还体弱多病,清清瘦瘦,有时候风略大一点,都叫人担心他会摔了。
可即便如此,陆大人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啊!
此时被陛下这么抱着,画面实在是……有点说不上的古怪。
长顺瞅着宁倦的背影,心里咯噔了下,没敢继续多想。
一路无言。
宁倦就这么静静地抱着陆清则,回到了乾清宫。
他走得太稳,陆清则不仅没被颠醒,反而在轻微的晃荡里,睡得愈发沉了几分。
长顺担心宁倦累坏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宁倦将陆清则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了,赶紧凑上来:“陛下,奴婢给您揉揉手。”
宁倦拧了拧眉,不悦地剜他一眼。
也不小点声,吵醒了陆清则怎么办?
长顺会意,放低声音:“您的手……”
“不必。”
宁倦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看着自己的手,虚虚握了握,声音轻忽下去,若不是离得近,长顺都听不清那一声:“……他轻得很。”
抱在怀里,就似一根羽毛般,没什么重量。
瘦得好似只剩一身病骨,叫人心惊胆战的,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让他散了架。
少年天子的嗓音放得很低很柔,那一瞬间无意识流露而出的语气,不像在说自己的老师,反倒像是在说……
嘶,不要命了吗!
长顺一阵头皮发麻,觉得自己今晚可能是失心疯了,赶紧压住那些没来由的念头:“那陛下,前头的宴会呢?”
“差不多也该散了。”宁倦亲自给陆清则盖上了薄毯,放下床帘,走出里间,淡淡吩咐,“朕去收个尾,叫人温着醒酒汤,准备好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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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连声应是,给宁倦重新披上外袍,抚平了每一丝褶皱,跟着宁倦又回到了前头。
大臣们等了好半天,才把宁倦等回来,见陆清则不在,窃窃私语不断。
宁倦倒是坦然得很:“太傅病体未愈,方才忽然晕倒了,朕去探了探。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散宴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果然啊……陆清则又又又又病倒了!
收拾完前头的残局,宁倦步伐匆匆地回到了乾清宫,直奔暖阁,脚步却在踏入内室的瞬间放轻下去,小心走到了床前,掀开帘子看去。
陆清则的睡相很好,规规整整,一丝不乱的,离开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宁倦这才恍然想起,方才走得太急,忘记给陆清则摘掉面具了,其他人又不被允许触碰陆清则。
戴着面具睡觉,恐怕并不舒服。
他俯下身,小心将那副沾染着体温的银面具摘掉,露出了床上的人的真容。
大概睡梦中感觉舒适了许多,陆清则的眉宇也舒展开了些。
他眉眼疎秀,气质清冷,平时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泛上云霞般的醉红,整个人顿时充盈着一种勃然欲出的生机,眼角的泪痣恰到好处,平白增了三分艳色。
因为喝了酒,浅色的唇瓣也有了层润泽的红,看上去十分柔软。
室内灯影朦胧,仿佛每一丝空气都浸润了淡淡的酒意,混着清冷的梅香,杂糅成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息,羽毛尖般轻轻蹭过鼻端,淌过心尖。
宁倦握着面具的手陡然一紧,怔怔地望着躺在他床上的这片活色生香,脑子里空白一片,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是想要将什么情绪吞咽下去。
半晌,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地靠过去,隔着咫尺,无声地描摹床上人的五官轮廓。
从眉间,到眼睫,鼻梁,唇瓣……
暖阁内鸦默雀静,近乎可以听到灯花细微的噼啪声。
宁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不敢触碰,却又渴望触碰。
正有些恍惚,手上忽然一暖。
陆清则短暂地睡了会儿,酒意总算消了些,睁眼就看到宁倦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懒懒地抓着捏了捏:“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作什么法呢?”
