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冉遗之鱼,专治梦魇7
古人有云:大都好物不坚牢, 琉璃易碎彩云散。
安宁祥和的,除了被催婚之外就没有什么需要忧愁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梦魇魔神是很有野心的魔神。
她对归离原势在必得。
于是,她联合了其他的一些魔神, 决定一点一点蚕食摩拉克斯的领地。
金鹏得到要再次奔赴战场的时候, 整个人身上的气质一下子变了。
在先前这段日子里,他没有做再做过一天的噩梦,每天的生活都简单得很, 除了抓鱼、砍柴、采药, 就只剩下帮栗茸在院子里的地面上挖坑、生火, 然后用滚烫的草木灰和泥土烘烤土豆。
栗茸能够感觉到, 他身上曾经浓厚的自毁倾向正在一点一点散去。
但是现在,她好不容易驱散的那些负面的情绪又全都回到了金鹏的身上。
栗茸:“……”
硬了, 问就是拳头硬了。
梦魇魔神必须给爷爬。
和上一次一样, 金鹏帮她准备好了足够多的物资,然后离开了村庄。
他走的第二天,先前和栗茸约好会给她带一头母牛来的商队就出现在了村子里。
栗茸用这些日子卖鱼和虾攒下的钱买下了那头因为长途跋涉而消瘦了不少的母牛,头一次没有砍价。
商队中领头的那个商人边干嚼着清心花提神醒脑,边打趣栗茸道:“你这个小丫头,上一次和我讨价还价了那么久, 这次怎么一点儿价都不杀了?”
栗茸抿了抿嘴唇, 走到他边上,踮起脚尖。
商人看出她想要和自己说悄悄话,很配合地弯下了腰。
栗茸小声在他耳边道:“因为, 我想要跟着你们,一起去一趟归离原。”
商人吓了一跳, 往日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五官瞬间竖了起来。
“你可别瞎说!”
他左顾右盼, 发现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我这支商队可不是从归离原来的。”
梦魇魔神最恨摩拉克斯,因为对方实力强、队伍大,还占据了最好的地理位置。
所以,但凡进入她领地的、摩拉克斯的信徒,只要被抓住了就都会被处以极刑。
但有利益驱动的时候,人就会铤而走险。
梦魇魔神的领地并不适合种植粮食,反倒有很好的土壤可以烧制漂亮的陶器。
所以,归离原那边也会有一些商人穿过崇山峻岭,越过人迹罕至的丛林,将货物偷渡到梦魇魔神的领地上来。
只要不被抓住,往返一趟也能获得不少的利益。
而面前这个商人,就是那些铤而走险的人中,很普通的一个。
商人矢口否认,然而栗茸仍然盯着他看,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像是把他的一切都看穿了似的。
商人担心她会举报自己,抹了把脸,咬咬牙,承认下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还有,你要去归离原干什么?”
栗茸指了指他腰间的钱袋子。
商人不明所以。
栗茸伸手将钱袋子摘下来,三两下解开了上面系的结,从中摸出一枚金色的硬币。
“你上一次来,给我找零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
她将那枚金色的硬币往钱袋深处埋了埋。
“这是摩拉吧?只有归离原的人才会用摩拉。”
这时候,未来会成为流通七国指定货币,为璃月奠定商业之都基础的摩拉还没有大规模发行,只在岩之魔神摩拉克斯的领地内做为交换媒介流通。
“如果不是习惯了用这种货币,为什么会将它带到它起不了作用的地方来呢?我可不相信,商人先生你没有一个固定的家。”
她指向商人脖颈上的项链。
项链上串着一颗小小的彩色石头,和商人全身上下的衣着格格不入。
“这是你女儿给你串的吗?”
商人“啧”了一声。
“真是百密一疏。”他将钱袋子重新挂到腰带上,系好扎紧,“你猜得很准……好吧,谁让我被你抓住了把柄呢。你说,你去归离原要干什么?”
栗茸:“我要去找摩拉克斯谈一笔生意。”
商人:“啊?”
栗茸:“来不及和你解释了,你等一下,我先把牛和家里的东西托付给邻居,下午就跟你们走。”
*
商人并不相信栗茸有可以和摩拉克斯谈的生意。
那可是摩拉克斯!庇佑了他们这些百姓几十代甚至更久的岩王爷!
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确实有几分小聪明,还能够从他身上挖出他来自归离原的线索,但小姑娘而不过就是小姑娘而已。
如果是什么强大的魔神,哪还需要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来带路。
但栗茸在出发之前和他们签订了契约。
她要商人对着摩拉克斯起誓,会把她带去归离原。
岩神治下的百姓对他们的神明非常崇敬,也一个个都严格遵守着神明与他们订立的规矩。
对商人而言,契约是神圣而不可违背的。
经过了三天在丛林中的披荆斩棘,以及两天的翻山越岭之后,一路在马背上颠得昏昏欲睡的栗茸被商人摇醒。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随即被面前的景色震惊得睁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商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归离原到啦!”
此时的商队站在一处低矮的小土丘上,勉强可以将面前一望无垠的平原尽收眼底。
平坦开阔的土地被划分成均匀的方块,种植着麦苗和稻谷,田埂上,老黄牛慢慢悠悠地在主人的牵扯下朝着家的方向回去。
聚落中的空地上,鸡鸭猪羊被分隔开饲养,身量高挑的大姑娘在喂这一天中最后一次的饲料,她背后的屋舍顶上,烟囱中升起袅袅淡青浅紫的炊烟。
再远处,巨石为砖堆砌起高大宏伟的宫室庙堂,那是神明在人间的居所,也是整个归离集的中心,在夕阳斜照中,被太阳的余晖镀上一层金红的颜色,恍惚是一座用黄金铸造的宫殿。
宫殿外围的走廊边,小商小贩们在这里摆摊,此时到了晚饭的钟点,他们各自起身,也不收拾东西,直接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和大腿上的灰尘,朝着家的方向走。
“晚上还有夜市,所以这会儿就不用收拾东西。”
商人看出了栗茸的疑惑,对她解释道。
“在岩神的土地上,没有偷窃,也没有别的犯罪,大家都安居乐业。要是实在担心的话,还有千岩军巡逻呢,千岩军人都很好,拉一个过来帮忙看着摊子,也不会被拒绝。”商人非常自豪,大声对着栗茸炫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就是归离集!”
