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回忆蜡像馆(八)
酸。
太酸了!
齐蝉阳眉毛鼻子都要皱一起了, 偏偏解方澄还是无知无觉,他还在问“啊?有吗?没有吧”?
仉道安酸了这一句也不再说什么,他目光转向蹭解方澄手心的颜小花。
这小鬼穿着身碎花裙子, 像是一直藏在冰箱里一样, 身上还带着雾气,一双眼睛只有布满青色血管的眼白,形象实在没比丧尸好多少。
她的头发上还在滴水, 一向爱干净的解方澄这时候倒像是浑然未觉, 揉了揉她的头顶,等仉道安暗示般地递过手绢给他,解方澄这才将手挪开。
颜小花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看看他, 随后便向着副店长的方向走去。
副店长也没想到, 自己喊来的帮手似乎跟破坏蜡像的人认识, 但小花走到他面前时, 老头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 这才像是松了口气。
颜小花在他面前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似的, 静静依偎在他身边。
副店长看着一地的蜡像碎片和掺杂在里面的各种血肉器官, 表情阴晴不定地抬起头, 看向解方澄。
解方澄手中巨剑挽了个剑花, 面对着这身上带着金光又带着腐臭味的老头,倒是耐心很足地劝了一句。
“你再继续搞,下去就死定了, 收手吧。”
老头阴仄仄地笑了两声。
“死定了?为什么是我死定了!”
随着他的一声咆哮, 周围狂风骤起, 玻璃窗被风吹动地劈啪作响, 屋外阴雷电光, 连枝丫都被摇晃地彷如鬼魅。
副店长干瘪枯瘦地身影骤然膨大,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解方澄。
“我行善积德……又有什么好结果?!!”
众人眨眼之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一脚踏进了头晕目眩的漩涡中。
眼前漆黑的蜡像馆骤然变化,扭曲的旋涡简直能将人统统吸进去。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是数年,众人像悬空的观众,走进了邱建业的记忆中。
那是一片破旧的土房,一栋连着一栋,墙上糊的泥巴都斑驳掉落,屋顶还披着成片的枯草。
数百间土房子构成了荒山上的贫瘠的邱家村。
画面平静祥和,邱建业有一顿没一顿的长到了十六岁。
他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有两个穿着西装的外乡人进了村子,说是什么公司的,来山里招工。
邱建业懵懵懂懂地跟着走出了大山,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哪怕是旁观者的视角,从贫瘠穷困的山里走出的那一刻,眼前的画面也好像瞬间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五彩斑斓的油画滤镜。
高楼大厦,衣着整洁的城里人,吃得饱穿得暖的人上人。
邱建业像一颗从泥土里发芽的野草,被移植到了温暖的花房中。
他们进入了工厂里,厂里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钱拿。
那些钱是家里人种一年庄稼都换不来的“巨款”,邱建业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
他很感激将自己和同乡们带出来的那个“经理”,知恩图报的邱建业还省吃俭用的用自己半个月的工钱给他买了烟。
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经理”像是愣了一下,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
那时候邱建业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他认识了别的工厂的职工,这才发现,他们干着相同的工作,邱建业他们的工作时间更长,但他拿到的薪水是对方的五分之一。
邱建业将这个消息带回了工厂,他跟老乡们一起从工厂辞了职,有人提议要去打“经理”一顿出出气,邱建业却只是摇了摇头。
“算了,他人孬,但没有他的话,我们也不知道出来打工这条路。”
他的心里积极阳光,乃至于有些过分好欺负的善良,连观众看到的他的世界都是明媚的。
从工厂离开之后,邱建业打过很多工。
他没有文化,不识字,只能做一些体力活,但他勤劳诚恳,每到一个地方都让人很是喜欢,甚至看着这一幕幕场景的观众都感觉到心情舒畅,仿佛靠近了温暖的光源。
直到有一天,邱建业下班回出租屋的时候,他发现河里有溺水的人。
