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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晋江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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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了总兵府。

孟欢在心里盘算自己要打听的消息。他和蔺泊舟必须和王府护卫汇合, 如果王府护卫找不到这里,他和蔺泊舟也得去找王府护卫。

此地,唯一能带来王府护卫消息的, 只有坼州逃难来的难民了。

至于这群难民在哪儿……孟欢站在积雪的街道, 四处打量。

各个城池对待难民的态度不一, 有的友好, 有的冷漠,因为敌军有可能伪装成难民埋伏城内搞事,难民中又夹杂着土匪流寇,秩序混乱。所以, 知州一般会设立专门的地区,暂时收容无家可归的难民, 偶尔免费发放食物,难民也会聚集在那些地方。

孟欢问路人:“请问逃难的人都留在哪儿啊?”

路人抬手一指:“普济寺。”

普济寺?

孟欢沿途问路过去, 果然收留着许多难民, 衣衫破烂,抱着孩子扶着老人, 有些躺在地上,有些坐着,凄苦不已。

这些人, 很有可能是从坼州来的, 但有些不是。

孟欢夹杂着人群中, 四处询问:“请问见过王府护卫军吗?”

难民中时常有人找人,但问军队在哪儿的少,问失散的妻子儿女的多, 更何况老百姓根本记不住哪支军队是哪支军队, 只有稍微明事理的才懂。

“不知道。”

“不知道。”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摇头。

“王府护卫军?摄政王说是造反了, 护卫也许跟他走了吧。”

“……”

蔺泊舟造反的名声穿这么远了吗?

孟欢挠头。

他说了声谢谢,走了几步,到了人群中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一个三十多岁的摆着摊子算命,听见询问,抬头看了他会儿:“哦,两天前,我倒是在涟水道见过王府护卫的帅旗。”

孟欢精神一下振奋了:“真的吗?涟水道在哪儿?”

“那肯定真。摄政王造反,他带的兵被驱赶,东奔西跑,还不容易遇到呢。”这人说,“涟水道,城东一百多里,我刚那边赶路过来。哎,但又有人说摄政王没造反,刚打完胜仗就被奸人害了,现在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毕竟,他们小百姓得知消息,靠的都是一传十十传百。

孟欢试图传播正确的消息;“他肯定是被奸人所害。”

对方不置可否,挠着下巴:“你问这些干什么?”

孟欢随口胡说,“我有个远房亲戚是王府的人。”

说完,孟欢撑着膝盖站了起身。

他在难民群里打探了一圈儿,总算零碎拼凑出消息。

蔺泊舟下落不明后,王府护卫果然被困住了,官兵试图收编,但王府护卫是蔺泊舟一手养出来的,只认蔺泊舟,其他人谁也不认。他们不好和官兵起冲突,以免主子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只好逃离了坼州,四处躲藏。

但是……据说官兵内部对蔺泊舟也没达成统一意见,出现了分裂状态,时不时也起着冲突。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坼州十几万军队群龙无首,镇关侯又压不住,已经出现混乱了。

如果再不休整,造成军阀割据,问题又大了。

孟欢整理着信息,心想得把这些消息告诉蔺泊舟,再问问涟水道的位置。

他转身离开了普济寺。

但他刚走,背后,两个衣衫篓缕的难民也来到了算命摊子。

两个人很年轻,身材精壮,高大挺拔,不像普通难民那么瘦骨嶙峋。

他们问算命的:“先生这些天见过一个眼睛不便的年轻男人吗?很高,模样端正,说外地口音。”

算命的摇头:“没见过。”

两个人转头就走。

算命对他们用完就丢的态度很不满,嘀咕了句:“怎么都来问我啊?一会儿问儿子,一会儿问王府护卫,一会儿又问公子少爷。我是算命的,不是问消息的,懂不懂?”

王府护卫?

两个人脚步一顿,返回去,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谁问王府护卫?”

“刚才有个俊后生,到处问,这一片都问完了,说是找亲戚。那边刚走。”算命的翻开了本书,“你俩算命吗?”