没有人能不爱璃月。
不论是后来的璃月港,还是现在的归离集。
那是摩拉克斯与众仙庇护的桃花源,是乱世中最令人安心的归处。
栗茸强忍着胸中荡漾汹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泪目:“真好啊……我们走吧。”
商人:“……?”
他很是不敢置信地看了栗茸一眼:“你认真的?”
栗茸:“……啊?”
商人大手一挥:“这儿可是我精心挑选的,最能把归离原的美一览无余的观景点!没有人能在这里看过归离原后表现得那么冷淡,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栗茸:“……”
彳亍口巴。
仔细一想,她在外网上给那些刚入坑游戏的原友们安利璃月的时候,可不就和现在的商人一模一样?
没有人能不爱璃月,没有人。
懂王手势.jpg
毕竟连龙也不能。
*
商人的家在归离集西北角,他这一路旅途劳顿,风尘仆仆,自然是要立刻赶回家中与亲人团聚。栗茸很是善解人意,表示自己可以一个人去找岩神。于是,商人就在岩神殿附近把她抱下了马。
此时的璃月,群魔诸神并起,为了守护苍生,魔神也都还与信众同行。
岩神殿对于这里的人民而言并非高不可及,反而,他们在生活中不论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都会到这里来寻求帮助。
——在路上无聊的时候,商人给她讲了一些归离集的故事,比如说,从前有一个富户住在地势低洼处,一年雨季雨水大,直接把他家一楼给淹了,富户没有办法,只好去岩神殿请神明帮忙,还没见到摩拉克斯本尊,就被两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闲着没事干的仙人拉走了。
仙人直接帮他把房子从地里拔起来,原封不动地移到了高处。
商人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种搬家,其实还是蛮方便的,所以后来还有人着急搬家,大多都会去岩神殿找找,有没有闲着的仙人。”
岩神殿,一款璃月人哪里不会点哪里的高级步步高。
所以,四周轮值巡逻的千岩军在看到栗茸爬上岩神殿前的台阶时,并未阻止她,反而走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这里的台阶有点高,小姑娘,需要我背你上去吗?”
栗茸摇摇头:“我可以的,谢谢叔叔。”
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千岩军听了只觉得胸中猛地生出一种名为父爱的情绪。
他主动给栗茸指路:“帝君这会儿——”
话还没说完,他感觉到自己头顶上落下一点阴影。
他一抬头,便对上白色兜帽下,一双金色的眼睛。
“回去巡逻吧,高城,”神明记得每一个千岩军将士的名字,他眼角含笑,“早些巡逻完,可以早些回家。”
然后,他转向栗茸,语气肯定:“你是来找我的。”
栗茸咬着腮帮子内侧的软肉,努力将一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
她哪里知道自己这种西方文化中的巨龙在遇到摩拉克斯这种东方龙之后居然会感觉到血脉传承有所波动啊!
虽说血缘关系大概算不上近,但她从出生到现在为止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可以引发她血脉传承波动的龙啊。
她差一点没能忍住本能反应叫爸爸好吗!
*
岩之魔神摩拉克斯是璃月这一带最强大的魔神。
当然,栗茸怀疑,将上一句话中的限定范围放大到整个提瓦特,这句话大概也还能照旧成立。
所以她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想和您谈一谈关于梦魇魔神的事情。”
面对摩拉克斯,游戏中的手感体验修改器,原魔共同的噩梦,提瓦特所有手残玩家的大爹,她下意识就用上了敬语。
甚至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改不过来。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我觉得我能够在对付梦魇魔神这件事上帮到您。”
*
岩神殿召开紧急会议,本体正在一户人家帮忙生火做饭的马科修斯叹了口气。
谁让摩拉克斯是老大呢……他抬手分出一只小小的□□,代替他守着这户人家的灶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浓郁的烟火气,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灶神赶到岩神殿中专门用来议事的会议厅的时候,仙人已经来齐了一半。
外形可爱无害的魔神靠着门打了个哈欠。
“摩拉克斯,你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我要回去帮人类生火做饭了,今天我找到的这一家打算做水煮黑背鲈,我还打算做完饭之后蹭一碗吃呢。”
打完哈欠之后,他才注意到摩拉克斯身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勉强能将脑袋露在桌面之上的孩童。
有史以来最亲近人类的魔神瞬间把水煮黑背鲈扔到了脑后。
“摩拉克斯,你从哪里捡了个小姑娘回来……嗯?”
马科修斯意识到了栗茸身上的异常之处。
早早和留云借风真君一起到了,却始终在角落里把玩研究着最新一代归终机模型,思索能不能将它改造成类似连弩效果的尘之魔神归终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头:“你也注意到了?”
一旁站着,既看不懂归终机构架,也听不懂这些魔神在说什么的理水叠山真君:“注意到了什么?”
“她身上有时空波动的痕迹。”
马科修斯歪了歪头,他对着栗茸伸出自己宽厚且毛茸茸的掌心,栗茸伸出手指试探着戳了戳,发现手感很好之后眼睛一亮,直接开始捏那一块软乎乎的肉垫。
魔神和世间其他的生物不同。
打个比方,如果提瓦特整个世界是一款类似地球online的游戏,那么魔神就是开了数据修改器的那一批bug玩家。
所以,旁人眼中的栗茸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在他们眼中,她却是个头上标满了各种注释,且内容从【异世界来客】、【时空穿越者】、【疑似另一个世界的龙嗣】到【半人半鱼】、【梦魇魔神敌敌畏】,可以足足刷上半页的高级NPC。
——说人话就是,重要剧情任务发放点。
“时空波动……?”