因为刚醒,嗓子还有些喑哑,懒洋洋的,倒不像骂人,反而勾得人耳根发痒。
宁倦耳尖烫得不行,嗖地收回手,慌乱道:“老师醒了?我、我给你倒杯茶。”
陆清则唔了声,捏捏额角,半坐起来。
他大致回忆了一下睡过去前发生的所有,镇定地略过自己干的丢脸事,接过宁倦倒来的温热茶水抿了口,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这几年小皇帝如抽条的柳枝,长得极快,肩背虽还蕴含着少年独有的单薄感,身量却已经比他要高,挺拔修长,挡着屋内大半的光源。
虽背着光,脸色却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样,含着锋锐的戾气。
那双狭长的眼眸璨璨生辉,一眨不眨注视着他,若是背后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在摇个不停。
还是条乖巧可爱的小狗。
……之前是眼花产生的错觉么?
陆清则思考了下,当时附近昏暗,就天上一轮冷月映照,他又醉眼迷离的,看错眼了也正常。
毕竟他一直担心宁倦会成长成原著里那个凶残嗜血的暴君,宁倦小时候又的确是……挺凶残的。
好在他这几年的掰正卓有成效。
现在的宁果果多纯良可爱啊。
不过陆清则还是确认了一下:“果果之前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一提起这茬,宁倦脸色就不太好看,挨挨挤挤地坐到他身边,闷闷道:“老师之前听周大人说了那么久,是有意成婚了吗?”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陆清则穿上大红喜服,迎娶某家姑娘的画面,他心口就止不住地发闷,被什么压着般,喘不上气来。
陆清则恍然大悟。
以前他班里有个学生,是单亲家庭,跟着母亲过,母亲准备重组家庭的那段时间,那个学生一直郁郁寡欢的,担心母亲有了新家庭后,自己就会被忽视,他作为班主任,开导了好久——没想到宁倦这么早熟的孩子,也会有这种心理啊!
这些年他把宁倦又当学生又当弟弟,还当儿子养着。
在宁倦心里,他应该也是如父如母的存在,所以才会那么黏着他。
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他成亲后会被忽视也正常。
陆清则放下茶盏,伸手揽住宁倦的肩,一副谈心的架势。
宁倦板着张脸,预感到陆清则嘴里大概吐不出什么他想听的话,却还是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陆清则的语气放得很柔和:“担心我成亲后不要你啊?”
宁倦紧抿着唇瓣不吭声。
果然是在担心这个。
陆清则偏头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也软下来,觉得这小家伙实在很可怜,又乖得惹人疼,温声道:“放心,在铲除威胁前,我是不会想着成亲的。”
宁倦脱口而出:“那之后呢?”
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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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若是能遇上喜欢的姑娘,或许能试着追求,遇不到也没什么,他又不执着于结婚生子,那不是他人生规划里的终点。
何况他这一身病骨沉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能不祸害人家好姑娘,还是别祸害了。
陆清则没有真把宁倦当成三岁小孩儿来哄,认真地道:“果果,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份情谊不会因我成亲而改变。就像你成亲之后,也不会对我有其他改观罢?所以,即使往后我遇到知心之人,你也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会有分毫改变。”
陆清则自认这番话讲得很透彻了,宁倦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心口处蔓延出一股冰冷的戾气与愤怒。
和知心之人成亲生子?
永远把他当孩子?
陆清则不会以为他这么说,他会很高兴吧!
可是宁倦又有些茫然。
陆清则是他的老师,他要不要成亲生子,他没有资格置喙。
矛盾的不甘在心口剧烈碰撞着,又不能将这些情绪发泄到陆清则身上,最终宁倦面色一沉,声线压得极低:“时候不早了,老师早点歇息。”
陆清则捧着茶盏,瞅着少年拂袖而去的背影,生出几分纳闷。
怎么还是不高兴?
他琢磨了会儿,试图分析小皇帝的心理。
脚步声又传来,陆清则以为是宁倦又回来了,笑着抬头一看,是长顺。
长顺端着醒酒汤,看到笔直端正坐在拔步床上的陆清则,又暗暗打量他的脸色,心底直犯嘀咕。
陛下刚才出去时满面沉怒,他还以为是跟陆大人吵架了,但看陆大人面色如常的……而且就陛下对陆大人的看重,怎么舍得和他吵架,就算生着气,还记得让他来送醒酒汤呢。
这不还挺师生情意浓的?
