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滴水涌泉
雾气深处, 隐隐现出一抹金光。
岳棠很熟悉这股气息,他曾经在长德公身上看到过。
只是眼前的金光较为和缓,没有长德公那样刺眼。
岳棠见四周浓雾迟迟没有发生变化, 这才举步向前行去。
那金光就像雾海里点起的一盏灯,指引着迷失者的方向。
换了平时, 岳棠自然会谨慎几分,可是这里是他的神魂。
他用不着患得患失。
岳棠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这些变化是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只有那些忽然出现的混沌灵气了。
这些灵气不仅使他的真元暴涨,境界攀升, 还有这样的奇效?
——不管怎么说, 凡人喝完孟婆汤之后,魂魄里的记忆就会丧失, 现在重新捡回来,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或许, 这次可以解释自己心中的很多疑问。
岳棠定了定神,再度望向远处。
他走了这么长时间,似乎完全没有拉近跟那点金光的距离。
那会是什么?
是一道隐藏在混沌灵气的残存记忆?
虽然岳棠看到了前世, 把那些零散记忆勉强拼凑成了一段完整的过往,但这份记忆仍旧出自他的视角, 不是他经历的事他都不可能知道。
譬如枭剑客怎样谋刺皇帝,又比如秦乐最初是怎样得罪权贵的, 岳棠只能从后世记载的书中读到只言片语,没法亲眼目睹真相。
所以这段记忆必然还是跟岳棠有关, 可是这份功德金光又属于何人?
岳棠心里一动,想起了自己的生死簿失踪之谜。
“张安?”
这是当时东明府城隍的名字, 生前是一位费心治理东明府盐政的官员。
东明府产盐, 随之而来的就是官吏贪腐成风, 盐民苦不堪言,同时私盐泛滥,反叛不息,每个朝代都要闹出事。东明府的百姓在朝廷眼里也尽是刁民,常年遭受各种盘剥,连赋税徭役都比别的州府重三分。
张安活着的时候名声不怎么样,朝野上下都认为他养寇自重,放纵盐民生事,可偏偏只有他能收得上来盐税与盐。
随着张安病死任上,之前那些伸不进手的人大喜过望,纷纷捞钱。
维持了二十年的东明府盐政随之崩溃,而从东明府爆发的叛乱,最终点燃了天下烽火,各路义军纷纷响应,致使王朝覆灭。
后来新朝翻检旧朝文书,找到了张安的奏章,定下了新朝的东明府盐政。
历代的盐运史或许没那么清廉,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张安在任时好,可是日子总算还能过得下去,张安的盐政就像指明了答案的考卷,只要别背离得太远,东明府就不会出大乱子。
张安因此在死后赫赫有名,但是这份名,并没有在百姓之间流传。
新朝的盐民早已经不是昔日悍然叛乱的盐民,没有了口口相传的话,不识字的百姓很难知道数百年前费心治理盐政的地方官。
张安这个名字又太过普通。
不是每位城隍都像长德公那样,连城中乞丐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跟生平。
岳棠专门去查过,从地方志与各种野史传说里,搜集到了东明府一些阴司官吏的名字跟过往,但是这些消息有的已经过时了。
就像岩县的赵书生,当年记载还是个阴司小吏,现在已经是岩县判官了。
东明府城隍的身份也很难确定,放在岳棠备选答案里的人就有好几个。
特别是东明府城隍似乎更换过,这就更难查了。
最终让岳棠确定了张安身份的,还是长德公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长德公称呼那位在一百三十年前大灾里魂飞魄散的东明府城隍为“天泰兄”。
张安,字天泰。
如今岳棠站在重重迷雾之中,忽然唤出这个名字。
远处金光忽然大盛,周围浓雾迅速退去,露出了焦黄干裂的土地。
岳棠的意识一阵恍惚,随即就是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周围的东西,可是耳边远远传来的干嚎与惨叫,无不在说明这是什么地方。
东明府大灾,赤地千里,人相食。
这是今生的经历。
当时岳棠太饿了,脑子一片空白,很多事都不记得。
这不奇怪,所有饥民都是这样浑浑噩噩,有的人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啃掉了自己的手指,有的人把虫子塞进嘴里吃了很久才发现。
这还是人,如果已经变成了鬼,那景象更为惨烈。
岳棠听到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阵乱翻乱找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抓躲藏的孩童。
孩童因为身量较小,吃的也不多,可以躲进狭小的地方,尤其是倒塌的院墙下面、枯井、以及农家的地窖。
想要走出东明府,就要有食物,没有食物,就只能吃尸体。
连吃尸体都没得吃,就只能去抓活人。
都是饿得没有力气的人,孩童显然更容易对付,寻找他们的同时说不定还能从那些藏身处发现一些吃食。
岳棠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呼吸粗重。
“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如果没有人来救,这孩子就要死了。
岳棠的神识无法使用,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声音判断。
这里应该是地底,像是一口枯井。
忽然,岳棠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诡异的风声,凄厉的喊叫,还有可疑的啃食声。
——厉鬼跟随着活人的气息来了。
之前还在翻找孩童准备分食的人疯狂奔逃,陆续有人被厉鬼追上,撕成碎片,连魂魄也被啃食殆尽。
人与鬼的界限,不再分明。
岳棠感觉到身体周围的阴气越来越重,这个藏身地再狭小,也无法阻拦厉鬼怨魂的捕食,因为他是个活人。
就在这时,岳棠看到了那点金光。
他微微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
功德金光流入幼小的躯体内,岳棠听到那些怨魂痛苦的嚎叫,像避开烈阳直射一般纷纷逃走。
“……老爷,你不能再怎样做了,你的功德金光都要耗尽了。”
一个哽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然后是一个疲惫无力的声音:“我知道,但是这个孩子快死了。”
“谁又真的该死了?现在东明府遍地灾民,您救不过来的。”第一个声音苦苦劝说,“如果没了功德金光,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阴司衙门,那些怨魂会把我们分食了。”
“也罢,我们走吧。”
岳棠感觉到那只按在自己眉心的手掌轻轻一顿,然后挪开了。
“这孩子病得这样重,您还把功德金光分了一些出去留给他,也许这能抵半个月的消耗,让他不要吃喝东西也能活,可是半个月之后呢?厉鬼畏惧金光,可是还会有饥民啊,他们是活人,不怕这个……”
那个鬼卒的碎碎念逐渐远去,那位东明府城隍也离开了。
岳棠躺在那里依旧无法动弹。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正在沉睡。
自从灾变之后再也没能好好睡过一觉,饥渴交迫的身体在恢复。
岳棠的意识也跟着一阵模糊,当他再度“醒来”时,赫然发现感官敏锐了数倍,他能听到很深的泥土里虫豸爬动的声音,还能“看”到井口石壁后的模糊景象。
这是……
原来这就是他入道的那天?