他抬头,两道身影已快步离开了。

“哎,没生意。”

算命的捧着书,叹气。

另一头,孟欢走在大街上。

他打听完了消息,手里还拎着一只卤猪耳朵,想着晚上带回去吃,同时盘算着把消息告诉蔺泊舟。

忽然,他肩膀猛地被撞了下,仿佛巨石砸落的冲击力,让他手里本来松松捏着的猪耳朵掉落在地,滚入了雪地里。

孟欢下意识要捡起来,眼前落下一只脚,将猪耳朵狠狠踩住。

孟欢:“?”

突如其来,孟欢一下子炸了,抬头。

他睁大杏眼,抬头看向撞他的人:“你干什么你?”

撞他是个年轻的难民,行色匆匆,满脸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跑得太急了没看路。这卤肉掉了?我赔你吧?”

“……”

换成平时孟欢也就算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一块卤肉可是珍宝。孟欢咬了下牙,很生气,“你身上有钱吗?拿什么赔?”

“我身上没钱,我兄弟身上有,就在对面巷子里。”难民指了下,“哎,你过来吧,我赔你。”

说完,拉着孟欢的衣服往巷子里走。

孟欢刚想推拒,但他力气奇大无比,三两下就拽着他跑了进去。巷子里没人,有个年轻人站着,这人边跑边说:“三哥,借点钱!”

——巷子,两个身强体壮的难民,强拽。

关键词带来的不妙感让孟欢后背一阵发寒,想停步,但对方力气实在太大,下一秒,孟欢拉拽进了巷子里。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孟欢问。

两个人脸色一下子变了,阴沉强硬,雪亮匕首从袖中露出。

“有事找你。”

看到匕首那一瞬间,孟欢后背发凉,喉头滚动,膝盖顿时一阵发软。

他额头冒出冷汗,声音发抖:“你,你们——”

年轻人皱眉:“京城口音,你是谁?为什么打探王府护卫的消息?”

“我,我是——”

孟欢完全懵了。

他以为遇到了强盗,对方会问自己要钱,但没想到对方问的是这问题。

但比起问他要钱,问蔺泊舟的事,孟欢心里会更警惕。

后背冷意逐渐褪去,孟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偷偷观察着这两个人。体貌高大,体格魁梧,不像吃不饱饭的难民,但偏偏又穿着难民的破烂衣服。

这根本不是难民,是士兵。

孟欢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将士的状态,一眼就能认出来。但他不能确定这是王府的兵,还是镇关侯的兵。

如果是镇关侯的兵,那他一句话都不能说,否则就会暴露身份。

“问你到底是谁。”两人声音凶恶。

“我,我是——”

孟欢想撒谎,甚至想试探出这两个人的身份。

但他胆子小,猛地受到惊吓,不仅喉头卡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连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什么阴谋诡计都想不出来。

“…………”

孟欢头皮发麻。

他被吓得脸色苍白,两人大概还没见过如此废物,对视了片刻,说:“带回去吧?”

似乎要给另一个审问。

孟欢后颈被掐,眼前一黑。

骤然陷入了昏迷当中,孟欢意识昏沉,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这段时间他最担惊受怕的事。

他被关进漆黑暗沉的监狱,双手被锁链绑住,磨出鲜血,瘦骨支棱,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动弹不得。

有人拿了根烧红的烙铁对着他,声色俱厉问:“蔺泊舟被你藏在哪儿了!”

梦里,孟欢蓬头垢面,杏眼睁大,吓的浑身都在打哆嗦。他胆子小,每次看到电视剧里的审讯画面就会掉过头,不敢看血腥。

可现在,这根烧红的烙铁对着自己。

问的,还是蔺泊舟的下落。

孟欢吓的呜呜呜大哭,一边怕的要命,一边又气愤地说出最凶狠的话:“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啊啊啊啊……”

“还敢嘴硬!!”