还没等理水叠山真君来得及消化这个词,摩拉克斯从桌后站了起来。
“人已经到齐了,大家都就坐吧。”
岩神殿中并不经常开这样的会议。
一年中大概只有春耕、秋收以及准备过冬物品的时候,摩拉克斯才会召集所有魔神和仙人,制定发展方针,更好地引导璃月人民的生活。
除此之外,就只有在出兵攻打某个魔神之前,才会召开这种会议了。
此时的若陀龙王还没有在时光中磨损,人形的他虽然身量高挑、肩膀宽厚,却是一副儒雅的读书人模样。
读书人开口,尽管语气沉稳厚重,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瞬间切换到了社会人气质,仿佛下一秒就要撸起袖子抓块板砖:
“摩拉克斯,这次打谁?”
*
若陀花了一会儿功夫才了解到原来这一次开会不是为了商量对周围的哪一个魔神出兵。
“不,若陀,战争还是会有的,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并不是战争。”
摩拉克斯在召开会议之前,已经听栗茸将她的由来和目的都说了一遍,心中也有了些许打算。
召开会议,正是他想要将那些打算付诸实施的体现。
青年模样的魔神摸摸身旁小姑娘的脑袋,让她从满心满眼都是马科修斯柔软肉垫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小鱼,能把先前对我说的话,再对大家说一遍吗?”
栗茸虽然沉迷熊熊的肉垫无法自拔,但也还没忘记自己来归离原一趟是有正经目的的。
她连忙坐端正了些——尽管因为身高问题,仍然只能在桌子后面露出一颗小小圆圆的脑袋——严肃地说道: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为了改变这段历史才来到了提瓦特世界。”
接下来,她简短说了一下自己所了解的历史,已经在穿越过后自己的经历。
“我想要让金鹏获得自由,所以,我来找你们合作。”
最后,她转头向摩拉克斯借了一把岩元素凝聚的小刀,在指尖划了一下,切出一道细小的伤口,逼着血液流出。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血挤进一只小管里面,递给摩拉克斯:“我的血有驱散梦魇的作用。”
旁边的理水叠山真君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一言不合就切手指放血,差点没被吓着,意识到对方只是想给自己这边看一下血液的效果之后心跳速度也没完全缓下去。
他变出一条小纱布递给栗茸,让她把指头上的伤口包扎好。
理水叠山真君:唉,这小姑娘明明胆小怕疼得很,为了那个什么“金鹏”,居然能做这么多……
刚刚割手指的时候,小姑娘的脸都白了好多。
怪招人心疼的。
当然,理水叠山真君并不会知道,栗茸之所以在一瞬间白了脸,是因为她的下半身在那时候变成了鱼尾。
毕竟只有半人半鱼的时候,她的血液才会有效嘛。
有哪条鱼上岸之后全身暴露在空气中还能面如桃花的?
摩拉克斯接过装着一滴血的小管。
其实,哪怕不用这一滴血,他也能从栗茸身上的气息中感觉到对方所言不虚,现在小姑娘给出的这一滴血更是将“她就是对付梦魇魔神最大的杀器”这一点刻在了脑门子上。
他将小管传给在座的旁人看。
除了几个不擅长药理也不擅长望气只会打架的仙人之外,其余人全都确认了这滴血的效果的确如栗茸所说那样。
他们那边在研究血滴,栗茸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干脆把系统喊起来聊天。
系统有点担心:【你直接把自己的底牌揭出去了,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栗茸稳如老狗:【这能有什么问题,拜托,那可是摩拉克斯诶!】
人如果不相信帝君,那还能相信谁?
信梁静茹吗?
更何况,摩拉克斯可是经过龙族传承认定的“可靠老父亲”!
系统:“……”
行吧,它和栗茸这种精神璃月人(划掉)璃月龙没什么好说的。
*
梦魇魔神试图染指归离原,挑起战火,这本就是摩拉克斯所不能容许的。
所以,说句大白话,她迟早是要挨揍的。
只不过,在此之前,盘踞在未来轻策庄地带的螭却也是不能不解决的魔物。
螭本身也是魔神,但实力相对较弱,于是加入了海之魔神麾下,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眷属。
海之魔神自己尚没有与岩神开战,但螭却已经在他的暗示下已经开始染指大地。
螭被海之魔神赐予的权柄是完全负面的,因此哪怕有“魔神爱人”这样的大前提条件在,他的存在也仍然只会给治下百姓带来危害。
更何况,螭本体并不热衷治理,反而是个刺头,一天到晚就想着抢劫从归离原出发去往各地的商队。
之前,针对到底要先解决螭还是先处理梦魇魔神这个问题,众仙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现在栗茸的出现,给了他们更多的筹码。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表示我全都要。
之前一直陷入二选一的困境,是因为担心去解决螭的时候,梦魇魔神在背后偷家。
现在既然有针对梦魇魔神的特效药,那不如直接双线开战。
反正螭也不强,不论是若陀还是摩拉克斯都能轻松解决它然后将它镇压起来;而梦魇魔神,有栗茸的力量在,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自顾不暇。
不过,具体怎么做还需要继续商议。
栗茸在里面开始争论的时候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面才发现,原来逃课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归终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手中的机关,也跟着一起出来。
这位女性面目的魔神因为沉迷机械常年不爱红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因为闭关研究太久,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但是现在,她双手撑在石砌的围栏上,落了满身的月光,长发被微风吹起,到确实很有几分“尘王”的风姿。
她吹了会儿风,转头看向栗茸:
“小姑娘,你付出这么多,只是为了让那个叫金鹏的少年自由而已吗?”
