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一瞬间陆清则简直头皮发麻。
那只手揉弄了片刻他的唇瓣后, 总算大发慈悲地移开,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蒙蒙夜色之中,落在他脸庞上的目光似有温度。
旋即下颌被那只手掐着抬起, 唇上一热。
带着侵略性的亲吻落了下来。
炙热的气息交织, 呼吸被掠夺,唇舌不可抵挡地被叩开, 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陆清则心里又惊又怒,想要睁开眼睛,却仿佛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 怎么都睁不开。
大概是方才发泄过了怒气, 那个有些发狠的吻很快又变得温柔怜惜起来, 没有再特别过分。
像只黏黏糊糊的小狗,舍不得一口吃掉喜欢的食物,珍惜地小口小口舔舐。
掐着他下颌的那只手往下滑动, 恶劣地捏了捏他的喉结。
然后继续往下探去, 蝴蝶似的落在他寝衣的领子上。
陆清则本就只有一线清明, 察觉到那只手在做什么,脑子里顿时乱成一片, 呼吸紧促起来, 眉宇紧皱, 浑身不可抑制地僵硬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僵硬, 那只手顿了顿后, 没有扯开他的领子,轻轻地笑了一声,低头在他脖子上轻轻一啄。
旋即他便被抱进了对方轻轻一扯, 跌入他的怀里。
动作格外的熟练。
秋冬一至, 陆清则总是捂不热被窝, 每晚汤婆子一凉,就会带走他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意。
往往早上醒来时,整个被子里依旧是冷冰冰的,所以他时常睡不好。
被卷进那个格外炙热的怀抱时,陆清则恍惚闪过个念头:
这一个月他睡得格外好,似乎还有个原因。
因为他每天早上醒来时,身上都是暖的。
隔日醒来的时候,陆清则恍惚了许久,机械地伸手碰了碰仿佛还在发麻的嘴唇。
他素日清心寡欲,难不成也会做春梦?
被子里的汤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到了地上,但被窝里却是暖和的,手脚不像以往的每个秋冬那般冰冷。
陆清则闭了闭眼,霍然翻身下床,起身太猛,导致眼前晕眩了一瞬。
他扶着床,缓了一下,眼神凌厉起来,扫视这间熟悉的寝房,门窗的每一寸都被他看遍了,却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
也对,陆府的护卫都是宁倦的人,他要来陆府,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爬窗户。
陆清则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如果昨晚不是梦,这小变态昨日在他面前是装的?
如果昨晚是梦,那变态的就是他了。
无论是不是梦,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陆清则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才恢复平时的神色,推门而出。
几个侍卫守在外面,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回来之后,陆清则就没见过尤五以及其他几个相熟的侍卫了。
那日回京时,陆清则昏过去前挣扎着问过宁倦,得知尤五受了伤,不致命,但连同整个陆府的侍卫,都是失职,全部被撤换掉了。
原本尤五等人在陆府待了几年,与陆清则还算相熟,陈小刀也能和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点玩笑。
现在这一批侍卫更为冷峻不苟言笑,只听从宁倦的命令。
陆清则前些日子在病中,还得处理两个官署的公务,现在看着这些人,不得不承认史大将军的话。
这些人来陆府的理由,或许监视大于保护。
他盯着这些人,心头倏而滑过个隐晦的念头。
宁倦在不放心什么?
大概是因为陆清则推开门后,一直没有说话动作,为首的侍卫低首问:“陆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陆清则移开视线,淡淡道:“备马车,我要进宫。”
现在时辰还早,早朝恐怕都还没下,陆清则被免于早朝,还没这个时辰进过宫。
侍卫愣了一下,还是去准备马车了。
宫门的禁卫自然也不会拦陆清则,等陆清则踏进宫城时,早朝刚好下了。
见到陆府的马车一晃而过,不少大臣驻足而立,皱着眉指着那辆马车,窃窃私语:“谁人的马车,竟敢在宫城里这般放肆?”
“没见着上面印着个‘陆’字吗,自然是帝师陆清则。”
“真是好大的架势,好大的排场啊,竟能在宫中坐车驾!”
