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动乱生
季雪危盯着她。
他的眸色黑不见底, 如果她此刻能看见,就会发现这与她在幻象之中看到的如出一辙,残酷又冰冷, 没有一丝温度。
两人都没动。
空气忽然变得紧绷起来,连呼吸都透着说不上来的压抑沉重。
须臾,季雪危眼睫一动,目光自她身后一掠,唇角划过一抹嘲讽而冰冷的笑, “倒是令本君惊讶呢,你来找本君的魔器,是想杀了本君?”
织织:“不……”
她才说了一个字。
他忽然往前一步。
她的话被截断, 下意识后退。
少年的神色迅速阴沉下来。
这后退落在他的眼里, 便是怕了, 排斥了, 不喜欢了, 他突然又笑了一声, 笑得眼尾上扬,犹如刀尖一样锋利致命, 弥漫的血色却越来越浓烈,偏就要往前,把她逼到无路可退。
她会一步,一步,往后退, 被他抵到墙脚,他会拿刀尖抵着她的喉咙, 让她不许动。
然后, 俯身吻她。
他吻得那么虔诚而温柔, 唯恐吓到她。
可她却会被他越亲越害怕。
因为幻境里的小男孩,也是这样微笑着拿刀割下了别人的头,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愿意相信他,为了不激怒他,她会故意假意妥协,说些好听的漂亮话。
一切都会和前世的记忆重叠的。
他像一个明知会输却孤注一掷的赌徒,再次,前进了一步。
但这一次,织织没有后退。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脸,鼻尖嗡动了一下,嗅到他身上冰凉的气息,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疑惑道:“咦?好神奇,摸起来又不暖和了!”
“……”
季雪危盯着她没说话。
少女的容色已经恢复了光彩,唇色红润,双靥白里透红,嗓音也清清脆脆的:“我内伤发作,是你救的我吗?”
“……”
他还是没吭声。
她大概猜到他是为什么不搭理她了,她抬手挠了挠脑袋,想了想,小脸皱成了一团,老实交代道:“好吧,我是在找你的魔器。”
——“我靠近你的魔器又如何! 季雪危,你是怕我毁了你吗?”
织织说:“本来……我想拿它威胁你,让你放我师姐……”她的手指攥着裙摆上的衣带,无比纠结为难地说:“但是我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我就……”
——“我的确是想拿它威胁你,那些画面?我当然看到了,你不想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东西,我全都看到了。”
“就……”织织纠结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说。
最后还是被自己的心软打败,小声嘀咕道:“就觉得,威胁你,不太好。”
“哗啦”一声。
耳边的幻觉碎裂。
少年注视着她,薄唇抿得死紧,眼底还是有化不开的疏离与戒备。
一时不知道,哪个是梦。
织织一边说,手指头还不安分,从绞着自己的衣带悄悄变成摸到他的衣袖,艰难地组织语言:“虽然,你是坏人,但我内伤发作,你救了我,我刚醒就威胁你,还是这么……令人难过的东西,感觉不好。”
爹爹和娘亲教育过她,做人要坦坦荡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样以后回想起来,才不会后悔。
而且……
是伤疤呀……
织织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漂亮哥哥。”她今天又破例叫了他的称呼,就当是报答他救她性命了,她小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看的……”
织织可以换位思考,她想,如果自己有不开心的记忆被别人看到,她也会生气的。
虽然她不太擅长安慰人……
织织悄悄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很想要个家呀……”
但是那些人都怕他,收养他之后,都对他不好。
少年睫毛飞快地抖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想从她手里扯过衣袖,她却拽得太紧,被他这样一扯,反而整个人都要跌到他的身上去了。
季雪危:“……”
他的神色僵了一下。
“嘻嘻。”
少女更近地攀着他,翘着唇角笑,继续说:“我也,想要个家!”
