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风云变
纯灵宫的宫门深夜被人扣响,守宫的宦官才合力打开门来,只见一枚玉牌在眼前一晃,一道淡黄的身影便极快地从他们身旁掠入。
“公主呢?公主为何不在寝殿?”秋泓提着裙袂进殿却见里头黑漆漆的,回过头来便问石阶底下的宫娥。
“公主在兰池殿沐浴。”
一名洒扫除尘的宫娥回过头来说道。
待秋泓被提灯的宫娥领着到了纯灵宫的后殿,她抬首便见鹤紫等人都立在殿门外,她心中的不安更甚,忙上前去问:“殿内可有人服侍公主?”
鹤紫识得秋泓,荣王妃每次入宫探望公主时所带的女婢中便有她,虽不知她为何缀夜而来,但鹤紫还是答道:“公主不许我等入殿服侍。”
“快开门!”
秋泓的鬓发皆被汗湿,她也顾不上去擦,提裙上阶便去推门。
“秋泓姑娘,可公主她……”
鹤紫有心再拦,却被她一下挥开手,她踉跄后退了个一两步,被身后的宫娥扶住,再抬首便见秋泓已推开朱红殿门。
里头的热雾浮出,秋泓立即冲入殿中,掀开一重又一重的纱幔,橙黄明亮的灯烛在琉璃罩子里闪烁,她看见光滑地面上蜿蜒的血迹。
瞳孔紧缩起来,秋泓听见浴池中的动静便立即跑过去跳入水中,血液被流水冲作淡红,鹤紫等人进来时,正见秋泓破开水波将公主抱起。
“公主!”
鹤紫看清她衣袖上的斑斑血迹。
商绒几乎听不太清她们的声音,她剧烈地咳嗽着,头痛牵连起尖锐的耳鸣,她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不许去!”
秋泓见鹤紫转身唤来一名宫娥就要急匆匆地跑出去,她便立即呵斥道。
几名宫娥都被秋泓这副凌厉的神情吓了一跳,却又听秋泓说了声“过来帮忙”,鹤紫几人才上前去帮着将昏迷过去的公主扶出来。
纯灵宫的宫娥自薛淡霜出事后,除鹤紫外,其他人都已换过一批,都是些年纪小的,不经事的,此时出了这样的事一个个的便都六神无主,出身荣王府的秋泓年纪也轻,却有一种超乎她这个年纪的冷静,她让鹤紫将方才在兰池殿的所有宫娥全都带进公主寝殿,又让人紧闭殿门。
秋泓在床前用布巾按压公主腕骨上的伤口,防止更多的血流出,又唤鹤紫将宫内所存的药都拿来。
再回头,秋泓看着公主被温泉水泡得泛白的关节却还紧紧地攥着一柄匕首,她尝试着要将匕首取出,却被昏迷中的小公主无意识地攥得更紧。
“秋泓姑娘,真的不用叫太医吗?”鹤紫守在一旁,看着秋泓施救,她的手法瞧不出什么生疏之处,但鹤紫还是放心不下。
“此时惊动太医院,你是想让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么?”秋泓鬓边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滑落下来,“若此事被陛下,被这宫中任何一位贵人知晓,于公主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你们最好管好自己的嘴,若敢透露半点风声,你们也知荣王妃的手段。”
“奴婢不敢……”
鹤紫低声道。
帘外的几名宫娥也清楚地听见了这番话,她们的头垂得更低,连声说“不敢”。
纯灵宫的烛灯几乎燃了整夜,含章殿则在上朝的前两个时辰时亮起了灯,淳圣帝甚至顾不得披外袍,掀开帘子便去瞧那中年道士:“凌霜,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淳圣帝不笑时,他那双眼凌冽非常,言语间已流露出身为帝王的压迫之势。
“陛下请看。”
凌霜大真人倒也从容,抬起手来,那嵌玉貔貅金锁静静地躺在他舒展的手掌中。
淳圣帝几乎是在看清他掌中的金锁时,脸颊的肌肉便细微地颤动,他一下接过那金锁来,指腹轻推嵌在金锁中间的玉貔貅,果然,它是可以翻转活动的,在玉貔貅的背面,刻着“安康永寿”四字。
“郡王,郡王快走!”
“若郡王再犹豫,妾与郡王都要葬身于此!”
这道声音三十一年未曾入他梦中,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当年她将他推下马车,独自迎向浓黑夜色的模糊背影。
“素贤……”
淳圣帝颤声轻唤,忽来的一阵眩晕令他踉跄后退两步,宦官德宝见状,立即上前去扶。
“凌霜,他在何处?”
