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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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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广寒虽然醒了, 无奈伤得实在很重。

很想亲自起床去一趟府清城,但起不来。不得不派傅朱赢代他前去劝降拓跋星雨、陈以利害。

应该可以成功。

毕竟火烧山谷后,西凉但凡回过头来追根溯源, 一定能回溯到那夜月下, 一位“神秘故人”告知了拓跋星雨天玺所在。

尽管此事怪雁弘自己派人偷听,但面对如此惨重的损失, 大世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推卸责任,甩锅拓跋部“走漏风声、通敌谋害”。

这也是慕广寒从一开始计划中的一环。

他虽与拓跋星雨旧年有过一面之缘还救过他, 但毕竟时过境迁。城外西凉二十万大军在侧, 拓跋部肯定不会昏头到在那时“念及旧情”。

如今却不同。

二十万大军覆灭,西凉必对拓跋部耿耿于怀。为今之计,拓跋部弃西凉选洛州却是明智之举,他相信傅朱赢那般会权衡利弊之人, 定能跟小星雨讲清楚道理。

不过啊……

非要说的话, 天玺是有一块埋在火神殿中,雁弘努努力应该能挖得到。

他并未骗人。

只是世间传言谬之千里,首先天玺并非只有一块, 而是东西南北四神殿各有一块。再者大司祭以前告诉过他,那玩意儿邪性,没点本事之人最好“别碰”。

这雁弘, 是给自己找霉头触去了。

……

傅朱赢奉命启程去府清前, 特意多来看了慕广寒一次。

他竟一副少年气的做派, 进门就红了眼。

柔声一通嘘寒问暖, 言语间万分心疼他唇色苍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 掏出一枚青色暖玉双手奉上。

“望舒, 我知你一到满月就身体不太好, 这是我特意为你寻的暖玉, 戴在身上病痛一定能减轻许多。”

他对着慕广寒,一派无辜乖巧模样。

可转过头来看其他人,却又是分明的恶劣挑衅。

之后他骑马出城,有人跟着他。

正确地说是两个人跟着他,洛州侯和乌恒侯。

傅朱赢眯着眼,看着两人那倒霉透顶的难看脸色冷笑。如他这般穷苦出身,竟也能有今日排面,被两位世袭侯爵一脸酸意追着喝醋。

“怎么,后来居上,二位阁下心有不甘?”

不过一两日相处,傅朱赢这种在底下摸爬滚打惯了之人,已轻易将眼前几人看明了个七七八八。

略微拱手,先对卫留夷挑衅:“实在抱歉,之前在下错怪卫兄,本以为卫兄是我望舒哥哥新欢,却不料只是旧情。即是如此朱赢就放心了,还望见谅。”

成功气到卫留夷后,他又将目光转向邵霄凌。

“也是奇怪,我见卫兄芝兰玉树,望舒他却宁可跟个傻子二世祖?”

邵霄凌脸色也跟着黑了。

在傅朱赢看来,眼下望舒身边之人,侍卫是个不爱说话又没存在感的闷葫芦,洛州侯邵霄凌是个金玉其外的笨蛋,乌恒侯疯疯癫癫成不了大事,没一个是对手。

邵霄凌:“喂!”

说谁傻子?他提起长斧就想上前一战。

却被拦住。卫留夷黑瞳深深,盯着傅朱赢:“我有几句话,想问傅将军。”

傅朱赢眯起眼:“乌恒侯有何见教?”

“你之前说过,你与阿寒,曾有婚约。”

傅朱赢笑笑:“虽与阁下并无干系,但我与望舒确有婚约在身。”

“阿寒说过,”卫留夷道,“他多年前曾救过一贫苦少年,那人自愿与他成婚,只是后又结交富贵新欢。他还说,那人与他分手之后……行迹恶劣,屡作纠缠。”

卫留夷还记得,那是他们在迷谷的日子。

郢都来信催他回去,他便邀穆寒跟他一起回乌恒侯府。穆寒闻言受宠若惊,目光片刻明亮以后却又想到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那晚,他说有事要坦白。

那暗自愧疚的样子,仿佛不说就是对不起他一般。

虽只有寥寥数语,可听了卫留夷的话,傅朱赢眼里总算褪去了一直以来的轻蔑,暗暗咬紧牙关,马具上的铜铃也被捏得偷偷变了形。

邵霄凌一脸震惊:“啊?我以前只觉得你乌恒侯不是好东西,如今看来,这玩意儿也可没比你好哪去啊!”

他说完,歪着头又想了想:“其实你俩这前尘故事差不多。都是被救,然后恩将仇报。”

“阿寒也真倒霉,怎么尽碰上这样的白眼狼?罢了,你们两个早点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行不行?都比南栀差远了,阿寒绝不会跟你们和好。”

卫留夷不语。

傅朱赢则眼底晦暗一片,抽出刺刃,周围瞬间森冷。

但片刻后,又换上笑意:“我与望舒之事,实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误入歧途。后也是真心知错了,知错愿改。”

“想来,望舒他大概也还愿意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着,笑容狡黠:“不然,也不会许我带兵相援,而如今要劝降敌军也是指派我前去。”

邵霄凌:“得了吧,望舒望舒,他连真名也不曾告诉过你,又何必装熟?”