他心思转来转去,堆着笑道:“这醒酒汤是陛下抱着您回来时,吩咐内厨做的,还温着,陆大人快喝吧。”
陆清则眨了眨眼。
宁倦把他抱回来的?
他之前睡得又不死,居然没被弄醒么。
陆清则一口口喝着醒酒汤,又听长顺小心道:“陛下待陆大人一片真心……”
陆清则呛了一下。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宁倦对他一片真心?
长顺赶紧上来,轻轻顺了顺陆清则的背,看他呼吸缓下来了,才继续说:“陛下平时一个人在宫里待着,就念着大人能进宫陪他片刻,有什么新鲜玩意,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您,他最舍不得与您置气了,方才……”
陆清则看他一副谨慎试探的样子,好笑地摆手:“没吵架,安心吧。陛下呢?”
“陛下去了南书房,把人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在里头闷着。”长顺叹气道,“今儿还是陛下的生辰呢。”
陆清则顿感宁果果更可怜了。
是啊,今儿还是他的生辰呢。
一整日,绝大部分都用来应酬了,剩下这点时间,还生着闷气。
长顺看他凝眉,趁热打铁:“陛下前些日子还发了好大的怒,今儿心情也不太好,晚宴上都没吃几口东西呢。”
陆清则偏头看他:“前些日子?怎么了?”
他前几日进宫讲学,小皇帝看到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也没见有什么异色。
长顺赔笑道:“这个小的不敢讲,不如您去问问陛下?”
话里话外,一直积极地推动他去跟宁倦主动求和。
陆清则喝完了最后一口醒酒汤,懒懒地站起身:“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走了几步,又略一停顿:“你方才说,陛下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陆清则端着亲手做的长寿面,并着盘糕点,走到了南书房门口。
书房内烛光明亮,原本侍奉在内的内侍都在门外待着,确实全被赶了出来。
肝火还挺旺。
陆清则轻轻敲了三下门,没得到回应,又敲了一下,里面传出少年冷冷的声音:“滚下去,别烦朕。”
这么凶啊?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又敲了下门:“那我滚了?”
话音才落,书房内霎时一阵慌乱的桌椅碰撞声。
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嘎吱一声,书房门霍然被拉开。
宁倦急匆匆的,微微睁大了眼,看到陆清则,又惊喜又不可置信。
他方才怒冲冲地跑出来,还以为陆清则肯定会生他的气,就有点惶惶的,待在书房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陆清则会主动过来。
两人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台阶下。
陆清则微微仰首看他,戴着面具,看不见神色,但嗓音里满是调侃:“还要我滚吗?”
宁倦脸一热,明明是站在高处的那个,却仿佛矮了一头,嗫嚅:“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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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陆清则还抬着东西,扬扬下巴,示意他进屋,“听长顺说你晚上没吃什么,给你弄了点吃的。”
宁倦震惊地瞪大了眼:“老师亲手做的?”
“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了。”陆清则跟他进了书房,含笑道,“来尝尝味道,许久没下过厨了。”
宁倦并不在意这碗面的味道如何。
对他而言,这是陆清则亲手为他做的,就能抵过世间一切美味珍馐了。
何况味道并不差。
宁倦吃着面条,心尖上的雪被融了一层层,充盈着喷薄欲出的暖乎乎的甜意。
陆清则坐在宁倦对面,支着肘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宁倦吃面。
他意外落入这个时空,身似浮萍,并无根源,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无不陌生,宁倦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立足的理由之一。
宁倦的确看重他,但他对宁倦的看重,恐怕更甚几分。
长寿面吃完了,还有个圆圆的糕点。
这个制作难度比较高,是陆清则让内厨的厨子用面粉、蜂蜜做成的,勉勉强强糊成个蛋糕的形状,上面缀着圈晶莹酸甜的樱桃。
陆清则从袖子里摸出根细长的蜡烛,借旁边的油灯点亮,正正经经地插在蛋糕上。
宁倦茫然地睁大眼睛:“老师这是做什么?”