“陆清则行事便是如此嚣张吗,昨日还在南书房提出那般不可理喻的话,我从前还甚是敬佩他……”
“又能如何?陛下还顾念着师生情谊,当真硬要推行他所说的,招女子入国子监,真真是有辱斯文!”
“如今行径,我心甚忧啊,卫鹤荣之乱尚未彻除,若是……大齐何时才能安定下来?”
絮絮的讨论声被抛在马车之后,并没有影响到陆清则。
听说陆清则来了,刚下朝的宁倦心里一喜,立刻在武英殿单独宣见了陆清则。
这段时日,陆清则还是头一次主动进宫来。
宁倦怀着几分小雀跃,在武英殿左等右等,忍不住来回徘徊,好容易终于等到人来了,立刻脚步一顿,想要显得稳重一些,但见到陆清则,还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老师怎么这么早进宫来了?”
见到宁倦那副仿佛小狗摇尾巴的欢快模样,陆清则的心情复杂极了。
昨晚戏弄他的时候,宁倦可不是这样的。
哪儿像一直以来乖乖的小狗,明明就是只长着獠牙的狼。
他顿了顿,将昨晚写的奏本递过去:“微臣将吏部与国子监的改动方向都写下来了,请陛下过目。”
宁倦热情的笑意顿时消了一半。
又是公事。
他不太高兴,但还是勉强挂着笑,将奏本接过:“我会仔细看的。”
虽然不太高兴陆清则特地进宫是来说公事的,但这还是陆清则第一次给他递奏本。
宁倦悄咪咪地想,得收藏起来。
见宁倦态度郑重地接过了奏本,看起来应当会好好看看,陆清则换了个话题:“我听闻秦远安现在还被关在诏狱之中,陛下准备怎么处罚他?”
直接放走自然不符合宁倦的性格。
提到这个人,宁倦就皱了下眉,不太愉快:“老师提他做什么……朕打算削了他的职,让他去漠北磨练一下。”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个“磨炼”,大概就是让秦远安去漠北,从一个小兵当起来的意思了。
漠北苦寒,可不是京营的环境能碰瓷的。
陆清则知道这已经是宁倦能宽恕的极限了,点了下头,没有给秦远安求情:“听闻叛乱的逆党已于前日斩首,那陛下准备何时处置卫鹤荣?”
他还记得卫鹤荣的第二个请求。
宁倦道:“下月便该轮到他了。”
见陆清则没有说话,宁倦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老师是有什么心事吗?”
陆清则知道这话不当说,但还是开了口:“我算了算,卫樵时日将近,在秦远安离开京城之前……陛下能不能允许他去探探卫樵?”
宁倦怔了下,有些不解:“为何?”
“秦远安是为了放卫樵自由,才听信了樊炜的谗言,一同来劫我的。”陆清则垂下眼帘,“只是以己度人罢了,若我也……”
顿了顿,他摇头道:“我不该说这些,陛下不必被我的话影响。”
宁倦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易地而处,陆清则是卫樵的处境,他也会像秦远安那样去救陆清则,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不是秦远安,陆清则也不是卫樵。
这个类比没有存在的可能。
宁倦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看陆清则说了会儿话,苍白的唇瓣显得有些干燥,将桌上的茶盏抄起来递过去,怏怏不乐:“老师好不容易来趟宫里,谈的不是公事,就是别人,就没有其他对我说的了吗?”
面前的少年穿着衮服,戴着冕旒,削减了身上的少年气,威仪而尊贵。
是陆清则想象中的帝王。
他斟酌了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问:“果果,之前听长顺说,寝宫里的安息香很少点了,你入眠难又觉浅,最近睡得好吗?”
陆清则的语气很自然,听起来也不过是师生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关心问话。
宁倦的眉梢却扬了扬,跟头嗅着腥味的狼一般,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眼眸微眯:“我自然睡得很好,怎么,老师梦到了什么吗?”
陆清则很难界定这话里的含义究竟为何,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凉凉地道:“没什么,就是梦到被恶犬咬了一口。”
疑似被骂成狗的宁倦却笑了:“嗯?那只恶犬咬了老师的哪里?”