邱建业二话不说,跳进河里将人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义勇为,奖励金比他两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当然,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一沓奖金。
跳河的人被救上来时哭着诉说着他的痛苦。
父母车祸死亡,同一辆车的他成了残废,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可就在他住院期间,唯一的女儿被查出患了重病,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凑不够闺女的手术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一朵花一样凋谢。
他早上下了兼职的夜班回到医院,发现妻子上吊自杀了。
之所以用上吊这么痛苦的法子,是没文化的母亲以为,这样她身体里的器官都还完整,或许能卖点钱,为女儿再续几天的活命钱。
无数的苦难涌到他的头上,再坚强的人也终于撑不下去了,他拖着因为没钱医治而残废的腿跳了河,却被邱建业救了。
邱建业拿着这见义勇为的奖金回到出租屋里。
他很努力的赚钱是想邮回家,他想让家里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过得好一些。
但在那天晚上,邱建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拿着见义勇为奖励的钱找到了医院。
他想着,这钱虽然是奖励他的,但那个轻生的人显然更需要这些。
自己的工资不能捐,那应该留给家里人,可是这奖金还是能捐的吧。
邱建业这么想着,将这笔钱捐了出去。
拿到钱的瘸腿男人都要冲他跪下了,邱建业赶忙离开了医院。
他走在街上,原本就善良温柔的人,而在这一刻,一扇门冲他打开了。
门里是无数人苦难的眼泪。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句话邱建业没听过,他自己过得也不好,却看到了别人更苦的地方。
从那以后,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去当志愿者,去帮助更多更需要帮助的人。
他的工资大部分邮到了家里,一部分留下来捐了出去,而当年迈的父母去世,年幼的弟弟成家后,他打工的钱就基本用来帮助他人了。
他的世界永远都阳光明媚,色彩斑斓,因为他一直行走在最光辉的那条路上。
直到后来上了年纪,那些需要体力活的工作他都不再能做,而他又没有文凭,甚至字都不会写几个。
在这种情况下,同乡的在城里开蜡像馆的邱富愿意收留他,邱建业便来到了蜡像馆,成为了蜡像馆的员工。
说是员工,其实跟店长也差不多,邱富有其他产业,不怎么来蜡像馆里。
也是在这一年,邱建业收养了一个先天智力有缺陷而被抛弃的女婴,给她取名叫邱百花,希望她像春天里的花朵一样盛放。
后来邱富偶尔来店里看到了邱百花,他也没说什么,等邱百花长大一点,邱富心情好时还会教她写字。
邱建业的世界里依旧洒满阳光,甚至因为邱百花这个“孙女”的出现,他的阳光之下也真的开满了鲜花。
就在观众们也跟着觉得心情畅快,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时……邱富的产业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
直到那天,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邱建业的怀表。
怀表里照片上的那行字直直地刺进了邱富眼中,他两眼放出诡异的亮光:“小花是七月十五生的?”
这一点邱建业也不知道,他只是乐呵呵地回答:“不知道,小花是我在七月十五领养的,这一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这句话邱富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没过两天,邱家村对外的公路修通了。
邱富问:“你要不要回村里看看?我听说你弟弟家也生了个小孙女。”
多年不曾归乡的邱建业心动了。
他带着邱百花坐上了去往邱家村的大巴。
大巴行驶在马路上,这条路并不多宽敞,但邱建业心情很好。
不仅因为归乡,也因为这条路的修建,也有他的捐款。
在城里打工的邱建业没有一天忘记贫困山村中的乡亲们,他希望大家都能从山里走出来,看看城市中这漂亮的风景。
乡里的变化倒是不太大,只是大家的房子看起来宽敞了一些,还有了小卖部。
乡亲们围着他,似乎都很热情,席上一直在敬他酒,邱建业把这一点归功于他的捐款。
他喝着喝着就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隐约之间似乎听见嘈杂的人声在讨论着什么。
“……斩草除根……醒了怎么办?”
