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泥螺市第四监狱
大巴倒车, 退出站台,拐弯,驶出客运中心。
薛砚舟始终看着窗外的自己, 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只是, 这个恐惧早就已经在无数次的任务中慢慢被忘记。他如今记得的任务记忆,唯有仇慎那个世界。
修真世界,心魔是修行道路上必定会出现的最大障碍。
当初, 薛砚舟看到的心魔就是死去的自己。
他用了许久,剖析勘破, 之后明白过来。他害怕的, 不是死亡,而是遗憾。
真正属于薛砚舟的人生,结束得太快。他死亡的时候,还未成年。短短的十六年中,他甚至没怎么离开过家门。
他叹了口气。
“居然还有看见的一天。”明明都应该忘记了。
“谁?”
薛砚舟回头, 却发现坐在身边的狱警变成了熟悉的脸。
“谢队?”
对于他们的忽然出现, 薛砚舟已经提不起任何惊讶的感觉。
习惯了。
“嗯。”
谢亦明低头,看了看自己和薛砚舟铐在一起的手。
“谢队, 你看见过什么?”
谢亦明的回答,简单明了:“你。”
薛砚舟微微一愣, 还是问道:“我?我们以前不认识吧?”
他在装傻, 完善人设。
谢亦明:“嗯, 不认识,我认识你。”
行吧, 这个问题倒也没什么好讨论的, 不如说些其他更实际的问题。
比如。
“你怎么会忽然出现?之前是……”
“秦止和顾远洲?同时感受到千纸鹤的召唤, 打了一架,我过来。”
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吗?
薛砚舟不免有些失笑,总觉得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某些事情。他很好奇,可是以此时的人设,他不能多问。
关于气运之子,关于一个小说世界只能有一个主角,这都不该是此时薛砚舟应该知道的事情。
谢亦明又问:“你看到什么?”
他停顿一下,艰难解释道:“千纸鹤的机制,是你需要,才会有召唤。”
原来是这样吗?刚刚看到站台上死去的过去的瞬间,自己的情绪波动竟然会这么大。
大到通过千纸鹤传达到了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心中?
“我好像变软弱了。”薛砚舟答非所问。
谢亦明:“无妨,都是你。”
外表冷漠,奉行动口不如动手原则的谢队,有些苦恼。他不善言辞,却能感觉到此时薛砚舟的低落。
他思前想后,依旧只能抬手,试图拍拍薛砚舟的肩。
一抬手,却发现重量不对。
薛砚舟看着两人被铐在一起的手,笑出声来:“这种体验倒是第一次,挺有意思的。”
谢亦明脸颊微微泛红,隔了片刻才说:“是你就好,我走了。”
干脆利落,薛砚舟只眨了下眼睛,眼前的人就再次变回一脸冷漠的npc。
这游戏载入速度还挺快。
薛砚舟心中吐槽一句,很快变回一脸乖巧的表情,和所有第四监狱中被驯化的玩家如出一辙。
狱警的视线,只轻描淡写地一扫,随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完全不担心犯人逃跑。
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薛砚舟也闭上眼睛,决定睡上一觉。
大巴晃晃悠悠,出了城,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在广播的声音中,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近日,本市频繁出现失踪事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者都是乘坐火车或者大巴的返乡人员,本台对其亲属进行了独家专访——]
怎么又是这个新闻。
薛砚舟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经行驶在盘山公路上。
信号不好,广播断断续续的,还有电流干扰声音。
车内其他乘客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很安静。除去汽车发动机的噪音和广播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是,呜呜呜,他说马上就到家了——可是,我等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到家,我打电话给他,他却让我不要管他——滋啦——然后他就不见了——]
几天?
薛砚舟微微皱眉。
嘟嘟嘟——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他整个人心中一惊。
“喂,干嘛?”
接起电话的,是坐在前面的年轻人。
这趟大巴上的乘客不多,没有坐满,约莫十来个人的样子。
前面座位是穿着时髦,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染了头暗红色的头发,极为显眼。
“什么三天,我才刚坐上车。妈,你累不累啊,都打了十几个电话过来了。”
三天?