“打死我也不说呜呜呜呜哇哇哇……”

那根鲜红的烙铁染着热气,猛地戳了下来——

滋~

预想中皮肉被灼痛的痛楚没有出现,但孟欢却下意识往后跌落,紧跟着猛地颤抖了一下,睁开眼,雪白的光线落到眼睛里。

他心脏狂跳,冷汗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滚,胸口里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沉闷又急促。

这是哪儿?

不是监狱。

眼前是一间开阔的房间,周围坐了几个人。

这些人是谁?

孟欢迟缓地扭头,望过去时,看到了一张鬓发雪白,沧桑潦倒的脸,眼里含着泪光,喉头颤动着看向他。

有些眼熟,但孟欢一时没认出来。

对方见他醒了,“呼啦”推开椅子跪倒在地,热泪落下:“王妃,受苦了。”

“……”

一瞬间,孟欢脑子里好像被撞了一下,心口泛起一阵战栗。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陈叔?”

居然是陈安,他比以前老了十岁不止!

如今的陈安尘满面,鬓如霜,完全没了当年斯文慈爱的王府长史模样,憔悴消瘦,脸色黧黑,好像被什么冲击压垮了肩膀。

陈安声泪俱下,声音哽咽:“走散半个月了,王爷,王爷还没找到……王爷眼睛不好,流落在难民中,不知生死……王妃,下官有何颜面见王妃……”

“还让王妃流落人群,吃尽了苦头……”

“刚才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府护卫,听说王妃也在找我们,多有得罪……”

孟欢抓紧的心口骤然松缓了下来。

这半个月除了孟欢,还有一群人如此关心蔺泊舟安危的,恐怕就是王府里的旧人了。陈安是王府长史,蔺泊舟从辜州带来的心腹,找蔺泊舟找的头发都白了。

孟欢安慰:“别伤心,王爷没出事。”

可陈安的眼泪止不住。

“陈安有罪啊,要是王爷出了事,天下之局大变,王爷未实现的抱负,王爷养着的王府几万人全都无家可归了。”

他泪流满面,旁边的士兵也跪下去哭了起来。

既有喜,也有悲。

经历怎么多磨难,怎么能不悲不喜?

孟欢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王爷没事,我带你们去找他。”

-

所幸孟欢昏迷的时间不长,天色还早。

街道上一行人匆匆赶路,走到总兵府门外,门房探出脑袋问:“你们是——”

他没拦住。

这行人威势赫赫,伴随两排的青年男人穿着便衣,但纪律整齐,体格高大,显然是军队里的人。

门房噤声了,连忙去找孙管家,孙管家匆匆跑来,看到了人群中被簇拥着的孟欢。

他怔住:“小先生,这是——”

“孙管家,我们是来接人的。”

孟欢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这段时间,是总兵府收容了自己,给了饭食,孟欢拿不出架子来。

他身旁的贺州知州,连忙出来,流着冷汗说:“管家,这是摄政王府的人。”

“摄政王府?”

孙管家懵了,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

他知道摄政王在不远的坼州打仗,但摄政王可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跟总兵府能扯出什么关系?

跟这群人能扯上什么关系?

……跟他接纳的小画家能有什么关系?

孙管家眼珠子转动,不解地站在原地时,看到了中臣恭恭敬敬,端端正正捧着的一袭衣冠绶带。

明艳至极的绯红色,几乎将天地间的雪都映亮,绣着狰狞的蟒龙,花纹繁复秀丽,是他老爷提及都要色变的权势图腾。

孙管家后背一阵冰冷。

总算缓过劲,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传奇了。

总兵府这回要出传奇了。

孙管家遏制住喉头的尖叫,试图接待客人:“诸位先进来坐?喝杯茶,小人这就去请我家老爷回来——”

“不用,我们先忙正事吧。不过麻烦你了,去请你家主人来回话。”孟欢对他客气,陈安对他语气也很客气。

回,回话???