傅朱赢:“哦,那我也想问问,望舒他曾否告诉过你们两人,哪怕一丁点他与东泽夏锦熏、纪散宜等人的关系?”

“……”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最紧要的他才不会告诉你们。”

傅朱赢笑完,得意拱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去了。”

“麻烦带句话给望舒。朱赢必不辱使命,让他静候佳音。”

……

战马远去。

傅朱赢眼中神色,渐渐变冷、冰封。

密林之中,树影甩在身后。一些当年的回忆闪过。

他们初遇时,是一个大雪隆冬。

他从小流落街头,受人歧视,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维生。那日,更是倒霉被无聊路过的富家少爷看不顺眼打了一顿、浑身伤冷濒死街边。

是望舒捡到他,抱他去烤着火,一碗又一碗的白粥喂下去才救醒他。

那时他骨瘦如柴,胃里因为长期不沾油水,一丝荤腥就疼痛难忍。望舒不知这些,在他醒后第三日在他粥里偷偷加了点肉沫,结果反害他吐得昏天黑地。

望舒吓坏了。

从那以后,就只敢给他喂些煮得稀烂的米粥,就那么连着喂了一个多月。

那时他的身体虚弱极了,常常吐血、浑身冰冷,孤单又害怕,本是人生无望,可却有人将他捡回家,替他用温水擦拭干净脏污的身子,轻声跟他说:“别怕。”

黑暗寒冷的十几年里,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温柔话语。

少年昏昏沉沉,未曾看清那人样子,心已沦陷。

后来,身体渐渐好起来。

慕容望舒是医者,可穷人街坊来看病诊脉,他总是不忍问他们要钱。因而收入也少,家徒四壁,常常两人一天只能吃上馒头咸菜。

对于日常挨饿的少年来说,每天能吃饱的日子,就已是非常有滋有味了。

偶尔望舒赚了一点钱回来,还会给他买上一颗热热的烤地瓜,两人一起分吃,甜甜的。

从来没有人待他那么好过。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傅朱赢,人们只叫他“小瘸子”。他从记事起就残着一条腿,性子却极为倔强不服输,街头巷尾都知道小瘸子虽然瘸但又凶又野,敢嘲弄他绝对会不要命地打回来。

他那么差的脾气,生人勿近,也没朋友。

直到慕容望舒出现,才第一次学会了真心的笑。

那些日子,一个瘸子一个丑人旁若无人走在街上,总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并不在乎,因那个人是他凄然人生中少有的一丝甜。他也曾以为,两人会相携一生。

只是,后来啊……

“小不点,我的疤痕是去不掉了,但你的腿或许还有救。”

“可能要受一些苦……疼就咬我。”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帮他治腿。

就只让他做一个又丑又残的小乞丐,卑微知足。

而不是赚了银两就想方设法给他买好吃的,拿出压箱底的积蓄替他换上整洁的衣服,全心全意宠爱他,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好好当人的滋味。

更不该让他这么一个十几年的肮脏街头小乞丐突然清洗干净,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和下眼睑那颗小小的红痣。

别人有了好东西,都是偷偷藏起来。

他却是毫无私心地替他开心,似乎从未想过要占有他。

“小不点终于能走了?真好。”

“小不点这般真好看。”

“多吃一些。”

直到一天,他拉住那人的手,涩然垂眸,说他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那个人的眼中才缓缓出现了带着期待、不信,受宠若惊与小心翼翼。

“当真?”

他那么认真的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反悔。

少年点头。

那人就又笑了,笑得真诚羞涩又开心。

日子就这样贫穷而温馨地继续,一日,望舒的医术在当地出了些名气,被叫去给名门玄氏的玄瑷小公子看病。

病愈之后,老爷大喜,无论如何要在府上设酒宴招待。

那日已经不瘸了的小瘸子,第一次穿丝质的衣服,作为贵客被带着一起登门。席间,娇美乖巧的玄瑷一直愣愣盯着他看,视线交触,小公子低头羞红了脸。

他亦盯着玄瑷,状若着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里。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后蜷缩着,有些难过地喃喃:“我纵然,别的都可以努力学,但确实生不成那样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瑷美貌。

而是他背后的朱门大户、亭台楼阁、富贵逼人、气象万千。

小瘸子一辈子,是穷怕了也饿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后,从此窝头和咸菜索然无味。

再后来发生的事,他承认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决心,为权势富贵背弃诺言,也埋藏了真心,借着高门垂爱一路咬牙前行、节节高升。

虽然午夜梦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钝痛蚕食。

他曾爱过一人,那人真诚善良,残缺而脆弱。即便绷带缠身内敛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独一无二。

……若他能有玄瑷一般的滔天富贵,该多好。

原本事情应该如此就罢了。

他这一生负了一个人,灭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后悔。

他借着高门的关系一路得到贵族赏识,辛苦筹谋、平步青云,终于做到大将军,年纪轻轻到达了一个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顶途。

