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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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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 满月褪去,慕广寒身体逐渐恢复,头脑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彻细腻地反思复盘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发现, 他实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樱祖送来洛州, 甚至算不上西凉王这段日子里排的上号的阴损招数。而燕止打乱三城送给三方联军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内讧, 借以削弱三方实力。

不。

西凉王真正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 就是要借那三方盟军的手一举踏平洛州, 或者反过来,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实力。

这才叫真正的“祸水东引”。

整个过程,西凉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

哪边赢了, 他都高兴。

最好皆输, 他更开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顺利,他们可随时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军不顺,他们又可随时趁盟军深陷前线、后方空虚时, 率领轻骑一举背刺偷家。

事实上,燕止也确实这么干了。

西凉土地虽广,城镇也多, 但毕竟地处西北、物产相对贫乏。而像仪州、洛州、乌恒这样洛水之畔土地丰沃又富庶通达的好地方, 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说, 他这次偷袭仪州, 还顺带“杀鸡儆猴”。

在樱祖之前, 归顺西凉的各方势力, 从未有过谁敢嚣张不服。

唯有仪州表面归顺, 实则却借坐镇四地中心、南北通达地理优势左右逢源, 不止和旧主南越藕断丝连,同和东泽、北幽亦牵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凉大树无人敢惹的势头在这半年里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觊觎洛州的同时,还算计着将来反咬西凉一口。

樱祖几回对西凉狮子大开口,全被满足。

他便以为西凉王忌惮他、不敢动他。

殊不知机关算尽,却是中了西凉王捧杀之计。先是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边风,屡屡诱劝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结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还拿他做了回“榜样”——看看敢在西凉面前自作聪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闻很有疗效。

这些天西凉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诚惶诚恐送去各种名贵礼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鸟。

燕止赢麻了。

而被卷入这个棋盘中的洛州,不过是怀璧其罪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凉借刀杀人,却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线,只能选择应战,同那三方势力杀个你死我活。

就这么被西凉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广寒都能想到,燕止还没使出的后招。

就是万一他不肯配合——虽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办法。但万一他不从,燕止还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胁,逼他就范。

这可真的是……

慕广寒活到今日,从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动过。

可见西凉王这半年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功力,又十分见长。

令人发指。

……

好在,慕广寒早年毕竟养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敌的好习惯,才能灵光一闪想到趁乱偷取秀城。

在这场西凉王算盘布局,处心积虑的算计中,这是他唯一可得的、仅有的一点好处。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广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点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综上所述。

眼前的胜利,统统不是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之前大破仪州、随州军,还是拿下秀城,本质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凉的敌人。

而如今,西凉打下仪州、扩充了兵源粮草,一旦狼顾反扑,洛州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慕广寒想到此处,实在是坐不住了。

当即叫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铺上地图一一给他们分析现状。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仪州残部,分身乏术。”

虽然仪州州府已陷,州侯樱祖也被俘,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些忠心旧部在尽力顽抗。

虽然,多半也撑不了几天。

但最起码,还能替洛州这边争取一些宝贵时间。

“为今之计,我们必趁这几日喘息空当,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让安城、府清、秀城三城连成一线,互为屏障倚靠。”

“否则,一旦燕止打完仪州,有空南下府清,咱们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敌。”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选择,就只能退守来时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头回到起点。

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广寒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毕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这般吓人模样,就只有事事处处比旁人更温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来些善意回馈。

可纵然他脾气再好,想到这西凉王这次如何阴险狡诈,逼得他被迫给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气笑了。

心里偷偷骂了一万次。

但骂没用。人生在世最气的,就是你疯狂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

还很有可能,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将领们脸色也都万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刚才慕广寒那番话就像一击重锤,把他们刚刚连番大胜、收复失地、轻松雀跃光芒万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发现,短暂的胜利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进、一路收复失地的坦途。而依旧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连这这一点点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华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帮忙,果断决心集结北上,提前从摇摇欲坠的洛州勉勉强强凑出来了十万精兵、又从乌恒借来粮草,才得以勉强维持下的。

若是月华城主不在,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洛州众将领不禁问自己。

会不会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没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洛州不再,他们也都没有家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他倒也没想到,分析一下当前严峻的形式,能直接把两米多高一堵墙般的钱大人,弄得带头红了眼。

再看其他将领,虽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头,就是暗暗咬牙。

慕广寒其实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惧敌,只是真的难过。天昌之战后,旧主被杀、城池被蚕食瓜分,军民苟延残喘万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见到一丝曙光。

结果转瞬之间,打了豺狼又来虎豹。仅有的十万兵,刚战过仪州随州,又要对上西凉千军万马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难。