孙管家晕得更厉害了:“小,小人这就差人去。”

陈安一行人便不在此地逗留,匆匆迈过门槛和回廊,走向后府的院子。

低矮的砖瓦房,路途陂陀,时不时走出几个揣着袖子看热闹的下人们,地上有水沟,看起来像是很偏僻的地方。

所以,蔺泊舟虽在总兵府,但并不是尊贵的座上宾,而是混迹在下人和清客当中。

陈安眉头越皱,呼吸开始发抖。

察觉到他的情绪,孟欢小声说:“我和王爷逃走了以后,身上没带钱,也没饭吃,王爷眼睛又看不见。幸好我会画画,就在总兵府里谋了个差事,替总兵夫人画像。”

“我怕王爷被人发现有眼疾,和王爷说,让他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免得引起别人怀疑。”

孟欢挠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陈安连忙说:“王妃已经做的很好了。陈安心里在想,若是没有王妃,恐怕王爷——”

瞎着眼,一介废人,恐怕早就死在风雪里了。

孟欢知道蔺泊舟是他们心里的尊崇主人,是个宝贝疙瘩,挠了挠头,还挺不好意思。

莫名,也想到,既然蔺泊舟被找到了,那他俩的二人世界应该也结束了。

风雪凄凉,屋子里越破落,陈安眼神闪烁,眼眶禁不住湿润。

他问:“王爷就住在这里吗?”

孟欢点头:“这还算好的,夜里有张烧热了的炕,先前我们住在客栈的最底下那层,还住过狐仙庙,只能保证温饱而已。”

陈安抹了把眼泪:“王爷,王妃,受苦了。”

别的不说,蔺泊舟是他看着长大的。

出生便是尊贵的王府嫡长子,从小到大,虽然身体患了疾病,病体沉疴,但锦衣玉食,细心照顾,何曾受过任何一丝饥饿寒冷?

可失散的这段时间,蔺泊舟竟然过着奴役般的生活。

他们踏进院子里。

脚步匆匆,一转眼,越过了门,院子里的光景出现在跟前。

“我回来了。”孟欢说,“我还带了人来——”

孟欢话音停住了。

披着白袍的高挑身影坐屋檐下,面前放了只木盆,盆里装着冒出热气的水,蔺泊舟端坐盆边,手放在热水里,身旁站着院子掌勺的婆子,正扭头看他盆里的衣裳。

婆子摇头,看不得少爷做派:“裤子不是这么洗的,你洗不干净。”

蔺泊舟似是询问:“那该怎么洗?”

“哎呀,用皂角打泡以后,手搓嘛——”

婆子话音刚落,听到了孟欢的声音。

两个人都抬起头。

“怎么来这么多人!”

老婆子被吓住了,往后跑。

只有蔺泊舟还坐在原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让寒风微微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那双沉潭似的的眸子循着声音扫过门口众人,扫过热泪涌出的陈安,精壮成群的王府护卫,捧着王服的恭谨中臣,还有目瞪口呆的孙管家。

“欢欢回来了?”

蔺泊舟手里的衣裳放回了水里。

他垂眸,闭着眼开口。

是不太确定的语气。

如此情景,孟欢转向陈安打了个补丁:“王爷眼睛还没好。”

陈安一闭眼,眼泪又流下来了,他泪落不止,凄声叫了句“王爷”,便踉跄着跑到院子里,跪下,边磕头边往蔺泊舟的方向膝行:“王爷,是我,陈安!王爷,陈安来了……”

他跪到了蔺泊舟面前,声音悲切:“王爷……陈安不力,时隔半月才找到王爷……让王爷受苦了,让王爷受苦了……陈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雪地里陈安不住磕头,磕得额头出血。

“王爷受苦了!王爷受苦了……”