他察觉到陆清则的退后,步步紧逼,朝前迈去,盯着他紧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嘴唇,笑道:“老师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陆清则:“……”
这趟进宫还是有收获的,至少他得出了结论。
变态的不是他,是这狗崽子。
不,小狗是很听话的。
面前这是头藏着尾巴,在他面前装狗的狼。
昨晚他只喝了半碗药,所以意识还剩一分清醒,能够察觉到。
那他之前每晚乖乖喝药的时候,又是个什么情状?
这兔崽子难不成每晚都爬上他的床来了?!
堂堂一国之君……还是他的学生!
陆清则想想就有些难以平复心绪,只想拧开宁倦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深吸了口气,才忍住弑君的冲动:“微臣告退。”
他折身就想离开,还没拉开门,“啪”地一声,宁倦仗着身高腿长,按住了门。
身后贴来少年灼热的气息:“老师在躲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宁倦又拔高了许多。
陆清则冷冷道:“我什么也没躲,只是想让你清醒点。”
“清醒?”宁倦咀嚼着这两个字,盯着陆清则白皙的后颈磨了磨牙,“我有什么地方糊涂了,老师不如给我指点迷津?”
陆清则两辈子受到的刺激都没今天的大,攥紧了拳头,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自己养大的崽,现在只是在叛逆期,他不能冲动。
如此反复了几轮,呼吸才平稳下来,陆清则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还当我是你的老师吗?”
身后一阵静默。
半晌,陆清则听到宁倦低声叫:“怀雪。”
陆清则睫毛一颤,藏于袖下握着的拳头又紧了紧。
每次被宁倦叫自己的字,他总会有种没来由的心里一紧的感觉。
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哑:“我长大了。”
不是那个需要被握着手教写字的小孩儿了。
陆清则抿了抿唇,垂下眸光,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之前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说的,愿赌服输。”宁倦低声道,“现在我要提出我的要求。”
陆清则的眼皮跳得更快。
要求?
宁倦若是敢提出什么不该提的,他现在就把他丢外头的池子里去凉快凉快!去他的君臣!
宁倦问:“怀雪,你还守约吗?”
陆清则静了静:“你说。”
“我的要求是。”
宁倦吐出了他的要求:“往后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
从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从陆清则嘴里叫出来的“果果”这个称呼,带来的就不再是单纯的亲昵,而是刺耳了。
这个小名时时刻刻地在提醒他,陆清则在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儿在看待。
要从这段师生关系里爬出去,至少他得让陆清则先明白,他不是小孩子。
陆清则都做好毫不留情训斥的准备了,听到这个要求,差点出口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地呛得慌。
改称呼吗?
当初红着小脸让他叫小名的是宁倦,现在堵着他不让走,让他改掉这个称呼的也是宁倦。
这个称呼像一条纽带,连接着他们之间稳定的师生关系,无疑是很特殊的——一个帝王,愿意被老师称呼小名,淡去君臣关系。
这与历代帝师与帝王之间,也是有别的。
而现在宁倦似乎想要掀翻这个关系。
剔除这段师生关系,他们是什么?