“可是……捐款……以后他再赚钱,说不定还要给咱们捐……”
“就说那女孩自己跑了,没救上来……反正她是个傻子……”
“他弟,你家生了仨女孩了,让他带一个走得了,还能进城里享清福。”
“早就不想养了……赔钱货,他都带走才好呢!”
“那就这么办……大富,你抓到了吗……”
“啊啊!叔叔……爷爷……爷爷!”
“快点!堵了她的嘴巴!这不是个傻妞吗?怎么还会说话呢?”
“啊——爷爷……疼啊……”
“死了?快点……”
“东西南北……”
“埋……”
“成了!”
不……对。
怎么回事?
他是荣归故里吧?他是年年都给村里捐款吧?那条路是他牵头要建的吧?
那些熟悉的声音……以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都很亲切……都是他的亲人吧?
画面像是金红色的糖稀熬煮过头,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画面变得黏腻黝黑。
邱建业睁开了眼睛。
他双眼木讷,打量着这间他从小长大的,已经破旧不堪的房子。
因为多年无人居住,房间里布满了灰尘和蛛丝网。
吱呀——
门打开了。
一张和邱建业的脸长得差不多的男人走进来,他脸上堆着笑容,看向邱建业。
“大哥,你看这是圆圆,是我孙女。你要不把她带走?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你领养那个小傻子,那不是个野种吗?你看圆圆长得多像你啊!”
襁褓中的婴儿睁着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肉粉的脸上似乎能看见稚嫩的皮肤下流动的血液。
邱建业问:“小花呢?”
“嗐,那傻子脑子有问题,大家一时没看住,她跑得飞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邱建业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
周围的一张张笑脸变成了仗着獠牙的等待分食他血肉的鬣狗,无数双朝上的冲他要钱的手此时拦住了他。
嘈杂、冰冷。
邱建业疯了似得在粘稠的黑色糖浆中步履蹒跚地寻找着他的孙女。
他一声声地冲空旷的山和拥挤的树林喊着百花的名字,无人响应。
为什么?
他行善积德了一辈子,他为别人的苦难奔波,他做了一辈子的善人——
为什么?!
画面扭曲的看不清景象,似乎是他拿着刀,冲进了哪里,他翻找着一切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条沾满了血迹的碎花裙子。
黑暗的边角处似乎传来埋怨声。
“谁家啊?没事儿把这玩意捡回来了?”
“……幺儿说她裙子好看,也没坏,洗干净了还能穿……”
啊啊啊啊啊啊!!!
邱建业的人影扭曲细长,他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刀。
从来不会伤人的善良的人,哪怕连绝望愤怒的时候都无能的不像一条蛇,只像是一条麻绳。
这条垂老的麻绳没能伤到任何人。
为什么!
为什么!!!
惊雷闪动,黝黑的画面被一阵狂风吹散。
众人终于从记忆中脱身,眼前的副店长已经膨胀到了两米多高,他愤怒地咆哮着。
这一刻,众人复杂地看着他,后退了两步。
玩家们手里虽然拿着武器,但面对这样的庞大的“怪物”,却没有一个人忍心攻击。
邱百花是不是七月十五生的?
或许是,但更或许不是。
七月十五是邱建业捡到她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凑巧?
邱家村后来的富裕,很有可能是因为修了公路。
这条公路让大山里的人走了出去,让贫困的村子成了山清水秀的旅游地。
一条写满了“邱建业”名字的路,却成了邱百花送命的路。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有什么错的!!”
邱建业挥舞着胳膊,已然完全疯狂了。
可他的疯狂却只让人感觉心中更加难受,众人手里的武器拿得仿如千斤之重。
就在众人还在犹疑之际,一道绿光闪过,解方澄一剑挡住他狂舞的双臂。
“邱建业!”他暴呵一声,四周的狂风似乎都有片刻凝滞。
恍惚之间,在他身后似乎隐约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巍峨雄武的,将整个副本都镇压住的宫殿的虚影,隐约有钟声从虚影中传来。
但再定睛去看,哪有什么虚影?