薛砚舟微微皱眉,仔细听前面人通话的内容。
年轻人打电话的声音不算大,压着声音,却充满了不耐烦。
可是,薛砚舟记得,这应该是对方接起的第一个电话。
他很敏锐,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听到大巴里忽然响起的有内容的交谈。可从刚才到现在,除了广播中的新闻和这个电话,没有其他声音。
“好了好了,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我说了。我没去其他地方鬼混,从学校出来买了票就直接上车了。哎呀,妈,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好了好了,你别管我了。”
……
薛砚舟微微皱眉,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他下意识要站起来,却感觉手一动。
坐在旁边的狱警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警告。
对哦。
他现在是服刑人员,轻举妄动地话说不定会被击毙,狱警可是配枪的。
薛砚舟只能安静地坐着,静观其变。
大巴继续向前行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大概是前面的红发年轻人睡不着了。他坐直身体,看着窗外。
看着看着,他离窗户越来越近,甚至整个人贴在了窗户上。
他在看什么?
薛砚舟不能问,怕狱警误会自己图谋不轨。
“外婆?”
年轻人喃喃道,“我看错了,肯定是错觉,她,她老人家不是早就……”
他似乎有些恐惧,可却依旧盯着窗外专注地看。
薛砚舟顺着年轻人视线的方向看出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路旁,只有树影幢幢。
隔了片刻,年轻人又开口了。
“外婆,是外婆啊。”
薛砚舟猛地看出去,却背脊一凉。
路边真的有人在招手,摇晃着,招着手。
可是,招手的人只是一团扭曲的影子,根本没有实体。
大巴的速度不快,但路边的那团人影就已经消失。
但前方还有,一排一排,都是同样的扭曲影子在招手。
薛砚舟转头看去,发现其他人都还在睡觉,只有自己和前座的年轻人发现不对。
他看着年轻人的脸越来越贴紧窗户,仿佛要从窗户穿出去一般。
“咳咳——”
薛砚舟重重咳嗽一声。
年轻人回过神来:“不对,外婆早就没了,是幻觉,幻觉。对了,那个新闻,不能看。”
见他清醒过来,薛砚舟不再出声,而是低下头,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大巴继续安静地向前行驶,马路上诡异的影子没有再次出现过。
薛砚舟以为过去,又晃晃悠悠地差点睡着,朦胧之中,他又听到了广播声。
[——滋啦——我的孩子——他失联好几天了,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他,他却说才刚刚上车,然后,他让我不要管他了,他会不会出事啊?]
薛砚舟睁开眼睛,这内容怎么有些耳熟。
前排的年轻人,刚刚和他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他皱眉看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年轻人的头发,依旧在椅背上随汽车晃动着。
人还在。
广播响起剧烈的干扰声,中年女子的声音中,夹杂着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把女子的声音盖住。
[滋啦——我想借这个节目——滋——对我妈妈说,我过得很好,不用,不用担心我,嘻嘻嘻——]
这声音?不就是前排年轻人的声音吗?
薛砚舟猛地坐直身体,从这个角度,能更清楚的看清前面的人。
他明明还在,头发都……不对,不是头发,是靠背上的装饰物。
什么时候,靠背上居然换了个座椅套?
薛砚舟完全清醒过来,顾不上太多,站起身来,却发现座椅套换了个颜色。
上半部分是红色的,下面是黑色,和之前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模一样。
年轻人变成了座椅?如此荒谬,所以那些失踪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坐下。”狱警低声喝道。
薛砚舟坐下,下意识看向窗外。
那是?
有人站在路边招手,像是告别,又像是拦车。
总之,他在机械的招着手,却不再是扭曲的一团影子,而是刚才的红发年轻人。
“……”
薛砚舟手指微微抖了一下,却又看见旁边的狱警一脸严肃地看了过来。
“不要轻举妄动。在外我拥有绝对处决权。”
薛砚舟小声道:“长官,我好像见鬼了。”
“哪里?”