凡人修炼总要有一份机缘,就像有人带着走进门。
不是没有自行找到门的,但那都是参悟世间之道多年的老人,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
岳棠正自惊愕,忽然感到一股夹带着香烛味的气息出现了。
是东明府城隍。
一只手轻轻地探在孩童的额头上,东明府城隍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没有旁人前来,为什么这孩子的生死簿变了,已经是炼气期修士了。”
然后岳棠听到了哗啦啦翻着书册的声音。
许久,东明府城隍才低声道:“原来是你。”
他缓缓俯身,像在沉思,又像叹息。
“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会见到故人。”
岳棠感觉到又有一些功德金光被送进来,这时孩童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开始抗拒。
东明府城隍按住孩童的肩膀,传音道:“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人生于世,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只想生前死后都无愧于心罢了。我不想在阴司衙门里听着无数悲号,苟活下去。
“甘华先生,我张安前生作为秦乐,临终前还能收到妻儿的平安信,不怀遗憾地死去,实是欠你良多。
“我曾想报恩,可惜当我成为东明府城隍,已经是百余年之后的事了,当年于我有恩的义士都不知投胎去了何处,阴司城隍执掌的生死簿分册,无故又不能查阅魂魄三世之前的记载。
“但修士,不在其中。”
说着,他笑了一声,语气里的疲惫尽去。
“没想到一点功德金光,成了先生此世入道的机缘,先生果然不是寻常人,纵然轮回数世,仍然令我刮目相看……凡是修士,生死簿名册会发生变化,阴司地府的这点防备倒是成全了我。
“人之将死,话也变多了,让甘华先生见笑,原本惋惜我唯一的好友远在楚州,不得一见,没想到死前能报这份恩,当可无憾。”
东明府城隍忽然闭口,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成,你的那页生死簿也会出现在地府判官的书案上。你的修为太浅,若是很快死去,只怕会被打下黑绳大狱,哪怕不魂飞魄散,也要被磋磨百年。”
东明府城隍十分焦急,如果不救眼前的人,东明府通往地府的黄泉路已经封闭,死者魂魄都会被怨魂分食,如果他要救,就必须救到底。
正如当年他得到的帮助。
“……还来得及。”
人间九州成为修士的人何其多,地府判官不会立刻注意到,东明府出了一个炼气期修士。
东明府城隍自言自语:“待我回阴司,毁去东明府分册的这一页,再以功德金光毁去地府的生死簿记载,望天道应我。”
说罢,他低头踟蹰了一息,然后轻拂孩童额头。
“此事,你还是忘了吧。甘华先生说,他期望看遍天下美景,修士一生,当可实现这份心愿。”
枯井之中,东明府城隍无声地离开。
昏迷的孩童意识沉浸在炼气入道的感悟之中,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
岳棠无法动弹,心中悲恸。
天道最终应了。
天道至宝生死簿的其中一页,无声无息地毁去。
东明府城隍用完了最后的功德金光,然后离开东明府阴司,身死魂灭。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岳棠是预言中人,他只是在治下大灾救人时,无意中发现了岳棠,决定在赴死之前报恩而已。
这时的岳棠还没有大名,他这会儿应该叫岳小七,岳棠是他后来为自己起的名字。
一百二十年后,神光镜第一次出现了岳棠的名字。
无论地府怎样查找,都无法在生死簿上找到这个人,又遍查所有能修改生死簿的鬼神,也找不到嫌疑者。
因为东明府城隍在一百多年前就魂飞魄散了。
因为这场报恩的动机,发生在四百多年前,岳棠的三世之前。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预言没有一点关系,更牵扯不到任何反叛天庭的势力。
东明府城隍做这件事的初衷,不是为了让岳棠去对抗天庭,他只是记起前世于他有恩的甘华先生,平生之愿是看遍九州美景,随心所欲,逍遥一世。
因为出现在这件事里的,都曾是微不足道的凡人。
——所以被人间朝廷无视的草芥,也一如既往地被天庭地府无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