却不满足。

心底有什么空洞,欲壑难填。

尤其日日看着饮酒作乐、昏庸世袭的随州侯,心里极其厌恶,有些人生来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权霸一方。

后来,他奉命南征北战,路过东泽。

东泽与别处不同,遍地平民起义军,势力最大的纪散宜也非贵族,领地却超过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无比心动。

权势,滔天的权势,似乎只剩这个才能抚慰他无尽的空虚。

他献祭了一颗真心。

余下的日子,得尽力拿到纪散宜那般的权势才抵得过。

再后来,他私底下多方打听纪散宜的发家史,却只打听出,他最初的地盘是从东泽一位叫做夏锦熏的州侯手里抢来的,只是具体怎么抢到,少有人知晓。

也是机缘巧合。

他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伯处,听到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那个故事恶俗得像狗血画本,是说夏锦熏曾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诱惑了在游历江湖的“月华城主”。

后来情人反目,夏锦熏的军队跟着月华城主一起,反杀了自己州侯。从此这片地盘归月华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给了纪散宜。

江湖盛传,月华城主恋爱脑又舔。

有好东西,统统都给新欢。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还是傅朱赢后来寻寻觅觅,不期与心头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见他。月色之下,东泽纪散宜垂眸在那人身侧,毕恭毕敬,叫他“主上”。

一时震愕,何等诛心。

不是旧爱,不是新欢。东泽之主,是月华城主的忠实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权势,他以为身无分文的爱人其实应有尽有。倘若当时选了真心,他如今该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犹记那日,傅朱赢淋着雨,疯笑着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华城主。

望舒。

他爱过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传闻,此人见一个爱一个,到处谈恋爱。

倒也是真。

他这些年,亲眼看见那人从东泽一路谈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诚以待,什么都给什么都帮。

可同时,却也从山川河脉一路谈到城镇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轻松结交各州将领,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个洛州军民已唯他马首是瞻,乌恒侯甚至自愿当饵、命都给他。

半数南越,随时可以吃下。

加上东泽,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赢刚走不久,慕广寒就找来随州副将文隽。

他总觉得,文隽和李钩铃有些像,心里虽并不认可主人,却都忠诚却很高。

但还是有所不同。

卫留夷好歹平日是对手下百官都很不错。而傅朱赢……傅朱赢是个疯狼崽子,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其他。

文隽来了。

与西凉之战前,慕广寒就找过他,问了他两个问题。

“文伯伯还好么?”

他当年游历各地时,顺带手行医帮过很多人,多已不记得。之所以记得文隽之父,只因那老庄稼汉被他医好后一天天的各种来“报恩”,换着样子给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南瓜酿。

提起家人,文隽眼中默然一丝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乡下老家种田。”

“每一年,都为望……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总说,小望舒最爱吃这个,如若哪日回来还要做给他吃。”

慕广寒:“若有机会,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后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隽已经有了答案。

“在下愿效力月华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纵然傅朱赢待他再如何刻薄,当年毕竟还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实我主这些年,一心想着城主,时时关注城主,亦尽力在随州掌了半数权利……”

“我主曾说,若月华城主要用,愿尽数追随。”

慕广寒点点头。

也就只是点点头而已,他是真的一不爱了,整个人就一下正常了。

连半点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

所谓懊悔、回头、软语温言、费心讨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对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无所害,获利者尚不满足,想起他舔,觉得他软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点真心,在一起时,不会舍得伤他分毫。

都是人,慕广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对爱人时珍惜心疼,别人也该知道。

伤害背叛后才知道流泪忏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卫留夷爱下官、爱百姓,不曾伤他们分毫。而傅朱赢当年最困顿时,也愿意省出点口粮喂养一街边流浪猫,后来飞黄腾达,还把猫带走了。

“……”

真爱是表弟、是猫。而他,人不如猫。

罢了。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饿极之人,将眼前放着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当做那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佳肴罢了。

许是从小就没了爹娘,没人疼爱,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缕缕明知飞蛾扑火,还是不怕死地非要扑腾那么一下。

果然越发死透了。

犹记荀青尾叹气:“但有时,倒是……觉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时,看他太惨,也会狐狸尾巴给他撸。

“其实,以吾为妖多年来看,人生在世,谁也躲不开渴求为人喜爱、得接纳欣赏,与心上人脉脉温情相互滋养。然而不幸,偏是苍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诚失落惯了、被骗多了,多便也学会了遮掩。求钱、求权、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补欲壑缺憾。”

“虽是缘木求鱼,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为人艳羡。”

“这或许,也是何以爱之一字在世上,时而被捧入云端、时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广寒在认得荀青尾时就知他异于常人,活了好几百年不止。

原以为活得那么久,该再无执念。谁想那成日摇曳生姿嘲笑他恋爱脑之人,有日喝醉了,却是一脸从未见过的笑意,告诉他一个秘密:

“吾当年啊,一连被吾老婆谢绝了好几百年。乃是吾锲而不舍、费尽心机、软硬兼施、巧取豪夺,追了他好几世,诈死把他骗哭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

慕广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广寒无话可说。

区别原来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狸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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