“就,就在窗外。刚刚那个红发年轻人不是坐我们前面吗?现在,现在怎么跑到窗外去了。”
薛砚舟指了指窗户。
外面的道路上,红发年轻人还在招手,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招着。
明明汽车在往前开动的速度不慢,但红发年轻人始终在窗外。他就那么木然站着,机械地招手。
狱警皱眉,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只是嗤笑一声,“不用担心。”
也没见狱警有什么动作,窗外的红发年轻人的身影,却慢慢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不得不说,在那瞬间,薛砚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似乎也是第四监狱对他的改造。
信任监狱,相信狱警的存在能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大巴上发生的灵异入侵,并不是巧合。忽然被灵异盯上的红发年轻人也不是巧合,都是一个局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出现什么意外。
快到县城的时候,狱警带着薛砚舟下车。
下车之后,薛砚舟却愣住了。
他根本就没有关于家在哪里的记忆,而车站并没有人过来接他。
之前,在爸爸打过来的那个电话中,明明说是“一家人”会过来接他。
狱警:“你家住哪?”
薛砚舟一脸茫然地看过去,扮演一个被家人遗忘的伤心孩子。
“资料上,我记得是在华安路江北花园。”
狱警带着薛砚舟出门,打了辆车,直奔江北花园。
没想到,敲开门之后,门后的人却一脸茫然:“你找谁?”
薛砚舟看着眼前明显只有二十多岁的女性,心想这副本再怎么乱来,也不至于这能是他妈吧。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喊出“妈妈”两个字。
狱警:“我们是回来探亲的。”
“哦,啊,我是刚买的二手房,他们一家上个月就搬走了。”
说完,门砰的一声就关掉了。
最终,是狱警打了个电话回监狱,通过来电记录查到电话,才问到了他家的电话。
一家人已经搬到了另一个全新的小区,完全没有通知薛砚舟。
而且在“爸爸”打过来的电话中,也完全没有提到搬家的事情。电话中说得好听,实际上对“1514号”这个孩子浑然不在意。
叮咚——
门铃响起。
打开门的,居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那孩子抬头,一脸茫然地问:“你们找谁?”
薛砚舟没有说话。
狱警:“找你们家大人,回来探亲。”
孩子上下扫了薛砚舟一眼:“原来是垃圾哥哥啊——妈,有人找上门来了。”
喊完,孩子又跑了回去,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垃圾哥哥?
薛砚舟倒是不生气,只是奇怪眼前这闹得是哪一出?
很快,从里面走出来一中年妇女,长得瘦瘦小小温温柔柔的样子。她见到薛砚舟的时候,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
“啊,1514,你回来了,快让妈妈看看,让妈妈看看。”
她迎上前来,拉着薛砚舟上下打量,完全是一副慈母的样子。
“对了,你爸爸不是接你去了吗?你爸爸呢?”
薛砚舟:“没有看见。”
妈妈皱眉,嗔怪道:“你这孩子,又说谎,你爸爸明明去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是不是又和你爸爸闹矛盾了?”
“……”薛砚舟没说话,视线落在后面的客厅。
沙发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得和乐融融。爸爸妈妈和刚才那个小孩,但没有薛砚舟。
妈妈还在唠叨,一旁的狱警似乎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没看到,我打电话问的监狱。”
“啊,抱歉,是我误会你了。”妈妈一拍大腿,“哦,对了,出门前你弟弟说要吃巧克力,你爸爸可能买巧克力去了,晚了点就没接到你。”
有意思。
短短几句话,薛砚舟就听出了这个家庭的关系。
“垃圾”大儿子,被偏宠的小儿子,不信任大儿子的妈妈,还有未出场的父亲。表面和睦,内里却满是龃龉。
那探亲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升第三层?
入住遇见酒店,遭遇奇怪灵异事件后,薛砚舟成为了第一层的服刑人员;从工厂下离开,遇到诡异公路后,晋升第二层。
那第三层,应该就是在探亲之后?
“1514?你别怪你爸啊,还不是你弟弟,不懂事儿。”妈妈嘴上这么说着,看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弟弟时,眼中却满是疼爱。
“弟弟。”薛砚舟笑了笑,“可是他刚才叫我垃圾呢。”
“你这孩子,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对弟弟……”妈妈的话,戛然而止。
薛砚舟神情微动,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了,妈妈,你和爸爸叫我回家,是干什么?”