君臣么。
陆清则的唇角抿得有些发白,那些藉由师生关系带来的安全感骤然被抽空了大半。
但他只是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旋即推开宁倦的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宁倦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重阳当日,他其实是准备擒住了剩余的卫党,就去找陆清则,明明白白地袒露一切,让陆清则不能再装傻充愣。
没想到陆清则会被樊炜劫走,风寒加重,烧得厉害,他紧紧抱着陆清则守了一整夜,忍不住想起在江右那一次。
最后顾忌陆清则身体不好,还是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在得权之后立刻行动,给陆清则时间去想明白。
但他心里清楚,他再怎么宽容,也不能容忍陆清则的拒绝。
他是皇帝,想要的自己拿。
这是陆清则教他的。
去过宫里一次后,陆清则一连多日未再进宫。
顺便淡淡吩咐陈小刀,不用再每日端药来给他喝了。
陈小刀担心陆清则身体,嘀嘀咕咕的,不太乐意,怀疑陆清则就是又嫌药苦,不肯喝药了,瞧他屋里那盆盆栽,都被浇成什么样了。
话还没出口,被陆清则微笑着看了两眼,陈小刀就咽了下话,不敢再哔哔。
总觉得公子眼里好像带着杀气。
陆清则依旧很少出门,态度低调,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低调。
京中的风云没个消停,动国子监,等于动了京中高门大户的利益,让女子入学更是让许多人不满,弹劾陆清则的奏本一下多了不少。
甚至连从前站在陆清则这一边的御史,也有不少转了风向。
“肆意进出后宫”“骄横无礼不尊礼数”“有结党营私之嫌”“不事早朝”“德不配位”等等帽子一顶接一顶扣下来。
言官盯紧了陆清则可以随意进出后宫,且能在宫里坐御驾这两点,痛痛快快地写了十几封奏本,全部递上了陛下的案头。
若是陆清则和宁倦还是往常那般,师生情坚不可摧的样子,许多人开口前可能还会有点顾忌。
但陆清则和宁倦看起来似乎闹僵了,谁都知道帝师与陛下师生不和,前几日还有宫女太监看到,陆清则神色不快地从武英殿走了出来,陛下的脸色也不好看。
似乎是和陛下又起了冲突。
善于揣摩圣意的大家伙忍不住琢磨着,陛下是不是准备鸟尽弓藏了。
毕竟陆清则现在的权势不小,吏部又是最方便结党营私的地方,谁知道过几年朝堂上会不会再出现一个“陆党”。
再来个党羽之乱,本就被霍霍得扶不起来的大齐,可能就真承受不住了。
众人自感揣摩到了圣上的意思,加之看陆清则的确越来越不顺眼,群情激愤地投了奏本上去,以为陛下会顺势有什么表示。
皇帝陛下也确实不负众望,有了表示,当朝便命人将言辞最激烈的三个言官拖下去打了二十杖。
那些揪着一个点发散,通篇叱骂陆清则的奏本看得宁倦极为火大,当晚回去,又两个当庭议论陆清则的官员被锦衣卫带走,罪责是国丧期间狎妓。
这么一闹,反倒加大了群臣对陆清则的不满。
见陛下不仅不“秉公持法”,处置陆清则,反而维护起了陆清则,将上谏的人处置了,部分早就看陆清则不爽的言官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他们的职责可是规谏陛下,连崇安帝最荒唐的时候,都不敢怎么对他们!
陆清则被抛到风口浪尖上,自然什么都知道,只觉得有些好笑,没有辩驳搭理什么。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得罪这些言官了,但言官的嘴从来都堵不住,若是和他们掰扯起来,就仿佛在现代的网络上遇到杠精,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两本公文。
所以在外面闹得腥风血雨的时候,陆清则依旧慢吞吞地按着自己的节奏走着,偶尔去趟吏部和国子监,大多时候就在陆府和武国公府间来回转,让人将文书都送来,在书房里办公。
吏部和国子监新安插进去的官员,都是陆清则一手栽培的,对他很是信服,见风言风语不止,气得不行:“陆大人分明一心为陛下、为大齐,不上早朝和出入后宫也是陛下允准的,他们这般,真真是颠倒黑白,好在陛下什么都清楚,还维护着陆大人!”
陆清则笑了笑:“诸位知道便好,不必在意。”
其实在宁倦镇压过后,再开口的官员就少了。
只是愿意为陆清则说话的人也不多,开口的都是被陆清则引荐给宁倦,心里还记着恩情的——虽然其实朝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有过陆清则的推荐,最初才得到宁倦的几丝信任的。
最令人吃惊的不过于当初一见陆清则,就少不得要叨叨几句的程文昂。
他当街和弹劾陆清则的言官吵了一架,冷笑着讥嘲:“陆清则因忠言劝谏被关水牢、陪着陛下前往江右救灾、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还坐在案头前欣赏自己写的破文呢,直言上谏,谏的就是这样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满身病痛的人,真会谏呐!”