栗茸点了点头。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
她小声说。
“但是,其实也不是仅仅只为了他一个啦。”
栗茸抬起头,对上天空中那一轮皎白的圆月。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对我而言始终只不过就是故事而已,但真正到了这个世界,我才感觉到,原来曾经我严重的故事,是那么多人的痛苦和血泪。”
一开始,她只想要救赎金鹏。
但是,她记得村子里其他人对她的照顾。
也记得有一次山贼来犯,村长带着男丁们拿着农具,说和山贼拼了也不能让他们把女人和孩子抢走,那一次,倘若没有金鹏在,轻轻松松三下两下就把那些山贼吹到了几座山之外,或许村庄就真的造了大难了。
她也还记得,在回归离原的路上,商人是怎么草木皆兵,会因为一点儿动静从梦中惊醒,警惕四周,生怕有梦魇魔神的爪牙出现。
众生都活着,辛苦又艰难地活着。
在泥沼中挣扎的,并非只有金鹏一个。
“在我的那个世界,有一句话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就是推己及人。”
栗茸很认真地说。
“所以,如果问我现在的想法的话,我想要世界上所有人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说完这句话,她笑了笑,抬手挠头。
“当然啦,我也知道这是基本做不到的事情,但至少要努力一下嘛,至少可以改变一部分人的命运。”
月光落在她的掌心上。
纯洁白皙,像是一片雪。
栗茸握紧了拳头。
“先定个小目标,就先让大家都能不做噩梦好了。”
她毕竟是善良的龙嘛。
*
两天之后,栗茸回了村庄。
之所以能够那么快,是因为摩拉克斯派了手下的仙众夜叉之一,心猿大将弥怒送她返程。
弥怒掌控着岩元素的力量,偶尔遁个地还是挺轻松的。
他一直把栗茸送到村外大约五里的丛林里。
“要是我们不需要集中力量去消灭螭的军队,我原本是可以守在这里保护一下你的。”
青年揣手而立,低头看着连自己胸口位置都不到的小姑娘,心想帝君到底再想些什么,居然同意了她回到梦魇魔神领地上来的决定。
梦魇魔神虽然比不过岩神,综合战力和归终比也不一定能胜过,但她毕竟是个魔神呢。
栗茸去过归离原这件事,有极大的可能性是瞒不住她的。
梦魇魔神也不是什么心肠很软的魔神……
想到这里,弥怒看向栗茸的目光都充满了怜惜:“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要不我和帝君请个假,反正去打螭的话有我没我区别也不是很大。”
栗茸:“……”
她可以理解弥怒的想法。
但是。
栗茸:“不用。”
小姑娘的语气有点直接,弥怒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顿时沮丧下来,喉结上下滚了滚,没说出话。
——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被拒绝后连耳朵都垂下去,尾巴也不晃了的大金毛诶。
栗茸摸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她是很喜欢弥怒的。
不仅仅弥怒,整个仙众夜叉五人团她谁都喜欢。
但是弥怒留在这里……准确来说也帮不上什么忙。
而对付螭的军队那边却还是很需要他的。
她放软了语气:“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弥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栗茸怀疑他表现得那么恋恋不舍,主要原因是她在归离集住下的这两天里,因为有时候等开会等得太无聊,于是自己画了一副扑克牌,然后将干瞪眼这种玩法传播给了每一个不想开会的人。
弥怒很喜欢打牌。
尤其很喜欢看浮舍因为出不了牌干瞪着一双大眼的模样。
每次他赢之后都要特地去数浮舍还剩下几张牌,然后阴阳怪气:“诶呀,不会吧?大哥你居然一张牌都没打出去吗?”
反正就是很没有团魂。
归离集的一切都很好,栗茸回忆着这颇为愉快的两天,一蹦一跳地回了村子。
邻居把她的牛牵到她的院子里,栗茸抓了一把从归离集带回来的炒莲子给她。
母牛被邻居养得很好,这才几天的功夫,原本路途中掉的膘就贴回来了不少。
估计等这一次金鹏从战场上回来,她就可以做杏仁豆腐给他吃了。
感谢b站,感谢拜年纪和那些与游戏联动的美食区,感谢卷到了令人发指程度的二创。
栗茸一边将草料喂给母牛吃,一边想:
倘若没有他们,她绝对记不得做杏仁豆腐不需要用到豆腐。
日月交替,金鹏不在家里的日子过得非常之快,一眨眼,栗茸发现任务剩余时间只剩下一百三十几天了。
系统:“宿主的进度对比时管局平均水平,还是有点慢啊。”
栗茸不着急,仍然悠悠闲闲地将多余的稻米倒进油锅炸,然后和糖搅拌在一起之后做爆米糖吃。
出锅、整理平整,切块后放凉。
想吃的时候用筷子夹起来一根,送到嘴边咬上一口。
嘎嘣脆。
做得比较多,剩下的部分就送去给左邻右舍吃。
栗茸觉得自己在这次任务中,因为无聊的时间比较长,因此厨艺有了相当长足的进步。
金鹏回来的那一天,他走进院子,差一点又退出去。
——他差点以为这不是自己家。
这事也不能全怪金鹏。
主要是栗茸最近甚至开始用日落果尝试酿酒,家里只留了一口水瓮和一只养鱼的缸,剩下的尺寸比较大,口又比较小的容器全都用来装酒水了。
一只只陶罐水缸贴着墙根放,谁路过了都要多看两眼。
栗茸全然没有“家长不在,上房揭瓦”的自觉。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叼着一根爆米糖条就出来了,看到金鹏的时候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还沾着做藕夹时留下的面粉,直接往金鹏怀里扑。
咬着爆米糖条的嘴又不舍得不吃又不乐意不说话,于是含含糊糊地嚷出一句:“公(终)鱼(于)黑(回)赖(来)噜(啦)。”
金鹏蹲下来接住这颗横冲直撞的小炮弹。
“嗯,这次走的时间有点长,抱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栗茸只蹭了一秒的抱抱,随即要从金鹏怀里挣脱出来,去给他拿晾得又香又脆的爆米糖条。
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动。
金鹏抱着她,虽然注意着没有勒痛她,但仍然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少年说:“小鱼,你别动,让我靠一靠你。”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额头靠在栗茸的肩膀上。
栗茸没有动。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一直到肩膀上的衣服有一块湿掉了。
金鹏终于放手的时候,栗茸的手臂都有点发麻了。
但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拉着站起来后快速将眼眶中的那些水光擦干净的金鹏往屋内走。
“我新做了一点爆米糖,你吃吃看嘛,很好吃的。”
栗茸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做这个可花时间了,我站在垫脚的砖头上,腿都酸了。”
她都说到这个地步上,金鹏如果不吃爆米糖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少年从她手中接过这道简单的小吃,慢慢递到嘴边,咬了一口,随后就只含在嘴里。