实在是太难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强弩之末、新仇旧恨、无能为力。

慕广寒:“但没关系,还有我在。”

“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举拿下。到时西凉真来了,大家听我指挥严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对付。”

慕广寒此话说得十分笃定。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对三路联军,他说能赢,是真的自信可以赢。

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在说大话而已。

“月华城主见燕王每战必胜”,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实是胜得侥幸。只是这话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

兵书有云,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

排在地利、计谋、力量之前的,永远是“士气”。

士气足盛,可逆转乾坤。

慕广寒自知如月华城主盛名就是整个洛州军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实绩也好虚名也罢,既他能有幸在军中暂有绝对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军的士气所在。

手下的这支队伍,既又不够精兵强悍、人数也不够多,若说还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气”这二字了。

想要胜利,他总得第一个抬头挺胸、打起精神来。

慕广寒这些年,辗转去过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门阀。南越地界,百姓务实图安。西凉野蛮,好强斗狠不讲礼法。而东泽,各个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灵护佑。

虽看似截然不同,实际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总要心里偷偷相信点什么,无论是虚无的神明,还是能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得有个念想。

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就是将“月华城主每战必胜”的念想给守住了。

努力谋划,争取不负众望。

……

有了月华城主出言激励,众将领总算纷纷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张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们……还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还有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保佑!”

“对,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洛州军既能大破仪州、随州之兵,谅他西凉也并非什么难以战胜的豺狼虎豹。”

“何况,月华城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慕广寒点点头,言归正题,带众将领将视线重新回到那副战略图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敌我虚实。

“在我看来,洛州最长之处,乃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这一切,得益于洛州旧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将军严格规整的日夜操练。

其实从与仪州、随州交战的经验,慕广寒就能明显看出,对方军队若非被突袭时指挥大乱,也不至于那般惨败。而洛州兵这边则规整有素得多,白天严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挥,夜间则靠金鼓笳笛进攻和收兵,总能严格听从指挥。

这等优势,关键时必有大用,千金不换。

“而眼下拓跋部优势,则是他们五万守军丝毫未损,且府清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但要说他们的弱点……”

拓跋部的弱点,也是整个东泽所有部族共有的弱点——笃信巫卜、鬼神。

纪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时日在东泽吃开,甚至一跃能东泽盟主。无他,就因他会搞巫蛊之术,信徒众多。

有“神灵护体”的东泽军,常常斗心极强,可同时往往也很脆弱。一个不吉之卦、一个天雷月蚀,就能让其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办了?”

慕广寒说到这里,洛州将领们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我记得,上次军营喝酒之时,曾有几位兄台……表演过装神弄鬼、引雷求雨之术?”

……

任何一处,只要人够多,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装神弄鬼的货色。

当然,神鬼之计引出府清拓跋部驻兵,也只是慕广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计而已。

为保计划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计。

于是月华城主与众将领们又开始集思广益、苦思冥索。渐渐想得投入了,慕广寒竟不自觉地,整个人盘腿坐到了桌上。

一边看战略图,一边心无旁骛专心思考。

这日晴空万里,日光透过雕花天顶,落在他一身简单的暗纹玄色衣衫上。他的长发松松扎了一下,发丝些微掩住了整块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头。

仍沾了许多青紫痕迹的手指没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断在地图上游走。他认真部署,阳光照进眼睛里,面具下狭长的眼中眸光认真而清明。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蝉鸣杏树之下,他其实……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直到后来,他带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属臣亦明里暗里担忧来劝。

“少主,您,就算喜欢男子,那人也至少要与我侯府门当户对、品貌相衬才是。”

“那般样貌丑陋又来历不明之人,留他为何?早早逐出宫去才是!”

他毕竟是乌恒之主。

也会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渐渐开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这一生,在穆寒之前,从未爱过什么人。以至那时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一小段时日不见,就会偷偷想他。又为何每次见到,目光都会流连。

旁人都说他难看,可他只觉得他身子高挑,宽肩窄腰,偶尔甚至会肖想着,那腰身诱人,会不会非常好抱。

就连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也会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触,眼前却又是众人异样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怀中锥心刺骨的充实,永生难忘。

好像他整个人终于完整了,又永远再不会完整。

直到那时,他终于可以不管不顾,不理众官员入耳的反对声,不看人们异样的眼神。他碰触了他的毒纹,碰触了曾经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压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觉他应该一直这么抱着他,尽管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

阿寒……

曾经,恒城城墙的残垣断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没睡为他打退西凉兵略显疲惫的双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迹斑驳的手腕,心里羞愧万分。