蔺泊舟坐在原地,没什么动静。

他们怎么能不哭呢?忠义。

这群人依仗着蔺泊舟吃饭,蔺泊舟待他们恩重如山,视同亲人,既然认了蔺泊舟当主子,那便为他效命,生死相依。

蔺泊舟流落之后竟然住在如此简陋的屋子里,过着如此潦倒的生活,吃尽了苦头,他们实在心痛不已。

士兵也动容,响起了一片哭声。

连孙管家看见这一幕,也情不自禁红了眼。

“陈安?”蔺泊舟顿了顿,像才明白。

“是我,是陈安!”陈安恳切应着,搀扶他站了起身,连忙从兜里掏出干净帕子将蔺泊舟沾水的手擦干。

“王爷,王府护卫分散行动,在村落和城里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终于让陈安把王爷找着了。”陈安语气欣喜,“若非没有小侄,陈安估计还要在城里转几天才有头绪,天可怜见。”

“原来如此。”

蔺泊舟似是点了点头,他眉眼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风吹得他发缕散开,露出了俊朗削净的额头。

他目光放空望着院子里,似乎若有所思,,眉宇有些阴沉。

场景凝重,陈安看着蔺泊舟的脸色,手莫名顿了一顿,目光中闪过一些未解。

片刻后,蔺泊舟笑了笑,淡淡道:“来了就好。”

“快给王爷更衣!”陈安忙道。

那捧着王服和狐裘的几个中臣擦了眼泪跑来,挡住风雪,动作极快地将干净的衣裳伺候他穿,把狐裘穿了上去,摘掉木簪换成了玉冠,跪着捧起他的脚穿上了靴子。

“王爷抬抬脚……”

“坼州现在情况如何?”蔺泊舟问。

“自从那天夜里,王爷设计,重创了朱里真的骑兵之后,他们再也没光明正大来劫掠过,但时不时有些残部奔走撒野,但长城足以阻挡,所以这场战役我们已经赢了一半。接下来的朱里真成不了气候,只要等到春天,他们没了粮草,自己就退了。”

蔺泊舟垂头,抬起腕骨,中臣连忙替他整理纹绣华贵的袖子。

“团营怎么样了?”

陈安声音低了些:“团营内现在也不太平。镇关侯将王爷关在城门内,想杀了王爷冒功,联合监军太监用圣旨暂时镇住了团营里的人。但他一来没能杀掉王爷,二来,镇关侯急于抹去王爷的功劳,呈给陛下博得赏赐,但他操之过急,甚至颠倒是非,掠夺了营中许多亲自参战的将领功绩,导致这些将领对他十分不满,更对他伪造圣旨想浑水摸鱼杀了王爷的事产生了怀疑。所以如今团营内分裂,不服管束,司旭甚至想带着几万兵马前来投奔王爷,只不过被我劝下了。”

蔺泊舟:“你劝的对。司旭要是真来投奔本王,那造反的名声就落实了。”

陈安惊讶看他:“王爷也知道镇关侯传你造反?”

“整个辽东,还有几个人不知道?”蔺泊舟的袖子理干净了,他站得很直,狐裘里的下颌微微抬起,用那双沉潭似的眸子凝视着天际。

陈安从兜里掏出一片白绸,走到他背后,替蔺泊舟蒙上了双眼。

他叹了声气。

“王爷,现在怎么办?兵权已经移交给了镇关侯,咱们还有几万王府护卫,可到处有人传言造反,王府军不能擅用,现在无权无兵,还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局面,局面非常被动。”

蔺泊舟倒也平静:“无妨,走着看吧。”

他绯红的蟒袍穿到了身上,眉眼还有几分病容,但矜贵的倦怠感早已不可触及,双眼被白纱覆着,俨然一位尊贵无匹的王族。

——当他穿上这身衣裳,有些感觉便不同了。

不远处的门口,孟欢挠了挠头,看着他时心里便涌出了这个想法。

哎。

现在,蔺泊舟可不再是他三从四德的小媳妇,而是大宗的摄政王,几万人众星捧月的主子了。

这让孟欢觉得心情复杂,他还挺喜欢跟蔺泊舟过二人世界的,喜欢蔺泊舟给他熬汤,蔺泊舟抱着他睡觉,喜欢自己在家的时候蔺泊舟也一直在家……

但是,孟欢也不想过担惊受怕的生活,所以综合考虑,还是让蔺泊舟先把这些麻烦事处理掉了。

孟欢思索时,耳畔响起声音:“欢欢?”