陈小刀兴冲冲地来找陆清则,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段,满意道:“想不到这程文昂,有时候阴阳怪气起来,还蛮顺耳的嘛。”
陆清则也有点没想到。
程兄这是开悟释然了?居然会帮他说话。
不过偶尔在去官署时碰上,程文昂依旧是鼻孔朝天的,看到陆清则就一声冷哼,不发一语地错开。
在这样怪异的京城气氛里,没人注意到,被关在牢里一个多月的秦远安,被调去了京郊的云峰寺,惩罚扫洒。
这件事做得隐秘,连陆清则也不清楚。
除了上次递上去的那封分析大齐眼下局势的奏本之外,他又接连上奏了几则极为得罪人、但不得不说的奏本,不过不是亲自递交,而是夹在吏部的公文里,一起递给了宁倦。
暂时不想见这狼崽子。
奏折里提到的问题颇多。
比如藩地封赏,每年光养闲人,国库的支出就令人咂舌,更何况现在的国库有点入不敷出,削减封赏势在必行。
再比如冰敬炭敬嚣张成风的扼制。
陆清则每上奏一则,就得罪一群人,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暗地里被恨得牙痒痒的。
但陆清则眼下位高权重,除了找点小问题弹劾,又奈何不得他,甚至许多人不敢得罪他,谁让陆清则掌管着吏部,陛下眼下又态度不明。
明明疏淡着陆清则,偏又维护着陆清则,叫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再度揣摩圣意,一致觉得,陛下这是在捧杀。
故意维护着陆清则,等他飘飘然了,再有理有据地摔下来,也不会落得个杀师的恶名。
真是好计策哇!
宁倦从未觉得他和陆清则之间的事,干下面那群多嘴的朝臣什么事,那日谈过后,他和陆清则的气氛再度冷了下来,陆清则不喝药了,他也不好去找陆清则。
他倒是愿意纡尊降贵去讨陆清则欢心,但陆清则只会给他冷脸,几句话就戳得他肺管子生疼,自个儿还能毫无障碍地睡下去。
之前一个月,每晚都能看看陆清则,现在骤然见不到了,宁倦的焦躁在与日俱增。
那座宫殿正在修缮,大概新年的时候就能修好,里面的一切,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陆清则的生辰也是在那时候。
这是他给陆清则准备的生辰礼物。
所以他最多等到陆清则的生辰。
如果陆清则不答应,他就只能让陆清则被迫答应了。
陆清则丝毫不知道自己头顶顶着个进度条,时间过得很快,秋意更浓,万物萧杀,清算过满身罪状的卫鹤荣后,择日处斩的时间也要到了。
左右现在身上也不缺风浪了,陆清则思索良久后,还是在卫鹤荣处斩的前一晚,去了趟诏狱大牢。
郑垚最近不是忙着抓人,就是忙着审人,要么就是忙着砍人,刚回来板凳还没坐热,听到下面人来报陆大人来了,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忙晕头了,产生了幻听。
自从上次在陛下的寝宫里,朦胧见到陛下紧抱着陆清则的场景后,郑垚就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难怪陛下对陆大人有着股格外偏执的保护欲和占有欲,跟护食的头狼似的,谁来撕碎谁。
堂堂天子,怎么会容许旁人觊觎自己的禁脔。
但陛下和陆大人,可是师生啊!
这导致郑垚之前去探病时,丢下补药就忙不迭跑了,实在不知道见到陆清则后,眼睛该往哪儿看。
兀自纠结了一阵,郑垚衰衰地摆摆手:“请陆大人进来吧。”
陆清则走进来,就看郑垚一脸要死不活的,好奇道:“北镇抚司最近风光得很,百官听到锦衣卫的名头,无不闻风丧胆,郑指挥使的愿景这不是实现了,怎么一脸衰样?”
郑垚更郁悴了。
在他看来,男人可比女人善妒多了,陆清则好久没进宫去见陛下了,这会儿来找他,要是陛下知道了,喝个干醋,他不得倒大霉?
郑垚赶紧一退三尺远,不敢提那些事:“陆老弟……不,陆太傅,怎么忽然来我这儿了?”