他的心情很不好。
这一点就算是和他仅有萍水相逢关系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
栗茸在心中默默长叹一口气。
她没打算问金鹏为什么心情不好。
——答案无非就那么几种,而且多半与梦魇魔神有关。
啧,梦魇魔神怎么还没有领盒饭,烦死了。
但栗茸不问,金鹏也还是说了他此时情绪异常的原因。
脆脆的爆米糖表面的糖衣在他的口腔中融化掉,将原本的苦涩冲淡,随后米糖也被唾液浸泡得软化了,用舌尖一碾就碎烂成泥。
炒过的脆米也是甜的。
他一直等那股质朴又简单的甜味自口中散去,才开口说道:
“她逼着我吃了一个人的美梦。”
其实又不是第一次了。
少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阴影遮住他的眉毛和眼睛。
他不是第一次被迫吃掉别人的美梦了。
那种愧疚发作,几乎让他想要干脆在那种酸涩的情绪中淹死自己的感觉,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格外大。
金鹏的手肘撑着膝盖,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这会儿弯了下来。
他稍稍抬起头,只保持着可以让栗茸看到他眼睛的角度。
或许是因为先前那段时间没有做过一场噩梦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和带着栗茸这个小孩子在风俗纯朴的村庄中居住的日子冲淡了他身上杀戮和血腥的味道。
金鹏想:他大概是安宁的日子过久了。
以至于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挣脱魔神的控制,他还可以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自由。
一直到吞吃入腹的美梦将他从那一场“美梦”中唤醒。
他做不到。
魔神加之于他身上的枷锁,他自己无法挣脱也无法解开。
那些诅咒就像是宿命一样缠在他的骨骼、他的灵魂上。
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这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
金鹏努力不带情绪地说发生的事情,但是那么强烈的情绪并非想要忍着就可以忍住的。
他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颤抖,甚至还隐隐带着一点哭腔。
末了,他茫然地看向栗茸:“小鱼,我在想要不要把你送走。”
“我可能保护不好你。”
做为金鹏族群中的王族,金鹏自出生来就被寄予了很多希望。
他的天赋和努力也没有让他辜负那些期望。
族中的长老都对他说:
“好孩子,我们金鹏一族的未来就看你了。”
“你一定要守护好我们的族群。”
金鹏将这些话牢牢地刻在心上,并为自己能够被委以如此重任而骄傲。
——一直到他眼睁睁看着同族因为不愿意加入梦魇魔神麾下,死在他的面前。
此时过去的记忆翻涌上心头。
金鹏有些惊恐地发现,哪怕在经过了数十年的成长之后,他仍然是那个在梦魇魔神面前什么都做不到的软弱者。
过去他没能保护好族群,这次,他不自信自己可以将这个把他当做哥哥来喜爱、敬仰、对待的小姑娘保护好。
“我才不会走呢。”
栗茸踮起脚尖,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如果我不在这里,笨蛋哥哥说不定会在半夜偷偷哭呢。”
她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自己联系了摩拉克斯这件事告诉金鹏。
她只是安慰他说:“现在梦魇魔神还是一座我们高不可攀的山峰,但这不表示未来我们就无法翻越她啊。”
“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手帕,踮着脚把金鹏眼角重新涌出来的湿润都擦干净。
“现在我想去做杏仁豆腐啦,”她把手帕放在一边,拉住金鹏的袖子,和往常一样晃了两晃,“你来帮我打下手吧。”
她眨巴眨巴那双圆溜溜的星星眼。
“拜托啦,哥哥。”
*
梦魇魔神派出小股部队骚扰归离原外围的村落,原本以为以无心算有心,或许可以有所收获。
但是这支算得上是精锐的部队,却在偷袭的时候铩羽而归。
当他们拖着残破的盔甲狼狈地退回去,向梦魇魔神汇报这次的失利时,侍奉在魔神身边的仆役连头都不敢抬。
耳畔只剩下东西被砸在地面上,瓷器碎裂以及魔神朝着她眼中无能的下属的怒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仆役的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偷偷斜着眼睛用余光看向上方的魔神。
她静静地靠做在高处的王座上,苍白的手指托着脸颊,目光仿佛正看向远方。
片刻之后,他听到魔神说:“把金鹏叫回来。”
*
这一次梦魇魔神并没有通过最常用的方式——既以简短的白日梦为载体传递信息——召唤金鹏。
她注意到,在最近的这几个月中,从前大多数时候都会留在军营中的金鹏会在战役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离开营地。
这个对生活没什么要求,也同样没什么期待的少年夜叉,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梦魇魔神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最讨厌这种感觉。
于是,她将自己手下的侍卫队长唤来。
这个高个子、头发微卷的青年是她最信任的属下。
“你去告诉金鹏,让他不要继续待在外面。我们就快和摩拉克斯开战了。”
金鹏是梦魇魔神麾下最能征善战的大将,也是她手中最无往不利的匕首。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士气,在精锐部队偷袭都折戟的情况下,也就只有金鹏还能为她带来胜利了。
毕竟,倘若在战争开始的时候都无法获胜,那么一旦摩拉克斯的大军压线,本就处于劣势的她只可能走向失败。
梦魇魔神低头看向自己养尊处优的指甲,因为她从不亲自杀生的原因,这双手上的每一只指甲都干净白皙:“倘若他身边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就杀——”
她顿了顿。
再开口的时候,原本冰冷无情的语调稍稍软化了几分。
“算了,论单打独斗,你也不是金鹏的对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你便将金鹏和他身边的人都带回来,我亲自处理。”
当侍卫队长以魔神使者的身份,循着梦魇魔神给出的罗盘,终于找寻到金鹏和栗茸隐居的村庄时,金鹏正对着栗茸手上用红线勾围出来的一个图案蹙眉沉思。
因为他之前心情不好的缘故,最近栗茸变着法子把主世界的那些小游戏搬过来,缠着金鹏陪她一起玩,试图通过这种法子帮他舒缓心情。
系统对栗茸的这种行为表示不解:“你这简直就像是带孩子。”
栗茸也的确如老母亲一般费尽苦心:“毕竟,对于金鹏而言,心理治疗才是最需要的嘛。”
昨天的游戏是下五子棋。
栗茸没想到金鹏能进步得那么快,第一局熟悉了所有的规则,第二局就成功和栗茸打了个平手。
第三局他就赢了。
……所以今天不管怎样都不能继续下五子棋了。
龙是有骄傲的!不能为了任务目标的快乐就简单妥协!