她以前,有个很大很大的家,有四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宠着她,每天都可开心了。
可惜是她穿过来,不是他穿过去。
不然能分他一点爱。
现在她也没有家,其实她可以和他一起过日子的,可是这个人好捉摸不透,有时候举手投足都惹她喜欢,干的却全都是她不喜欢的事儿。
季雪危冷冷道:“放手!”
这张嘴。
一开口就气氛全毁。
织织不放手,宁可被他拽得左歪右倒,干脆耍赖一般地抱着他的手臂不动了,她现在放弃了最后的筹码,只能用耍赖的方式争取胜利了,“你又救我,肯定喜欢我!”
“自作多情。”
“才不是……自作多情。”
她虽然迟钝,但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像只小狗,咬住他就不松口了,季雪危被她连连撞退了好几下,又惊又怒,又想推开他,少女却先一步抓着他的手,得寸进尺道:“你放我师姐,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威胁你,求你,你放了她。”
“你挖我眼睛的事……我也……”她咬咬牙,说:“只要能治好,我不计较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没有原则的舔狗了。
织织说完,还小小沮丧了一下。
季雪危盯着眼前委委屈屈的少女,眼睛眨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心潮跌宕,推她的手竟然使不上力。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在看到那些的时候,骂他是个怪物?
还是因为她总是这么满口甜蜜、飘忽不定地靠近他?
他手指越攥越紧,涌动的血液却渐渐冷却下来,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
她偏头,似是疑惑。
“云织织。”
他好似灵魂出窍,声音轻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已经晚了……”
“什么?”
她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攥紧他的手却在慢慢松开。
他感觉到了。
少年垂头,睫毛投落一片阴影,整张脸都沉在了黑暗里,晦暗不明,“已经晚了啊……”
“你的师姐,这个时辰已经被杀了……就在这座宫殿外面呢……”
他俯身,终于在情绪的起伏跌宕之中渐渐找回了熟悉的强调,压低声线又低又冷,贴在她的耳侧低吟:“本君为了你,可是特意吩咐给她一个痛快,你现在赶过去,沿着外面的长廊一路往右,或许还能见到她完整的尸体,再晚一点,就得丢去喂狗了呢……”
她彻底放开了他。
织织后退一步,死死攥着拳,咬牙道:“你太过分了。”
季雪危盯着她,不语。
“我、我已经……”她已经很努力地对他说好话了,她真的不想和他闹成这样,少女结巴了两下,甜糯清脆的嗓音渐渐变成哭腔,说了两世以来最凶的狠话:“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说完,便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朝外跑去。
她目不能视,才开始奔跑便“碰”地撞到了墙,又撞得呜咽了一声,少年站着不动,偏头看她,眼神犹如被水浸透的丝绸,湿漉漉的,凉润孤寂。
他看着她捂着额头换了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季雪危闭了闭眼。
第二次了。
第二次她为了师姐,跑得如此义无反顾。
织织这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沿着长廊跑得飞快,跌倒了又爬起来,胸腔里是爆炸似的闷痛,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骤然开阔,空气开始流动,冰凉的夜风迎面吹开,掠起她满额鬓发。
她出来了。
没有血腥气。
她不确定地偏头,就在此时,耳边骤起惨叫!
“啊——”
“啊啊啊啊——”
“快去禀报——”那句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道刀剑刺穿血肉的声音。
厮杀的声音越来越多,空气中有强大的剑气擦着她的面门掠过,她又听到了身后有魔倒地的声音。
“师妹!”
熟悉的声音。
她一怔,不确定道:“师、姐?”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见仪一手拿着还在滴血的剑,一边紧紧地抱住织织,喜极而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魔头前几日下令要杀我,我听说你也被关进了黑水牢,差点以为你也出事了……”
她又急又担心地摸了摸少女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那魔头该不会把你……”
“眼睛还在。”
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织织背后,织织毫无察觉,被吓了一跳,听到那道声音淡淡道:“她的眼睛上被施了一道法咒,故而产生错觉,不成大碍。”说完,此人似乎念了一道法诀,织织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蒙眼的布条便缓缓落地。
她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
对上了男子慈祥温和的眼睛。
“你是?”