陆清则有些疑惑他的态度,不过正事要紧:“我想见见卫鹤荣。”
郑垚嘎了声:“啥?你见他做什么。”
陆清则沉吟了下:“就当是送他一程吧。”
郑垚不太理解:“你和他什么时候还有这交情了?”
但陆清则要见人,郑垚也不会阻止,亲自带着陆清则走进森寒的牢狱中。
一踏进诏狱,视线便是一暗,混着血腥气的冷风扑到了脸上,阴森森的。
陆清则怕冷,将身上的披风又裹得紧了紧,不想再生病。
卫鹤荣被单独关押在死刑犯的牢狱中。
他被收押之后,配合得郑垚怀疑他是演的,供词就像提前准备过,每日不紧不慢地抛出个新的秘密,分明是被审讯的那个,却将审讯的节奏把控了起来,郑垚气得不行,又拿这老狐狸没办法。
走到牢狱深处,卫鹤荣静坐在漆黑的大牢中,昔日众星捧月的卫首辅风光不再,穿着的白色囚服上,还渗着斑斑的血迹,不免叫人唏嘘。
明日就是死期,他的脸色倒依旧平静。
听到脚步声,卫鹤荣睁开眼,看到提着灯的陆清则,也没怎么意外,笑看了眼郑垚,没有开口。
陆清则转头道:“我和他说两句话,说完就出去,郑兄不必陪我。”
郑垚顿时有点犯难:“这……”
“难不成我还会撬开锁带卫首辅走不成?”陆清则笑了笑,“放心,就是闲聊两句。”
郑垚哪儿会怀疑这个,迟疑了下,点头:“成,我去外边等着你。”
等郑垚转身离开了,附近只剩俩人,卫鹤荣才开口道:“樊炜也死了吗?”
陆清则望向他:“卫首辅倒是猜得很准。”
卫鹤荣:“怎么死的?”
陆清则淡淡道:“我杀的。”
卫鹤荣这回就有些惊讶了,抬了抬眉:“他对你下手了?倒是稀奇,怎么会想到你的。”
陆清则:“……”
提起来就火大,因为向志明那蠢货写的奏本!
对那么忠诚于自己的人,卫鹤荣面上倒是不见可惜,悠悠道:“就算不对你下手,他也是必死无疑的下场,对你下手了,陛下更不会放过他,死在你手里,倒是爽快一些,胜过求死不得。”
话毕,他看了陆清则两眼:“看你的神色,我的话应验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瞬,没有接话:“都到这个时候了,何必再谈论旁人的事,我今日来,是给你送行的。卫大人,一路好走。”
卫鹤荣喟叹一声,脸上带了点微笑:“没想到,最后会是你来给我送行。”
陆清则来送行,没有带话,也没有带酒,说完这句话,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
身后落来两个字:“多谢。”
陆清则摆摆手,提着灯往外走。
过了这处监牢,前面又出现了其他的死刑犯,还未到死期,却都已惶惶不已,精神失措,望着提灯而过的陆清则,眼神麻木。
路过一间牢房时,陆清则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探了过去,落在一个死囚犯身上,眯了眯眼。
那是个看起来被关押了许久的囚犯,瘦弱单薄得不成样子,侧身靠在铁栏上,侧影让陆清则感到了几许熟悉。
隔了半晌,他方才发觉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个死囚犯的身形,竟然与他极为肖似。
比之前去江右时,找的那个替身还要肖似。
若是这个死囚犯穿上他的衣裳,一动不动坐着,不是像宁倦那样熟悉他一言一行的人,恐怕都分辨不出来。
陆清则脑中突然闪过个想法。
若要脱身,何必非要正途。
卫鹤荣不就给他示范过了?
就像京城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在刑部走水那日,被烧死在牢中的罪人徐圆,还好端端地活着。
脑中闪过宁倦偏执的眼神,以及在前些日子,被宁倦亲口断掉的某种联系。
他思忖片晌,慢慢走了过去,垂眸看着那人,玉白的指节轻轻敲了下铁栏:“这位朋友,有没有兴趣谈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