她从记忆深处,找出了自己小时候,大概幼儿园刚毕业那会儿,和邻居家小姑娘一起玩的游戏:
翻花绳。
翻花绳是一种需要熟练套路、分清某几种极度相似的图案之间有什么区别的游戏。
所以,哪怕金鹏的记性和悟性都非常好,这款小游戏还是让他屡战屡败。
栗茸找回了场子,很兴奋地重新将红绳绕在手指上,三两下就串出一个新的图案来。
“继续继续,”她眼睛亮亮地看着金鹏,“现在轮到你了!”
方才持续三局连第一次换手都没成功捱过的金鹏眼中闪过些许无奈的神情,嘴角却始终保持着勾起的角度,抬手开始找破局的关键。
从游戏开始围观到现在的系统:真的不是任务对象在陪宿主玩吗?
这句话它没敢真的问出口。
问就是害怕栗茸恼羞成怒。
侍卫队长站在院子门口准备跨过低矮的栅栏走进来的时候,金鹏已经输到了第六把。
他也不是没有进步,至少已经能够勉强把第一次换手成功捱过去了。
但是随着换手次数的增多,红绳可以翻出的图案呈几何倍数增长,于是,到了第二次的要换手的时候,他还是会很懵逼。
作为梦魇魔神手下得用的人,侍卫队长平素也有机会和金鹏打个照面。
但他从前哪里见过会对着一圈红绳皱眉沉思以至于面露苦恼神色的金鹏啊!
侍卫队长:有点怀疑金鹏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因为这一点怀疑,他没有直接走进院子,而是礼貌地敲了敲其实也没多高的院门。
方才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翻花绳上的金鹏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少年下意识将小方桌对面的栗茸拉到了身后藏着。
他皱了皱眉。
金鹏突然间意识到,在村庄中的宁静生活竟然逐渐消磨了他的警惕。
往常,侍卫队长只要出现在他身边百米的距离,他都能感觉到对方。
这一次居然让他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靠近到了只有十米的距离。
金鹏深吸一口气。
侍卫队长当即咽喉一紧。
他恍惚感觉到了一阵杀气掠过自己。
但杀气出现得毫无征兆,消失得也很快,他不禁怀疑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金鹏。”他其实并不怎么熟悉这位同僚,但曾经从旁人口中听说过,金鹏的脾气并不算好,于是开口时下意识先和缓了语气。
他稍加思索,随后直接略过了寒暄,开门见山:
“是殿下让我来找你的。”
金鹏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侍卫队长确信自己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出了戒备和紧张。
殿下说得对,侍卫队长心想,金鹏果然有了异常。
但他面上不显,仍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对金鹏说:“我们应该是要和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开战了,你是最适合做先锋官的人选,因此,殿下需要你尽早回到军营中去。”
侍卫队长抿了抿嘴唇,给自己做了点心里建设,然后才开口继续说道:“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定居,还收养了一个人类。”
金鹏将身后的栗茸护得更严实了。
“她是我妹妹。”
除了这五个字之外,他一句话都没多说。
侍卫队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整间屋舍。
哪怕带着挑剔的眼光,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已经被经营得颇有家的样子了。
室内没有其他的生命,院子中除了一头母牛之外就只剩下他面前的这两人了。
看起来……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妹妹”,应该是金鹏最近表现异常的原因。
侍卫队长将这个结论记在心里,然后对着栗茸露出一个自认为很和蔼的微笑。
“你好啊,小姑娘。”
栗茸看着那张横贯着一道伤疤的脸,心想倘若她真的是小孩子,大概会被这种“和蔼”的笑容吓到哭出来。
写作和善,读作核善。
更何况,对方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真正的善意,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防备和算计。
来到金鹏身边的这段时间,栗茸已经练就了一身相当好的撒娇技巧,装起小孩子来不说是天衣无缝,那起码也是有模有样。
她抓紧了金鹏的手,哆哆嗦嗦的:“哥哥,怕。”
金鹏很配合,拉着她后退了一步,语气冷得像冰:“我认识去军营的路,你来做什么。”
侍卫队长没想到自己试图拉近关系的举动效果适得其反。
他一口气哽在咽喉中,差点想直接转头就走。
但他好歹还记得梦魇魔神给自己的任务,于是忍下这口气,耸耸肩:“金鹏,这一次去军营,你最好把你的妹妹带上。”
他看了眼院中正埋头吃草料的母牛,沉默片刻:“牛也可以带上。”
金鹏警惕的姿态没有分毫松懈:“我的妹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年纪还小,不能参军。”
侍卫队长无奈:“这是殿下的意思。殿下或许是觉得,您一个人在外出征时,会担心留在后方的亲眷吧。”
他偷瞄了一眼金鹏的脸色,补充道:
“额……殿下肯定不会让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上战场的。”
金鹏很不情愿。
但侍卫队长说命令是梦魇魔神亲口下的。
他无法忤逆魔神的决定,只能勉强答应下来,带着栗茸一起去往梦魇魔神钦定的王城。
——魔神的大军就在这里驻扎。