“你不是快生日了吗?当然是一起过生日啊。”
妈妈把薛砚舟一把拉了进来,却不小心带动了他和狱警之间连着的手铐。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居然出现了瞬间的恐惧。
没人说话。
只有客厅里弟弟正在看的动画片还在嘈杂地响着。
狱警低头,摸出要是,打开了手铐。做完这一切后,他后退一步,退到了门外。
“不要取下手表,探亲假结束后,我会过来接你,祝你假期愉快。”
薛砚舟有些疑惑,问:“长官,你不怕我跑了吗?”
狱警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个堪称是和蔼的笑:“你这段时间表现很好,我相信你。”
说完,狱警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转角。
薛砚舟看着对方的背影,皱了皱眉。
“好了好了,回家就好,在监狱里吃苦了吧?来看看,妈妈给你做了爱吃的东西。”
妈妈很快收敛好不应该出现的情绪,拉着薛砚舟到了餐厅。
桌上,堆得最高的是一盘炸鸡,还有薯条,炸鱼之类的油炸食物。薛砚舟愣了一下,心想这口味,与其说符合他的胃口,不如说符合客厅里弟弟的胃口。
他有些恍惚,脑中浮现出了奇怪的记忆来。
这不是他爱吃的东西。
门又响了。
这回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眉心的痕迹很深,看起来是个强势的性格。
见到他的瞬间,薛砚舟脑中又浮现出现乱七八糟的碎片,大概都是被这个男人训斥的画面。
“爸爸!你回来啦!”沙发上一直在看电视的弟弟,把遥控器一扔,冲了过去。
在记忆中很少看见笑脸的男人,瞬间绽放出笑容,一把举起了弟弟:“诶,宝贝,在家乖不乖啊。”
“爸爸,我的巧克力呢?买了吗?”
“买了买了。”
妈妈也走了过去,微笑道:“你可不能太惯着他,刚刚已经吃了很多零食了,等吃完饭才能给他吃哦。”
“妈妈!你答应过我的。”
“好好好,我的宝贝说什么都好。”
眼前的场景,其实有些荒谬。
若站在餐厅的,是真正的这家的儿子,大概是会觉得心酸和局促的,毕竟本应作为主角的他,此时像个误入的外人。
薛砚舟却只是皱着眉,在想着,这个探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里看起来,并不危险。探亲,又和之前的两次灵异入侵事件有什么关系?
“啊,你回来了啊。抱歉抱歉,路上堵车,耽误了会儿,没接到你。”爸爸抱着弟弟,走进来,看见薛砚舟的时候,脸上表情有些尴尬。
他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
一句话,忽然在薛砚舟脑中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嗯?
从进入这个家庭起,他似乎一直在出现奇怪的记忆。这些记忆,试图让他真正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难道这就是“探亲”的目的?可是,这奇怪的家庭,根本就不能让人感受到任何归属感吧?
晚上,薛砚舟躺在了书房的临时床上,闭上了眼睛。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依旧能感同身受。明明有四个房间,却没有属于大儿子的房间。
弟弟拥有一个卧室,一个玩具房,而大儿子却只能躺在书房的行军床上。
书房有一面照片墙,上面全是这个家庭在各地旅游的幸福合照,一家三口。
看着看着,薛砚舟倒是来了些睡意。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是这个家的孩子。
父母在外工作,他是留守儿童。
长大之后,父母总算是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孩子接去同住。但是,在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孩子,他的弟弟,从小就被父母带在身边的弟弟。
这个梦境如此真实,直到他被一块冰凉的毛巾扔到脸上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
“喂,废物,还不起来!”
薛砚舟睁开眼睛,看见弟弟站在床边。
“我饿了,爸妈说今天是你生日,出门准备去了,你给我去弄点吃的。”
说完,弟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客厅里又传来了动画片的声音。
生日?
哦,对了,这次回家探亲就是为了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