虽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问他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乱:“就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钩铃皱眉不解,问他,“人生在世,若爱一个人,自然就想要对他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我觉得你对叶瑾棠更好,我只能认定你更爱叶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铃也没爱过任何人,却知道应该对喜欢的人最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为何,反而是对至爱之人苛责至深。

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

才发觉好像是从一种炼狱,又坠落到了另一种炼狱。他虽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够,上天要折磨他、让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人曾经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等他。

等他去牵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来,实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

再见时,他重新意气风发,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谈,有那么多人听他的,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那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说,你活该。

你曾有过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

可你活该,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广寒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乌恒侯在神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听,李钩铃他们认真听了就行。

其实。

这几日,他倒是也看得到,卫留夷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

只可惜,确实时过境迁,如今看见他那样的表情,他心里既没难过也没有任何痛快,单纯的空荡荡没有感觉。

其实以前吧,他也长情过。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后,会偷偷难过很久很久。还曾因为实在忘不掉,难过到去喝“浮光”强迫自己遗忘。

以前的他,不是个看到美人画像就变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个人从心里不见血地连根挖去。

如今的洒脱,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的疼换来的。他很喜欢这份洒脱。可有时,偶尔会想念曾经的那个自己。那个纵然愚蠢、不合时宜、伤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着而热情的人。

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虽然,那时迷谷杏子树下,有几个迷糊的瞬间,他可以做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执迷不悟、彻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还是清醒洒脱好。

……

一个时辰后,部署完毕。

众将领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发前的准备。而慕广寒亦急着去见一个故人。

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却还有两个恼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万大军到时需分出一部分驻守在秀城,以防城内空虚、到时被西凉王轻骑南下偷袭。

这就不免导致此次能带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减半数。

更不要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从随州俘虏的五万多战俘。

本来慕广寒打算的是,假以时日将那五万降军好好劝化,征召为我所用,也好补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谁想战场之上,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想的是不急一时,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慢慢来。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这帮战俘成了巨大负担。

直接带去战场,怕他们阵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们恩将仇报给西凉做内应。

思来想去,最优的解决方法,竟是就地坑杀。

如今洛州情势自身难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让西凉拿捏。战场之上对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会叛变的,省粮还省事。

话虽如此,但杀降毕竟与杀敌不同。

就慕广寒本人来说,他倒是不怕损阴德,只是若有可能还是尽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战俘营外。

在城墙上一直徘徊,徘徊。从鱼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个两全之计,想不到。

结果,却忽然听见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广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过的假名。

望舒通月,广寒也是月。说起来,慕广寒当年,是用这名号在随州待过一阵。

不仅待过,还……咳。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个旧爱的贴身家仆。后来旧爱飞黄腾达成了大将军,此人也成了军中高级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军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在到处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当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旧爱。

初遇之时,那少年只是个权贵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爱的穷小子,还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的。慕广寒当时心疼他,把他捡回家来养,总之就是一个养出了小白眼狼还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个头两大了。

文隽一见真是他,就马上开始诉说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广寒实在是半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运,突然接连命犯前任?

虽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阴魂不散。

但都是一个一个来。

从未如今一般,一股脑的百花齐放,一个卫留夷、一个初恋侍卫还不够,还要来个傅朱赢?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两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带给了他。

很不巧,这个人慕广寒也认得。

谢天谢地,总归不再是他的另一个前任。

然而,此人曾与他和他的白月光有过一面之缘,亲眼看过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更别提非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樱祖老贼樱那个姓,也不太常见。

他曾经,也跟某樱家少年郎也有过一段,说不定就是那老贼的儿子或侄子。

“……”

综上所述。

慕广寒痛定思痛,认真决定要听荀青尾的话,还是早日戒了这恋爱脑吧!

真的,要是到时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欢他,他就真的消停点算了吧。

放弃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爱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没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个护卫,前任。借个粮,前任。抓个俘虏,前任家仆。打个仗到时敌将出城一看到他,嚯,这不是当年那个勾引本该终生不娶的高贵天雍宫大司祭堕落凡尘,与之在大庭广众下亲得不亦乐乎的丑人么?

当年那么爱,后来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没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了,早点回月华城躲到死吧。

……

然而,话虽如此。

他还是得去和文隽再见一面。

谈一谈他不杀降,同时随州俘虏必须听话,这个非常重要的双赢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谁学的,没叫两天的师父,就变成师父父了。

他弯下腰:“乖,师父赶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题了。你把疑问记好,明日路上问,好么?”

邵明月却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摇摇头:“不,我只是几日不见师父父了,想要问问师父身体真的好些了吗?不再痛了吗?”