陆清则晃着脚,唇角衔着点笑,哄孩子:“在我的家乡,过生辰时会吃蛋糕,点根蜡烛在上面,吃前闭眼许愿,再吹灭蜡烛,就能心想事成。”
宁倦半眯起眼,探究地看了看陆清则。
他着郑垚查过陆清则的家世。
陆清则祖籍临安府,自幼父母双亡,供养他读书长大的伯父,也在他进京赶考前病逝,再无其他亲人,简简单单,清清白白。
临安府有这样的习俗吗?他从没听说过。
看来老师还有些其他的秘密。
宁倦并不信神,甚至是厌恶的,世上哪有许个愿望,便能实现的简单事。
崇安帝妄图问道长生,折腾了那么几十年,也不过是徒增史书上一笔,供后人笑话罢了。
不过陆清则这么说了,他也就照做了,闭上眼时,原本无波无澜的心里,忽然急速地跳出几个下意识生出的愿望。
他想和陆清则一直在一起。
他不想陆清则和别人成亲。
他也不想陆清则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儿看待。
几个愿望交织着,最终化成一声轻叹。
宁倦想,还是老师的身体最重要。
诸天神佛若有灵,便让老师福寿康宁,伴他长长久久。
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愿望许下,宁倦睁眼吹灭蜡烛,抬首便迎上一双温和的笑眼。
“果果,生辰快乐。”
*
隔日一早醒来,宁倦已经去上朝了。
陆清则生出淡淡的未成年孩子去上班养自己的罪恶感。
担心陆清则会走,宁倦还把长顺留下来看着他。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都会在宫里小住几日,也不知道这孩子紧张什么,每次都怕他跑了似的。
昨晚宁倦搂着他说了许久话,陆清则是在宁倦的床上睡着的。
大概是因为那杯酒,到现在身体还不太舒服。
陆清则懒倦倦地闭上眼,被子蒙头,打算再眯会儿。
这一眯,直接就把宁倦给眯回来了。
陆清则模糊醒来,就听到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低低的问话声,含着冷淡的不悦:“多少叫他吃一口再睡,怎么办事的。”
长顺又挨骂了?
陆清则颇感愧疚地爬起来,拢了拢里衣,往外边走去:“是我贪懒觉,说长顺做什么。”
长顺低头耷脑地挨着训,听到陆清则的声音,感动地看过去,又被宁倦瞪得缩了下脖子,赶紧收回视线。
宁倦的衮服还没换下,显露出几分帝王威仪,在陆清则面前,脸色迅速柔和下来:“老师睡得好吗?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陆清则点了点头,努力睁开眼皮。
这副身体底子受了损,每天早上醒来,都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身体和精神同步醒来。
而且睡不足会迷糊,睡过头了也迷糊。
看他脸色睡得微红,又一副迷离神态,没有了往日那副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的温和冷静模样,宁倦又觉得可爱,又是心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耳根微红地别开头,顺手把长顺的脑袋又拧开了些:“老师,往后切莫沾酒了。”
一杯酒就迷瞪成这样,三杯酒下去,还不得别人说什么,他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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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危险了。
陆清则毫无自觉,懒洋洋地应了声,扭身回去洗漱净面。
宁倦也去换上了常服,等着他一起用午膳。
起床这么久,陆清则也彻底清醒了,这才想起来,昨晚哄孩子的时候,忘记问宁倦前些日子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了。
连长顺都不敢跟他提。
陆清则吃着宁倦夹给他的清炒藕片,顺口一问,宁倦的脸色就有点不爽起来,锁眉瞪了眼长顺。
长顺默默在角落里面壁,弱小可怜无助。
陆清则看不过去,用勺子轻轻敲了下碗沿,清脆的当一声:“老凶长顺做甚,他又没说什么。说说,怎么回事?”
宁倦还是不太情愿:“怕脏了老师的耳朵。”
陆清则稍一揣摩,就有了猜测:“和蜀王有关?”