“嗯?”

“屋子里还有东西要收拾吗?”

蔺泊舟声音很温柔,“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就走了。”

孟欢有点儿呆:“这么着急吗?”

“我们在总兵府叨扰一段时间,给别人添了麻烦,应该回去了。”

一旁的孙管家连忙跪着,道:“不不不不……不麻烦,不麻烦,是我们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蔺泊舟似乎笑了声。

但他的注意力在孟欢身上,等着孟欢确定。

孟欢点头:“好吧,走了。”

他想了想屋子里的东西,似乎没有太贵重的,道:“没有什么东西要拿。”

“好,回营寨。”蔺泊舟这才下了命令。

-

他们出了院子,到总兵府门口时,几列飞马匆匆而来,前面的人叫着:“请留步!”

一行人放慢了脚步。

是总兵府从未露过脸的贺州总兵,方脸,中年男人,胡子沾满了雪碴子。

他倒头跪下:“拜见王爷!”

他一头一脸的汗水。

路上,他大致听传话的小厮说了情况,满头冷汗,没想到自己总兵府接纳的清客及家眷居然是失散的摄政王!

这多离奇,他半信半疑匆匆回府,远远看见雪地里那身绯红张扬的王服、还有束在眼睛那抹白绸时,终于信了。

“哦,你就是贺州总兵?”

蔺泊舟皂靴蹭化了一层薄雪,停在他跟前。

崭新,纤尘不染的靴子。

声音年轻,雅正。

“多谢总兵这几日招待。”

跟传闻里一样,摄政王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

“……”

总兵满脸羞惭,冷汗滴落:“末将失职,不知道来府中的竟是王爷,缺少招待,不甚惶恐,正想向王爷请罪。”

蔺泊舟淡笑道:“事出紧急,本王被奸人所害不得不隐名埋姓,这才造成了如此误会,不怪总兵,快快请起吧。”

和总兵寒暄了几句,总兵顿了一顿,说::“现在傍晚,风雪又急,王爷要不要进蓬荜,小酌几杯,末将也好弥补这几天没有好好招待王爷的罪过。”

孟欢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蔺泊舟淡淡道:“军中还有急情,就不必了。”

说完,和来接应自己的人一起离开。

天气寒冷,日头接近傍晚,夜里风雪大,其实并不是适合赶路的时机。

走到城门外,已经有马车在等候了,陈安扶着蔺泊舟上了马车,孟欢也坐了上去。

帘子厚实,顿时遮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陈安掀开帘子往里递东西:“王爷英明,暂时不知道这贺州总兵对王爷的立场,不待在城里,今晚先赶路才是正确的决定。”

镇关侯现在掌着兵权,他写给总兵的信件,真假不明,如果贺州总兵听信了他的话,将蔺泊舟视为乱党,那今夜待在城中必定是一夜追捕。

虽然贺州总兵应该不至于这么愚蠢,但不能不提防这种可能。

陈安往帘子里送东西,语气动容:“王爷饿不饿,临出城时买了些东西,王爷快趁热吃吧。”

蔺泊舟接过,递给孟欢:“吃吧。”

帘子外,是逐渐暗淡的天色和开始迅猛的风雪,但帘子内放着小暖炉,倒是有几分热气,显然准备得十分周全。

难得感知到这样的温情,蔺泊舟倒是不觉怔了怔,笑了:“陈安,你是打定主意,今天能找到本王?”