慕广寒愣了愣。

“听说很严重,没有药能治吗?其实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别人送我爹的各种珍奇灵药,早知就让师父来选一选。”

“……”

慕广寒蹲下身去:“真没事的,我老毛病了。”

“药没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怀。”

前几日,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来探病,他都没让见,是觉得他年纪小、怕吓着他。却没想到,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伤痕最无异样眼神之人,此刻不仅拿过来认真看了着,还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吗?”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开他,忽然又伸出双手,“那,师父父抱一抱。”

慕广寒:“……”

他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谁主动说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来,小小少主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很软,像是一大团安沐城西市里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软又可爱。

小小少主怎么那么可爱啊。

长大以后……能不能也不变呢。

慕广寒微微笑着,努力忽略那一丝泛起来的酸楚。都怪他以前总喜欢不值得的人,还养过的白眼狼一样的小孩子,后来虽然天天还在做梦,却又其实已经不会再做梦了。

但这世上,总还是时不时地,有一些温暖可爱的存在。

一点微光,将他拉回去,让他又开始构筑一些美梦。

真好。

邵霄凌:“……”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后,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当成儿子养的。在他看来,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爱的贴贴时刻。

这一次,他绝对是真的没想要故意刺激卫留夷和那个侍卫。

但是他还是余光看到了,那两个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黄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广寒带了五万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万人,他留给了镇守秀城的李钩铃。

本来想让卫留夷也留下,但卫留夷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对此,邵霄凌大大翻了个白眼:“刀箭无眼,只怕乌恒侯在府清有什么闪失,我洛州可担当不起,不如还是待在秀城静候佳音吧?”

卫留夷:“我剑术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护着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还回去给师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绣腿,可别有什么闪失,弄得洛州无主。”

慕广寒:“……”

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两人废话,只问李钩铃:“阿铃将军,你一个人行么?”

李钩铃正色道:“城在人在,绝不负城主所托!”

队伍出城门,浩浩荡荡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去。李钩铃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背影,直直远去不见。

“阿铃愿月华城主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府清。”

随即,她下城楼,准备各种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华城主肯让她一个乌恒将军来守,还给了她五万洛州大军,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殊荣!李钩铃心潮澎湃。

她谨记慕广寒走时,在她耳边偷偷叮嘱。西凉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来袭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钧责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之后一日,秀城之内一切井井有条。

唯一让李钩铃有些烦心的,是慕广寒留下辅佐她的那个洛州副将。

叫沈策,之前是钱奎的副将。

月华城主留人给她本意是帮她,毕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骁骑营,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个乌恒将领,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从中斡旋。

李钩铃承认沈策的才华,此人什么爱都记小本本,地形图信手拈来,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可是他的一些言论却着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着是个老实人。

让人过目就忘的样貌,内敛至极的气质,不显山不漏水,却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他会在陪她巡视城墙时,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将军之才,倘若一生留在乌恒籍籍无名岂不可惜。想来只有改投月华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辉、大放异彩。”

更会在挨家挨户排查时,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择错,仅仅荒废一生也就罢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将军一身武艺抱负。”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李钩铃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驳了他,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第三次,李钩铃直接下令让他闭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将领。”洛州将领越俎代庖,替月华城主劝乌恒将军改投门庭,也真是够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钩铃让他闭嘴,他就闭着嘴腹语小小声:“我以为,整个南越将来,有朝一日必都是月华城主的。李将军以为呢?”

“我以为,”李钩铃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恶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个洛州墙头草,若是我乌恒军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将军话说早了,”沈策被捏成鸭子嘴,依旧努力发出声音,“乌恒洛州合二为一指日可待,到时在下还是有机会……再做李将军副将的。”

“到时,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谢过不砍之恩。”

李钩铃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沈策的办事能力真的很强,她交代的任务桩桩件件都能办妥。多好的副将,可惜长了张嘴。

李钩铃并不觉得此人是慕广寒特意派到他身边的说客。

毕竟游说水平实在不高,可比月华城主亲自来蛊的一句“阿铃,今天打得开心吗”差远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钩铃总觉得洛南栀回来后,得赶紧整整洛州军心。

否则,只怕再过两个月,整个洛州军民都要忘了洛州还有个少主,全被蛊成月华城主的人了。

等等。

说起来,她自己的骁骑营,当年在乌恒三次保家卫国时,也都是月华城主带过的。

半个月前,她想带些人驰援洛州,本想着山高路远会有人不情愿,没想到全员主动愿意追随。

“……”

也就是月华城主自己无心。

他若有心,那还得了。

李钩铃又发了一会儿呆,抬起眼来,秀城城楼正上方三层檐顶的建筑,残破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是真的无心吗?