能让宁倦觉得提起来都恶心的,那大概只有当年觊觎他的那位蜀王宁琮了。
看陆清则猜出来了,宁倦皱着眉,不快道:“宁琮想借贺寿之名进京,被我拒了。”
想起当年宁琮离京前派人来传的话,宁倦垂下的眉眼间掠过丝丝阴鸷杀气。
若不是现在腾不出手解决宁琮,宁琮的人头这会儿已经摆在案板上了。
陆清则摇头:“宁琮不值得过多关注,该小心的还是靖王。”
比起宁琮这个蠢货,闷着声随时等着咬人一口的靖王宁璟,才算得上是威胁。
宁倦仔细注意着他的神色,看他没有太被影响到,才暗暗放下了心。
陆清则察觉到他那副谨慎的模样,哭笑不得:“被宁琮惦记是恶心了点,但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怕这些,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
宁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本朝好南风,此前就有几个皇帝纳过男妃,连带着民间好男色的风气也盛行起来,甚至还有朝臣娶过男妻。
老师怎么就那么安心?
他心里无奈,但确实不想让陆清则受影响,便把话吞咽了回去,胡乱点了下头。
罢了,反正他会小心地看好陆清则,让他不被那些人触碰。
用过午膳,陆清则和宁倦去了书房,进去一抬眼,就发现昨日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宁倦的那副画,已经被挂了起来。
画的是陆府院中的腊梅,点点绽红,傲雪凌霜。
皇帝的书房,挂着的自然都是些绝世名作。
陆清则的画技算是不错的,但放在一众名家的作品里,仿佛新手误入大佬村,简直公开处刑,惨不忍睹。
陆清则沉默三秒,知道肯定拗不过宁倦,只能移开眼,当没看见:“对了,我昨日进宫时,遇到了秦远安。”
京中勋贵子弟众多,但有出息的少,大多都是蒙荫讨个闲差。
秦远安相貌堂堂,熟读兵书,在武试中大放异彩,被一群歪瓜裂枣衬托得格外清秀,是根好瓜。
宁倦的指尖略微一紧。
便听陆清则毫无感情地道:“他与卫樵还有来往,似乎感情不错,派人盯着点。”
能否借卫樵尽快渗透卫府,就看秦远安的了。
宁倦指尖又松下来,露出笑意:“老师放心。”
这孩子,傻乐什么呢?
陆清则疑惑地看他一眼,亲手倒了杯茶推过去。
宁倦接过来品了口,表情顿时一凝。
他低头看了眼茶汤,露出几分疑惑。
陆清则坐在他对面,悠悠笑道:“看你最近火气挺旺的,特地给你泡的菊花茶,清清火。怎么,不喜欢?”
“……喜欢的。”宁倦急急咽回差点秃噜出的教训长顺的话,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欢,又喝了一大口。
差点呛到。
陆清则看他那样,眼睛弯了弯:“江右的消息来了吗?”
宁倦皱了下眉:“算算日子,早该到了。”
为防陆清则再说他火气旺,努力咽下了问责的话。
古代路途遥远,宁倦密令郑垚养的信鸽也飞不了那么远,陆清则也觉得有点奇怪,但没多想,倒是因为信鸽,联想到了其他的东西:“昨日那只海东青呢?”
海东青英武神俊,天性不训,送到宫里来,会有专门的人熬鹰。
所谓熬鹰,便是不让海东青睡觉,消磨它的脾性,再以“过拳”“跑绳”“勒腰”等训练,训出只野性尽磨、只余奴性的猎鹰。
这过程很残忍,陆清则经过现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觉不适。
他身处这个时代,自知凭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时代的洪流。
可是对于一只鹰,他就忍不住会想多点。
毕竟要放一只鹰自由,比放一个人自由简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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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倦看陆清则沉默下来,微微倾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老师想让我放了那只海东青吗?”