邱建业赤红的眼睛有片刻清明,随后却又很快再次陷入疯狂。
他狂吼一声,被巨剑挡住的双臂再次砸来。
轰的一声,整个蜡像馆都在颤动。
“都出去!”
随着解方澄一声暴呵,众人立刻纷纷退出了蜡像馆中。
而在馆内,原本干瘪的老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身上笼罩着黑雾,黑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尖叫声的……厉鬼。
这老头为什么会厉鬼化?
游戏里的NPC虽然是魂魄,但基本都是被切片的魂魄,而且副本中阴气怨气再浓郁,都达不到孵化厉鬼的条件。
“喂!当着我的面化鬼,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邱建业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眼睛死死盯着解方澄。
“我知道你……”
似男似女的声音响起。
“被镇压在……东岳神像下的……”
邱建业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解方澄对自己的事没什么探讨的兴趣,他手中巨剑一甩。
“当厉鬼很惨的,收手吧!下去之后坐几年牢,放出来还是一把好汉。”
邱建业看着他,问:“我为什么要受罚?我做错了什么!回答我!!”
解方澄摇了摇头:“你这样报仇行不通,人间都有律法了,何况地府。”
他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人觉得愤怒。
邱建业咆哮一声,双臂展开。
“那就让我看看……传说中的解大人,现在还剩多少实力!!”
蜡像馆外,只能看到一大片的黑雾从蜡像馆中爆出,随后呈现出压顶之势,狠狠地砸了下来。
鬼哭狼嚎,狂风呼啸,如同天地之间经历着一场末日浩劫。
而在其他人无从窥得的蜡像馆内,金色巨剑平平无奇地挥去。
“咚”。
场面惊悚中又透露出一种奇怪的滑稽。
这一剑太平常了,但砸到邱建业身上时,黑雾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消散不见。
“啊啊啊啊啊!!”
膨胀到两米多高的巨人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着,露出的一只眼睛愕然地看着解方澄。
不见光的蜡像馆里,只有厉鬼和地府的人能看到……解方澄的身上笼罩着一层破碎的功德金光,虽然金光浓郁,却不成体系。
而在金光之下,却萦绕着浓郁的,几乎能将金光都消弭殆尽的黑色阴气,似乎总有一天,这些阴气会将金光完全吞噬。
“你……你……”
解方澄叹了口气,蹲在他面前。
“比我强的也就那几个,你说你鸡蛋碰石头有什么意思?”
说着,解方澄伸出手,隐约有黑色的纹路在他额头形成。
邱建业在地上疯狂地翻滚着。
“我不去!!我不去!!!”
解方澄干脆利落地拍向他。
被他拍中的邱建业就像是玻璃碎片一般碎裂开来,只是这一拍,似乎有一道金光没入了邱建业的身体里,顺势还将他身上原本腐臭的味道吸走了。
邱建业睁大双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去吧。”
被纯粹的淡淡的金光笼罩着,邱建业赤红的双目终于变得清明,他双眼流下眼泪,冲着解方澄深深一躬,消散在了副本中,看不见的牵引之力会将他带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黑雾一消散,外面的玩家瞬间冲了进来。
大家都知道解方澄厉害,但真的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儿。
这邱建业显然已经不是普通的副本NPC了,怎么说呢……大家总觉得这个NPC就像是来自于另一个维度一样,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改变。
可是当众人冲进来之后,只见到了被破坏的摇摇欲坠的蜡像馆,邱建业的身影消失不见。
一道绿光站在那儿,正若无其事地将剑擦干净。
有人忍不住问:“邱建业呢?”
解方澄淡淡回答:“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