……

两日之后。

府清城旁的环山之上,慕广寒、钱奎等将领,以及卫留夷、楚丹樨,一同看着城外突然出现的大量黑压压的西凉营寨。

慕广寒:“………………”

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乌鸦嘴了?

来的路上,他才跟钱奎他们说过,燕止这人一向喜欢轻兵奇袭。所带於菟营精锐一般只有几千人。但这几千人却并非一般,个个武艺精湛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又机动灵活往来无踪,可当数万人大军看待。

慕广寒本来还想说,等以后,洛州也要组建一支这样的精锐。

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眼前赫然西凉二十万大军,乌泱泱扎营在府清城外。钱奎等将领的脸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后,继而黑透了。

西凉大军在此驻扎,他们区区五万人,就别做什么装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梦了。

更糟糕的是,西凉驻营之地还好死不死,正堵实了他们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进已不能攻。

退的话,秀城又已是孤城。

这可真就是让人两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们,怎么办?”

慕广寒也想知道怎么办。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万万没想到燕止这么想弄死他。竟不顾仪州残部反扑,两天收拾了二十万大军南下,不给他一点活路?

可以。

当然可以这么干。

只是没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仪州才只带了两万人!撒了欢的野狗一样短短几日把整个仪州打了下来,也就只带了两万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广寒也只能死撑着嘴硬:“很奇怪,这不太像西凉王一贯风格。”

不想还真被他蒙对了。

派探子偷偷去转了一圈,回来报,是二十万西凉大军没错,但却是“雁”字旗。

“西凉大世子雁弘。”

慕广寒大大松一口气,虚惊一场。

此代西凉王燕止实在是能征善战、名声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误以为西凉王室就姓燕。但其实不然,西凉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这位燕王,其实只是上一任西凉王的义子。

真正有西凉王室血缘的,只有大世子雁弘与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让义子继位,听闻是前代西凉王笃信的算命先生说,要先立一个“替死鬼”,替他儿子承应了短命诅咒,将来他的亲儿子接位才能长命百岁。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广寒只庆幸,这二十万来将领不是燕止。

虽都是二十万人,不同人带领,强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毕竟也是咱们的四倍。加上五万府清拓跋部,是咱们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钩铃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广寒拍了他一下:“书学死了。虽说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压的道理。还记得兵书上说,以一击十莫善于阨;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

以少胜多是不常见,但不是没有。

“师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广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项选择,还有其他……”

邵明月:“师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这二十万大军,我们要怎么办?”

慕广寒:“……”

怎么办,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样,月华城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将领水平相当、不会轻易中计的情况下,人数五倍碾压,换成神仙也盘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这二十万大军,慕广寒真的觉得,以他近来跟二世祖还有小小少主的交情,还是劝他们赶紧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条命。

不用打,没法打。

“好在,他们这异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踪,更一定不会愿意轻易把兵权给燕止。

但,万一燕止硬抢呢?

慕广寒太阳穴突突跳,如今西凉二十万加东泽五万,加一个即将到来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营。

而他,五万守军,五万在外,都只是训练有素的普通人。

能赢吗?

怎么赢?

这一刻,真是连骂人都不想骂了。

……

……

仪州。

最后的顽抗军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经返回了仪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几日战火破坏并不严重,老百姓日子还要过,如今城内做生意的小贩们已经陆续重新出来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樱祖那装潢华丽的旧府邸里,一边坐在凉亭赏玩锦鲤,一边慢条斯理地舔手指、吃茶点。

仪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凉细腻了许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还是差了点味儿。

赵红药这几天不打仗就没画猫脸,一张面孔不施粉黛仍旧艳丽绝伦。她闯进来,皱眉看着燕止:“你一大清早吃个饭,头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齐?”

西凉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过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这都要被嫌弃?

赵红药:“雁弘突然带二十万大军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更不知想干嘛。”

“他,我不关心。”燕止喝了口茶,“想来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暂不要洛州,就只要月华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虽然万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办法。但还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赵红药:“那就活捉呗,你若肯认真下功夫,还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见他脸上那一副“你在想什么”的质疑,赵红药好胜心顿起:“要不然我们比比看?”

她说着一把拿过地图:“你先说,觉得会在哪里堵到他?府清,还是秀城?”

燕止:“红药,小瞧月华城主,那代价……定会让你一生铭记。”

赵红药不信那个邪,拔出家传的宝石腰刀摁在桌上。

“赌注在这!我必活捉他,说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等价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赵红药:“这是什么?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谁让昨晚路过街市,就莫名看上了这个,总觉得这玩意儿像是诱捕月华城主的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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