淳圣帝回过神,攥紧那枚金锁。
“陛下,他此时正在星罗观中,因贫道不知其真假,不敢贸然带其入宫,便只好先将这信物带来交予陛下查验。”
凌霜大真人垂首,说道。
淳圣帝正欲再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凌霜大真人身上,却又蓦地微眯了眯眼:“他为何偏偏找到你星罗观?”
凌霜大真人没有抬头,只是平静道:“他说,当年陛下还未登位时,在南州遇险,文孝皇后受剑伤不治,遇见一白玉紫昌观的道士,文孝皇后求其剖腹取子,道士遂携此子归汀州,他在白玉紫昌观中长大,也是前几月经由容州知州祁玉松的提醒,他才知自己的母亲原不是位普通的妇人,如此寻到玉京来,或因贫道与他同为正阳教中人,故而他才会到星罗观中来与贫道说明此事。”
三十一年前,淳圣帝还只是楚王府的嫡次子,那年他二十岁,因先帝忽然薨逝,却无一位后继者,故而朝臣便要拥先帝的亲叔叔,淳圣帝的父亲——楚王为帝,然而楚王体弱,尚未登位便撒手人寰,于是新主的人选便只得改作楚王的骨肉。
时年,最为顺理成章该继承帝王位的,是楚王府的世子,如今的荣王,而非是当时还只是郡王的淳圣帝。
在南州缘觉观遇袭时,他的原配妻子柳素贤已怀胎九月。
“他竟是正阳教道士?”
淳圣帝方才还压得低沉的眉梢一动,他又惊又喜一般,眼眶也略有湿润,“……还是在白玉紫昌观中长大?”
他挣开德宝的手,来回走了几步,随即指向凌霜大真人:“快!让人带他入宫!快让他来见朕!”
早朝时,圣上元妻,早逝的文孝皇后尚有与圣上的血脉在世的消息一出,满朝皆惊。
早朝还未毕,淳圣帝听说人已入宫,便立即散朝,只留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与其一同前往含章殿。
淳圣帝才至殿门口,抬头瞧见殿内那道身着道袍,背对他的身影,一时间,他竟迟迟难以迈入门槛。
但殿内那人听闻宫娥宦官高声唤“陛下”二字,便立即转过身来。
若说贺仲亭在金銮殿内初听这消息时还满腹疑云,不知这三十一年过去,为何会忽然冒出一个文孝皇后的血脉,那么此时,当他得见此人的一副眉眼时,便难掩惊愕。
像,的确是像。
不单是贺仲亭这般认为,便是淳圣帝此时一见那剃干净胡须的青年时,也不免萌生出一种奇异之感。
“你……”
淳圣帝开口,嗓音艰涩。
那青年也许是一时不知该唤他作什么,便只得一撩衣摆,双膝跪下去。
淳圣帝立即走入殿中,在他面前站定,又俯下身来,认真凝视他的面容,片刻后,淳圣帝脑海里那位已经离开他三十一年的元妻的脸浮现,他心内的愧疚如潮水般汹涌,他握住眼前这青年的臂膀,抿紧嘴唇,用力地握着。
“真是……我儿?”
淳圣帝的嘴唇颤动,喉咙发紧。
“若金锁无误,若陛下三十一年前果真去过缘觉观,”相比起淳圣帝,青年则要显得平静许多,他俯身磕头,“那么梦石来这一趟,便是对的。”
梦石。
淳圣帝听到这两字,也不知为何便准确地辨清是哪两字。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梦石,可是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淳圣帝蹲下身,与他平视。
“是。”
梦石应道。
“朕当年尚不知你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故而没有先取名字,”淳圣帝想起那些往事来,也想起当年初知自己将要做一位父亲时,也曾那般满怀期盼的,看着素贤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你师父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极好。”
“听说,是祁玉松找到你的?”淳圣帝对那个被自己贬去容州做知州的祁玉松还算有些印象。
“是,当时我正遇牢狱之灾,被人削去了无极司的道籍,是祁玉松设法保下了我。”
梦石隐去了有关折竹的点滴。
“无极司的道籍岂是能削就削的?”淳圣帝的眉头微皱,再与他说话语气却没由来地缓和,“你究竟因何被下狱?”
“容州有一孙家,孙家的大房是晋远的都转运使,我杀了孙家人,他们便要我偿命。”梦石淡淡陈述。
“你杀孙家人做什么?”
淳圣帝未料,他流落在外,竟还背上了人命官司。
梦石却不答,手却不自禁摸向身上的布袋子,见淳圣帝的目光也停在他的布袋子上,他便道:“您可知,我还过俗,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女儿?”
“果真?”
淳圣帝面露喜色,凌霜大真人今晨并未与他说起过这些,此时他便问,“朕的孙女在何处?”