栗茸并不抗拒搬家,但也舍不得将之前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就此扔下,于是光打包行李就花了不少时间。
侍卫队长不好催促,只能在门外等着。
金鹏心里有怨气,一边帮着栗茸收拾,一边后悔:“我应该早点把你送走。”
他很清楚,一旦小姑娘因为他的原因被梦魇魔神盯上,魔神绝对不会给她好下场。
就像她对待他的父母一样。
栗茸宽慰他:“我还小呢,需要别人照顾。别的地方也不会是我的容身之所嘛。”
再说,她本来就打算找机会靠近梦魇魔神,现在对方主动出击,倒省得她麻烦。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有事的啦。”她将一袋爆米糖小心翼翼地包起来,颇有些恋恋不舍地递给魈,“你一定要照顾好它们,不能压碎哦。”
这可是最后剩下的一点爆米糖了。
做这个可累了,她最近只想躺平。
所以每一口都要珍惜着吃。
金鹏看着她这副全心全意扑在零食上,浑然没有对未来的一点担心的模样,苦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现在把她送走已经来不及。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高山之上的宫殿中。
侍卫队长将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梦魇魔神。
魔神挥挥手让他退下。
随后,她命令自己身边所有的侍从奴仆全都离开这间宫殿。
在四周终于一个旁人都没有了之后,梦魇魔神盘踞在王座之上,深吸一口气,随后闭上眼睛,念诵了一段诘屈聱牙的咒语。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撑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用力,瞬间将坚硬的大理石捏碎成齑粉。
梦魇魔神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因为她最自傲、最信赖的能力,居然失效了。
侍卫队长的判断和她大概一致,梦魇魔神也认为栗茸是出现在金鹏身边的变数。
梦魇魔神讨厌变数,所以,她决定去读取栗茸的记忆。
她需要知道栗茸的由来,她的目的,以及她对金鹏施加的影响。
梦魇魔神不是第一次读取旁人的记忆。
被她抓住的俘虏多半都会被这样抽掉走记忆,以获取她的敌人们的动向。
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强行将人拉入梦境之中,然后以引导或是强制的方式逼迫对方将自己的回忆展现给自己看。
哪怕这种行为会损伤他们的大脑,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梦魇魔神丝毫不会在乎。
无数的人倒在她面前,她通过梦境搜取旁人记忆的手段也愈发娴熟。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能通过梦境的方式读取那个小姑娘的记忆。
哪怕她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她甚至没能将一缕梦的气息注入对方的脑内。
她的能力失效了。
梦魇魔神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深渊,全身上下都覆盖满了冰霜,而且那种冰霜还在穿透她的皮肤,持续朝着她的心脏刺去。
可怕,这个词头一次出现在她的意识中。
随后,她打定主意:
这个变数必须被除去。
但一定要找到个足够好的理由。
因为无缘无故地除去她,势必会导致金鹏和她之间的裂隙愈发加大。
梦魇魔神的脸色沉着。
随着金鹏年龄渐长,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在一点点增长,甚至突破他父辈、祖辈曾达成的上限。
纵然他始终奈何不了自己,但倘若他成长到了一定程度,只要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可以从她手上逃离。
梦魇魔神舍不得。
——并不是舍不得金鹏,只是舍不得这样一个好用的手下。
宫殿内的寂静持续了好久。
终于,梦魇魔神变得沙哑的嗓音响起,回荡在巨石堆砌的墙壁之间。
“……去查。”
高耸的王座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此时,那阴影的边缘逐渐变得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挣扎出束缚他们的茧。
扭曲的边缘中最终爬出几道人影,人影逐渐凝实,从地面上拔地而起,一点一点变成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模样。
这些从阴影中诞生的怪物,正是梦魇魔神最初的仆役,也是她眷属的□□。
“去把那女孩的一举一动,调查清楚。”
栗茸对梦魇魔神已经盯上她这件事一无所知。
她现在正在王城的集市里逛,想要找到一些用来布置新家的东西。
金鹏在王城原本是没有固定住所的,但侍卫队长为了圆之前的谎,紧急找来了一栋房子,说是梦魇魔神赐给金鹏的。
栗茸虽然不喜欢梦魇魔神,但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所以这栋房子她还是很开心地住下了,并决定在这段时间内,把它当做家来布置。
她沿着石板铺的街道往前走。
街道边的水渠中清水朝着下游流淌,逐渐散布到城内各家。
王城坐落于崇山峻岭之前,四周既无复杂的水脉,也无足够大的湖泊,一切供水全都靠着从山巅流下的冰雪融溪。
溪水在山麓附近汇聚到一起,变成一条还算宽阔的河流,河流原本绕着王城而过,但经过改造之后,它的支流被引入了城内的水渠。
栗茸眼角的余光扫过水渠,渠中流水算得上清澈。
她看到一个妇人弯腰下来,用盆舀起水,朝着身后她丈夫抱着的水瓮里面倒。
栗茸转头问金鹏:“王城里的用水都是从水渠里面来的吗?”