男子微微一笑,赵见仪见状介绍道:“织织,这是剑虚宗剑尊苍溯,苍师叔是师尊的多年好友,你别怕,他是来救我们的!”
先前织织被困上清派,赵见仪便是打算向剑尊求助,只是没来得及。
织织连忙道:“谢谢您。”
苍溯颔首,叹息道:“若非你们那位姓薛的朋友来剑虚宗送信,我也不曾想到,青澜君的两个小徒弟,竟在他陨落后遭遇如此之多的变故,你们不必怕,先随我离开这里。”
说着,他运转剑法,指尖剑气纵横,顷刻结成万丈剑阵,向四面八方射去。
所有赶来的魔应声而倒。
三团黑气从天而降,化为三个魔将的身形,朝苍溯袭来。
但全都不是剑尊的对手。
既为剑虚宗的剑尊,苍溯所使的这一套剑招堪称修仙界之最,无可匹敌,剑气快得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织织紧紧盯着他的招式,看他仅仅用了三招,便将对方打趴下。
对方见势不妙,又化为一团黑气迅速遁走。
苍溯不欲再追,“走!”
织织被赵见仪紧紧抓着手腕,迅速踩上苍溯的飞剑。
剑光犹如划过黑夜的一道流星,飞快地在黑水幽都之中穿行,所过之处,剑气将阻拦的魔绞得粉碎。
飞过黑水幽都中心之时,织织听到了无尽的厮杀声,空气中的血气越来越浓烈,令人作呕。
有仙门中人。
还有魔。
黑水幽都发生了大乱子。
她展目望去,看到很多仙门中人涌了进来,在与魔缠斗,还有魔与魔在互相残杀,场面太过于混乱,连季雪危身边的那些厉害的魔将都深陷战况,无法脱身。
她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
苍溯的飞剑还在飞快地冲破魔障,往外飞掠。
“幽都王杀魔君又挑衅魔皇,魔域现在发生了内乱。”
呼啸的风声中,赵见仪的声音难掩幸灾乐祸:“再加上季雪危前不久刚得罪了上清派,今夜除了魔域几方势力,还有上清派联合几个仙宗共同参与,那小魔王平时太过肆意妄为,这次终于要自身难保。”
织织问:“那么多人,都对付季雪危吗?”
赵见仪:“是啊,这魔头活该……等等,师妹,你别是还惦记着他吧?就凭他把你关在黑水牢这一点,他就该死!”
织织一边跟着他们往外飞,一边有些回不过神来。
太快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缓了许久,才问:“可是师姐你不是说,他帮过我吗?”
赵见仪抱臂冷笑:“那又如何?你这丫头就是太好骗,不要被他的表象所迷惑了,他可是杀人如麻的幽都王!”
“你在他身边,只会跟他一起万劫不复!”
“当初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又怎么愿意看你接近他?”
赵见仪紧紧攥着师妹的手,在风中回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妹,这次不一样了,苍师叔与上清派那些人不同,他不会伤害我们,只要去了剑虚宗,我们就可以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远离这些纷争。”
“然后。”
“你便忘了这魔域的一切,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梦吗?
的确像梦。
像一场骤然惊醒的梦。
梦里除了挖眼睛、恐吓、关地牢,还有喂食、斗嘴、挠痒痒。
现在梦醒了,她的身边还有师姐,好像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没有那本书。
没有季雪危。
“轰——”
身后倏然掠起滔天热浪。
织织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这一回头,便是面朝着滔天烈火,她的脸映着火光,睫毛一颤,瞳孔骤然紧缩。
她看到了季雪危。
他正立在半空之中,漆黑的衣袖猎猎迎风,脚下巨大的火龙吞天噬地。
滔天火光中,少年笑得张狂肆意,飞扬的眉峰将那双黑瞳衬得冰冷又艳丽。
——贴合世所流传的魔胎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