梦石垂下眼,摸着布袋子隐约透出的那只罐子的轮廓:“她就在这儿。”
淳圣帝眉梢的笑意骤然僵住。
便连贺仲亭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妻子早逝,我的女儿被贩子拐去卖给了孙家做木泥,那孙家二房的老爷死了,我的女儿便被他们毒死,烧成这么小小一罐,放进他们老爷的棺材里陪葬。”
梦石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所以,我杀了孙家三人。”
“该杀!”
淳圣帝的面色阴沉下来,除了抱养入宫的明月,事实上淳圣帝并不疼爱他的三个亲生女儿,但这素未谋面的孙女却不一样,她与梦石一般,是他记在心中三十一年不敢忘怀的素贤的血脉。
“传朕旨意,急诏晋远都转运使回京述职!”
只听得淳圣帝这一句话,德宝便立即去传拟旨的翰林。
究竟是回京述职,还是回京送命,贺仲亭立在一旁,始终静默。
“我起初并不信祁玉松的话,便自己跑了,在路上,我遇见了明月公主。”
梦石再开口,引得淳圣帝一怔,他回过头来,有些惊诧地问:“你说什么?你遇见了明月?这么说来,她流落民间的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顾她?”
“是,她不知我的身份,故而在蜀青被凌霄卫找到时,怕凌霄卫不信我的说辞将我扣下,便让我先逃了。”
说着,梦石停顿一下,才道:“那时我心中还很乱,不知该不该来玉京,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的母亲,又愿不愿认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便与她分道了。”
“缘分!”
淳圣帝拉着他站起身来,再朝贺仲亭道:“贺卿,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朕的明月落难民间,却与朕的儿子相遇了!”
“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福泽深厚,如今明月公主归来,殿下也回到您的身边,此乃天意。”
贺仲亭立即垂首附和。
他心内却在怀疑,依照子嘉所说,当日分明有几十名杀手护卫公主马车,那些人,若说是这位大殿下的人,也说不通。
但明月公主分毫不肯透露她在民间的那几月究竟是如何从南州到的蜀青,而这殿下似乎也有所隐瞒。
贺仲亭再轻抬眼帘,无声凝视着帝王满面的笑意。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除却一年前病逝的三皇子与平庸无才的二皇子,这几年在朝中拥护仙逝的刘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胡贵妃所出的四皇子的朝臣已分成两派,明争暗斗。
然而,这位帝王元妻,文孝皇后所出的皇子殿下归来,只怕陛下心中的那杆秤就要偏了……
宫中因一位忽然归来的皇子而掀起轩然大波,唯有纯灵宫四下寂然,金乌西沉,镶嵌檐上。
秋泓写好方子便去太医院要了些药材,她混要一通,只说是荣王妃所用,那些人便也给她了。
秋泓出宫后,鹤紫命人煎了药,但端到公主榻前,她却始终不肯喝一口。
“公主,奴婢求您,您喝些药吧……”
鹤紫望着榻上面容苍白,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动也不动的公主,满眼是泪。
自商绒醒来,她便一直是这样。
一整日,不吃也不喝,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鹤紫此时再如何哭求,商绒也始终没有反应。
殿外忽然传来些嘈杂的响动,鹤紫警惕地起身掀帘出去,正遇一宫娥满脸焦急地跑进来,一见她便忙道:“鹤紫姐姐,有位殿下来了!要见公主!”
“哪位殿下?”
“说是文孝皇后的血脉,在民间三十一年,此时方才找回!”
“什么?”
鹤紫心内乱极,不知那位忽然归来的殿下为何要往纯灵宫来,圣上一向不许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踏足纯灵宫,如今怎么准许了这位殿下?
她也顾不上许多,忙回头进内殿里去将公主的手藏入锦被中。
才整理好被角,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鹤紫一回头,便见到那身着灰扑扑的道袍的陌生男子。
“簌簌!”
商绒听见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听见“簌簌”这两字,她的眼睫微动,终于有了反应。
“簌簌……”
梦石一进来,瞧见榻上的小姑娘便先是一怔,在蜀青吃过他那么多顿饭,被他与折竹养得稍微有些肉了的簌簌,怎么会瘦成这般模样。
梦石的眼眶发热,上前在床沿坐下来,他嗅到了药味与血腥味,便立即不顾鹤紫的劝阻掀开了被子。
腕上包扎了细布的手透着血迹,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
商绒恍惚似的望着他。
隔了好久,她才不确定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轻唤:
“梦石叔叔?”
梦石的眼泪一瞬不受控地砸下来。
“是我。”
他伸手触摸她的头发,红着眼眶,温柔地应声,又对她说:
“簌簌,我来了,他也很快就会来了。”
“你等等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