金鹏其实也不确定,于是他去问了舀水的妇人。
妇人单手拿着水盆,把它的另外一边撑在自己的腰际。
她的额头因为方才的舀水挂满了汗,现在一边抬手擦汗一边喘气,断断续续地对金鹏解释:“王城里是挖不出井的,所以这水渠就是大家的命啊。”
百姓、军队甚至是梦魇魔神本人,所用的水都是同样的来源。
栗茸若有所思。
家里的醋不够用了,她又想吃糖醋小排,所以问了醋店的位置之后,就拉着负责提醋瓶的金鹏往那个排队的店铺走。
“人好多啊。”栗茸排在队伍末尾,很快又有几个人接上来,她抬头左张右望,“那边的米店也排好长的队诶,城里的粮铺开得那么少吗?”
排在他们后面的一个人妇人手里提着一扇猪肉,闻言便道:“唉,也不是粮铺开得少,就是听说啊,又要开始打仗了,那不囤着点,万一有点什么三长两短的,可不就要饿死了。”
她那双花白的眉毛拧着,眉心凝聚出很多的愁:“一年到头都在打仗,这日子可——”
她身后的人连忙喝住她:“张大嫂,你猪油沁了心了?胡蒙什么呢!仔细被听到了,半夜抓你儿子!”
姓张的妇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往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呸呸,瞧我这张嘴。”
栗茸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后问金鹏:“哥哥,一会儿我们也去买点米吧?”
金鹏点头答应了下来。
*
另一边的村庄中。
村长儿媳赶着家中唯一的一头小毛驴转着圈磨谷子。
寒冬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阳光也一天比一天晒人,村长儿媳擦了擦额头边快要越过眉毛留进眼睛的汗,正要再往磨里舀一勺谷物,突然听到院落外头有人喊她。
她转头看过去,只看到两个外乡人打扮的中年站在篱笆外头。
她以为是路过的行脚人,前来讨口水喝,便放下手中的竹筐,走过去:“诶,您二位找我有什么事么?”
行路人转头,彼此对视了一眼:“你们村子里,前段时间是不是来了一对兄妹,不久前刚刚搬走?”
村长儿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随口答道:“啊,是有这么一对——”
她突然想起,婆婆跟她说过,这个世道不安全。尤其是像金鹏和栗茸那种一看长相便知道不是普通人的,大多数背后都藏着些往事,很可能是因为仇家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才躲到他们这个又小又偏的山村里面来。
她提高了警惕,问道:“你们寻他们做甚?”
“哦,我们是来寻亲的。”行路人的态度看起来很坦荡,“我们是金鹏的远房表亲,先前金鹏和家里闹翻了,一个人出来闯荡,这不是在魔神殿下面前露了脸,老祖宗觉得面上有光,就让我们兄弟俩来把他请回去。”
另一个补充道:“就算不能请回去,至少也得见上一面才好。”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破绽,村长儿媳也就信了。
“据说是去了王城吧,”她说,“我看你们的样子,像是只打算把金鹏一个人接回去?”
行路人慢慢点了点头,像是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承认:“唉……那都是老祖宗的意思,其实我们都觉得……”
村长儿媳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看啊,虽然他们俩不是亲兄妹,但确实是相依为命处出来的好感情。要是小鱼不回去啊,我猜金鹏也是不会回去的。”
行路人好奇:“那是有多亲呐?”
村长儿媳笑道:“小鱼这丫头很关心金鹏的,之前还为了给他过生辰,特地跟着一队商贩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外头的东西。为了这个,她还托邻居帮她养了几天的牛呢。”
她住在世界偏远的一隅,对外界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完全想不到她的话里可能透露出的破绽。
行路人长长地“哦”了声,随后对着村长儿媳抱拳行礼:
“多谢,多谢您。”
*
远在归离原的商人歇不住脚,整顿了没两天,便打算继续回到他的商路上去。
三个月前,他妻子新给他生了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儿,他高兴得不行,现在出门挣钱都多了几分动力——他得为女儿攒足够丰厚的嫁妆,让女儿在将来能风风光光的,去了婆家也不丢脸面才行。
他的同伴不怎么愿意去:“都快打仗了,还是歇一歇吧,这要是有个好歹,可别把命搭上。”
商人捏着一根薄荷,手指在叶片上反反复复揉了好几遍,一直到薄荷中清凉刺鼻的成分覆盖着他的指腹,才被他擦在人中位置用来提神醒脑。
“但是,富贵险中求啊……”
他深吸了一口薄荷味的口气,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低头的一瞬变成了全黑的样子。
他的朋友也没看见。
“我还是想赌一把。”
因为同伴不乐意同行,这次商人的队伍比往常要短了不少。
最近,因为战争将至,边境封锁变得更为严密,商人理所当然提了价格,在几个总去的村庄中挣了不少钱。
这次赚得挺多,回去妻子应该会很开心,商人这么想着,却在刚刚抵达领地分界处的山脉下时远远看到了巡逻士兵的身影。
“该死的,怎么这一次就被发现了!”商人咬紧了牙关,一拨马头,双腿夹紧了瘦马的腹部,拼命扯动缰绳,朝着边境的方向狂奔去。
因为只顾着逃命,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商队之后的巡逻队并没有将他们这群人斩尽杀绝的意思,只是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商人自以为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在越过一座山头之后逃得性命。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峰顶,一名做行路人打扮的中年远远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随后像是被太阳晒化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是夜,归离原上的岩神殿外,一道黑影自西北角,顺着岩神殿在满月中投下的阴影匍匐而出,如蛇一般沿着墙根攀爬到窗口。
正要越入室内时,室内正对着坤舆图研究的魔神抬起头来,那双平素总以宽和之态面对苍生的金色眼眸中闪过一瞬的凌厉。
那道黑影便在目光掠过之际,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化成了一阵灰烟,风一吹便散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梦魇魔神尖叫一声,猛地坐直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咒骂着摩拉克斯的名字。
但随即,她露出一个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笑容。
“不过……就算你的力量远胜于我又如何,你的布局还不是被我抓住破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