陈安笑容十分恭敬:“不是,只是一看见侄儿,我就赶紧叫人备了马车了。”

王爷流落在外半个月,陈安是个周到人,只想让蔺泊舟过得舒适一些。

蔺泊舟笑着,对这样的环境很是久违。

现在周围都是自己人了,陈安才说起心事,为这段时间蔺泊舟的流离而感叹:“王爷本该在坼州攻破朱里真之日,接受无上的赞誉,谁知道竟然被奸臣所害,皇室的血脉流落到民间受苦,实在让人心痛。”

一旁的孟欢啃着热乎乎的饼,靠在蔺泊舟肩头,指尖扒拉他狐裘上的毛,听他俩说话。

——陈安这些话,句句没提宣和帝,可句句都怪宣和帝。

要不是宣和帝帝心反复,突然宠幸,又突然生出疑虑,打仗的主将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蔺泊舟神色自若,不轻不重地斥责陈安说:“陛下的主意自有决断,不可妄加揣度,生出不臣之心。”

孟欢咽了口糕点,轻轻舔了下指尖,眨了眨眼。

说来也怪。

蔺泊舟居然还不恨宣和帝?

在原书里,蔺泊舟过了一段形同奴役尊尽失的生活,被人践踏在泥水中,被逼到绝路,早恨上了这个反复无常的皇帝,甚至准备起兵造反。

可现在,蔺泊舟还这么替宣和帝说话。

孟欢现在可累了,感觉自己完全不想思考。

他把头倒回座椅里,靠着,懒洋洋地听着马车外的声音和陈安的叙话。

风雪落到马车盖上,发出荜拨的声响。

马车的车轮粼粼,向着黑暗中走去。

“看来王爷无怨无悔,”陈安似问起,“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们这群人,虽然对皇帝十分不满,可所有不满都被蔺泊舟这句话堵住了。

“若是回京面圣向陛下解释,只怕沿途的城关都收到了镇关侯的书信,不会轻易让王爷和王府护卫过关。”陈安说,“他们会怀疑,王爷领兵回京是想图谋陛下。”

看吧,蔺泊舟想做忠臣,却有一群人拦着,不让他做忠臣,而要把他赶尽杀绝。

蔺泊舟也拿了块糕点,正好和孟欢手里拿着的花色不一样,他轻轻塞到孟欢的唇边,视线望向他,似乎看着孟欢咬了一口。

他唇瓣带笑,声音温柔,不像在和陈安说话,像是在和孟欢说话。

“不让过关,那就舍下王府军,单独过关。”

“……什么?”

陈安微微睁眼,满脸错愕:“王爷,这太不安全了。”

而且……

“王府护卫怎么办?这是王爷亲自养的兵,在坼州的决胜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王爷怎么能丢下他们自己回京?”

——最重要的一层意思,陈安没说出来。

朝廷,权势,凶险异常。

倘若蔺泊舟手里没有棋子,他就会沦为被人分食的鱼肉,这群肉食者全都残忍无情,没有一个人念旧情,只要蔺泊舟倒台,他的仇家,讨厌他的人,会把蔺泊舟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蔺泊舟手里必须有一支军队。

必须有,他有军队,镇关侯才动不了他,宣和帝才杀不了他。

哪怕他不被重用,至少能平平安安回辜州。

蔺泊舟听得懂他那层意思,淡淡道:“本王和陛下是兄弟,血脉之情,陛下必定不会对本王怎么样。”

“……”

陈安脸上流露出费解之色,有点儿看不懂蔺泊舟了。

原来理智冷静,凡事都谋划得清清楚楚的蔺泊舟,怎么如今还谈起感情来了?与宣和帝谈感情,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试图劝阻:“王爷,帝心反复无常啊,陛下就和那个禅师下了几个月棋,就敢临阵换将,以至于王爷流落民间。王爷要是再把希望寄托于感情,只怕到时候帝心冷酷,会、死无葬身之处——”

他这句话说得很重了。

“不至于,陛下虽然反复,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并不会真的动本王。”

蔺泊舟上半张脸浸润在阴影之中,眉眼叠着细小的阴影,取出帕子替孟欢擦拭唇角的糕点碎屑。

片刻后,他又笑着说:“本王只说不和王府护卫回京,可没说让他们原地解散。”

陈安的乱心安定了些,“王爷的意思是?”