陆清则稍一犹豫,摇头:“这是你的礼物,不必过问我。”
他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宁倦的老师,来要求宁倦做什么。
“那便是了。”猜对了陆清则的心理,宁倦露出个满意的笑,“我知道老师心善,不忍看那只海东青受熬鹰之苦,不过它被从漠北送来,浑身都是伤,等伤养好了,我就放了它。”
陆清则没觉得高兴:“真的不必,你若喜欢,就……”
“老师。”宁倦打断他的话,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轻描淡写的,“你想做的,我会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愿。
“一只鹰而已,在我心里,比不上老师对我笑一下。”
少年的语气淡淡的,态度却很强势,眼神过于坚定,陆清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知怎么,对上宁倦愈发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揉揉额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觉,语气严肃:“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违背理性与原则的决定,你是大齐的君主,切忌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
那些只凭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对旁人态度的,要么成了暴君,要么成了昏君。
“老师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倦笑了笑,“况且,我本来也不喜熬鹰。”
将鹰抹去野性,让凶猛桀骜的海东青变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欢。
并非他天性中没有征服欲,对于他不喜欢的东西,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但他喜欢的东西,一旦如此,他就会失了兴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陆清则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下午些的时候,陆清则拒绝了宁倦让人把那只海东青带来查看的提议,跟着宁倦亲自去了趟鹰房。
那只千里迢迢送来的海东青被关在铁笼子里,已经疲惫入睡,昨日离得远,今日走近了,陆清则才发现它身上血迹斑斑的,想来在路上就已经过熬鹰驯化——但显然收效甚微。
即使伤痕累累,这只雪白的鹰隼依旧极为神俊威武。
驯鹰师擦了擦汗:“陛下,这只海东青年龄虽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伤到龙体。”
那只海东青警觉地睁开了眼,锐利的鹰眼望来,发出威胁的唳声。
看到陆清则,海东青偏了偏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宁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挡到陆清则面前。
陆清则比了个嘘的手势,夹了点旁边备着的新鲜肉类,隔着一段距离,递到它嘴边。
驯鹰师忍不住道:“大人,这只海东青的脾气很倔强,恐怕是在路上受过训,不会主动吃……”
话没说完,那只海东青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叼走了陆清则手里的肉。
陆清则从小就很有动物缘,大部分动物都很亲近他,去动物园的时候,就连狼都会在他面前打滚卖萌,和朋友旅游去黔灵山,猴子不仅不抢他的东西,反而会把抢到的东西分给他。
没想到换了个壳子,这体质还在。
他眼褶微弯,看海东青低头进着食,斟酌了会儿,小心地伸出手,想尝试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驯鹰师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这只海东青年纪小是小,但劲极大,这位帝师又病歪歪的,宽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细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细,鹰嘴一啄下来,恐怕要玉碎当场!
以陛下对他的重视,他的脑袋不得跟着一起掉?
驯鹰师下意识地看向宁倦,张口想劝,宁倦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盯着那只海东青,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跟在边上的侍卫——若这畜生有任何伤害陆清则的可能,即刻宰杀。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陆清则的手上。
那只手瘦长雪白,十指流玉,美轮美奂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鹰房内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陆清则的手顺利触碰到了带着丝暖意的鹰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软。
海东青依旧低头进着食,仿佛没有察觉,虽没有表现出亲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陆清则的靠近。
和想象里一样。
陆清则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吗?”
驯鹰师一口气憋得脸色发青,这会儿终于放心地吐了出来:“没、没名字……没想到它竟然愿意亲近您。”
他颇有经验,一接到这只海东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会熬鹰失败,心里还惴惴着,看到这一幕,实在是震撼。
陆清则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
驯鹰师:“……啊?”
驯鹰师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宁倦的视线却没落在那只海东青上,而是注视着戴着冰冷面具,只唇边带笑的陆清则,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听老师的。”
于是在宫里小住的这几日,陆清则多了个爱好。
宁倦去上早朝,他在鹰房,回来陪宁倦一会儿,又去鹰房,晚上睡前,还要再去一趟鹰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陆清则喂的肉,其他人喂的,一律视为对它不轨,打死不吃一口,拥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有陆清则在,连给它上药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陆清则也从一开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变得能摸摸脑袋,关系逐渐亲昵。
相比陆清则的乐呵,宁倦就没那么高兴了,每陪陆清则去一次鹰房,注视着小雪的眼底杀气就浓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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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房的一群废物点心,养不好这只畜生,害得老师每天都要来几趟,陪他的时间都用来陪鸟了!