“下一纸命令,让他们自己回辜州。本王单独回京面圣,面圣之后,便请辞回辜州养眼疾,以后再也不沾染朝廷是非。”

陈安明白了,脸色却比刚才还差:“所以这三万护卫,是王爷展示给陛下的诚意?”

蔺泊舟只笑了笑:“你想这么理解也行。”

那还能怎么理解?

陈安坐在马车外,隔着帘子和蔺泊舟说话,只能透过隐约的风吹起了帘子,去窥探蔺泊舟此时的表情。

如果真如蔺泊舟所言,这是给陛下展示的诚意——放弃王府护卫单枪匹马回京,那蔺泊舟来京城谋划六年,呕心沥血,此时却把全部的武器都缴械,展露出一片赤诚之心给宣和帝,任由宣和帝凭借好恶对自己判处有罪或者无罪——

有罪,杀头。

无罪,流放辜州做个闲散王爷。

——这岂不是满盘皆输,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局吗?

陈安左思右想,揭开帘子,总觉得不对劲:“王爷。”

蔺泊舟的手放在火炉边烤火,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血管有些浮凸,让橙色的火焰倒映着,十分漂亮。

“嗯?”

“王爷尽心竭力,为朝廷六年,创造了如此多的实绩,百姓对你感恩戴德,攻克朱里真更是挽大厦于将倾,王爷就甘愿落得如此结局吗?!”

陈安说这句话时,音调高,有些激动,他在为蔺泊舟不值。

火光随着车轮跳动,光线和阴影的分割也随之跳动。

蔺泊舟探过手去勾炉子里的银丝炭,眉眼全部被火光映亮,那眸子倒映着瞳瞳的火光,跳跃不止,像是幽冥中燃烧不熄的业火,带着侵染了黑暗的阴翳感。

可他语气却淡然,倦怠,像是厌倦了争斗。

“本王执政六年,早就累了,这半个月和王妃在一起小门小户,衣食温饱,发现有一番本王从未体验过的乐趣。所以回辜州养老,做个闲散王爷,是本王现在的意愿。陈安,你也不要再劝了。”

陈安哑然,一时怔在原地。

他没再说话了,转头看着越刮越烈的风雪。

马车内恢复了安静,火光似乎更亮了些。

车轮一路步入了黑暗,直到夜里的寒冷入侵得越发深邃,连生着炉子里的火都快抵不住寒冷。

时不时听到风雪从平原刮过去的动静。

“咔嚓!”

猛然一声响动,让孟欢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他流露出了逃难时风声鹤唳的紧张感,睁大杏眼,茫然地看着周围。

怎么回事?

马车怎么突然陷进去了?

孟欢抓紧蔺泊舟的手,掌心冒出冷汗:“怎么了?”

蔺泊舟抬手,轻轻将他护在背后。

这里距离王府护卫驻扎的营寨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外,响起陈安意外的声音:“是谁?”

前方隐约冒出火光,好像有一支队伍骑着马匹过来了,举着旗帜,地面开始震动。

连陈安都不知道?孟欢更紧张了,难道是镇关侯的兵?

他抓紧蔺泊舟的手,手心发抖,下意识道:“要不我们先跳车吧?周围树林子黑,他们找不到我们,先躲起来。”

孟欢胆子本来就很小,这段时间逃难,更是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敏感到了极致,随时能提出一个保命方法。

蔺泊舟握紧他手,耳畔少年轻颤的喘息,明明害怕至极,但又死死攥他,好像更害怕蔺泊舟出事。

咫尺之间的呼吸,让蔺泊舟闭了闭眼。

刚才和陈安说话,几乎全是假话,全是试探。

他觉得,某种想法,好像在他心里更加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仅开出了花,甚至还想结出果实。

他松了松手后,又握紧孟欢,温声道:“好了,不怕,再忍忍。”

另一句话,让压抑地埋进了黑暗里。

他开始期待,一个不会有任何人能让孟欢害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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