一只破鸟有什么好的!
宁倦郁闷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在跟一只鸟吃干醋,只能苦兮兮地往心里憋。
不过这破鸟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为了让小雪配合用药,伤势恢复快点,陆清则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决定暂时住在宫里。
因着这一点,宁倦心底的杀气都减淡了几分。
虽然回过味来后,心里更加郁闷——他往日撒娇打滚,求老师多在宫里留几日,老师都会温和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无情拒绝。
但这次老师居然因为这只破鸟留在了宫里!
难道在陆清则的心里,这鸟比他还重要?
当晚的晚膳,陆清则看着一桌的全鸟宴陷入了沉思。
到睡觉的时候,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怀里蹭,抱着他不肯撒手。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陆清则嫌弃地推了推怀里的少年:“睡一边去,别黏着我。”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火气太旺,像一团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大夏天的,又没空调,这么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过于考验他对宁倦的父爱了。
宁倦沉默三秒,哇地一声破防了:“老师!”
陆清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哼哼:“嗯,离我远点,说。”
冬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夸他是贴心的小棉袄,等到夏天就翻脸无情,赶他远点。
老师怎么这样!
宁倦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地看陆清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闷地爬到一边,活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媳妇儿。
然而陆清则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宁倦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在发抖:“老师,那只鸟就比我还重要吗?”
陆清则都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思考:鸟?什么鸟?鸟什么?
宁倦盯着陆清则无情的后脑勺,瞪了半天,也没见陆清则有回心转意的意思,眼眶更红了,兀自委屈了好一阵,最终气抽抽地伸手攥住陆清则寝衣的一角,狠狠拧住,闷着脸闭上眼。
虽然被陆清则气得肺管子疼,但淡淡的清冷梅香萦绕在身周,依旧让他感到十分安心。
宁倦独自气够了,终于生出点疲倦,意识渐渐开始失陷。
耳边忽然传来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静谧流淌,纱帐低垂着,将拔步床围出片小小的空间,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嫌弃他太热的陆清则靠过来一些。
他睡前又被按着灌了碗药,含过蜜饯,虽然漱了口,开口时仿佛还带着蜜饯香甜的气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嗓音带着迷迷瞪瞪的困意:“什么鸟不鸟的,你最重要。睡觉。”
然后倔强地画出底线:“别靠太近,真的好热。”
宁倦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睁开眼。
陆清则面对他侧躺着,鸦睫密密低盖,衬得肤色很白,在夜色里也如一段冰雪般,眼角的小痣尤为好看,将这幅清冷的美人画点得愈发精致。
怕热又怕冷的。
朕的先生,娇气些也天经地义。
宁倦的气彻底消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按捺着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惊扰他。
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陆清则迷迷糊糊的那句“你最重要”,越咀嚼心里越甜滋滋的,胸腔内的那颗东西不争气地蹦跶个不停,让他没办法踏踏实实闭眼入睡,浑身都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精力。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倒是越来越均匀了。
陆清则已经酣甜入梦。
宁倦忽然生出个冲动,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试探着小声叫:“老师?”
陆清则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宁倦很喜欢陆清则的字。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叫的字,他却不能,他若是叫了,就是不敬师长。
但他就是很想叫陆清则的字。
身边人睡梦沉沉,无知无觉。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无人知晓的深夜,年轻的皇帝眼睫轻颤,心如鼓擂,低低地叫出滚烫烙印在心口的字:“怀雪。”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宁倦的心底也生出了几分满足。
可是很快,这股满足便转为了更大的空虚。
方才觉得满足的心口好似塌了一块,贪婪渴求,除了叫名字以外,似乎还能再做点其他的什么,来昭示他们之间的独一无二。
人生而欲壑难填,总会贪求更多。
这次他想要叫陆清则的名字,下次他会想要什么?
宁倦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不敢再多想,闭上了眼。
隔日下午,迟迟未至的探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进了宫,带来了江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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