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七】
柔软的被褥包裹着冰冷的身躯。
沉稳的脚步声在居室外响起。
像被惊动的、睡在角落里的谨慎野兽,缓慢地睁开眼睛,橙色的蜂蜜糖浆般的眼瞳倒映着男人垂眸的侧颜。
嗡动的薄唇,耐心而柔和的双眼。
熟悉而俊美的脸,浅金的发在额面投下一层渐变的阴影。
谁…好像在说话……
“今天……上班的时候,看到了五条新收的学生,是问题儿童的类型,他总是喜欢招这样的人…虽然不太想管,但是意外地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似乎还很擅长……在捡到我的钱包后指着你说了很多失礼而冒昧的话……为什么?或许是梦光看起来很年轻吧?从初遇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过呢,被他误解成我的妹妹或者女儿之类的荒谬之事了,开玩笑说是理想型、要印在赌博卡牌上……”
啊……
这样吗。
不是太能够理解话语的行为逻辑。
如果硬要形容现在的状态的话,大概是“灵魂出窍”之类的体感吧?
精神和躯体,仿佛被切割成了两半似得,在体外的某个地方,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使用自己身体的另一个血液本能。
偶尔才占据身体的使用权,花费令人疲倦的精力打开电视,看两集无聊的大河剧……
说话、沟通、交流、给出回应什么的,感觉是有些奢侈的事情呢。
本身维持这具内部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就已经很艰难了,还要做更令人苦恼的思考……
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这样想着,面对着丈夫下班后的日常谈话,我几乎是出神地听着。
并非是我太过于懒惰或者无情,而是脑袋里面的容量只有一点点,如果要看电视剧里的美智子和高楠一真谈恋爱,就不太能够分出注意力理解丈夫的话。
身体很负责,血族稀薄的血液驱使着它给出的反应是乖巧的、毫无波澜地坐在原地,毕竟饲主除了投喂之外的话虽然没什么用,给出状似倾听的木讷还是本分的职责的。
说……什么来着?
学生?
啊,我的丈夫是一名教师吗?
真好啊,很有爱心的职业呀,对赌博的学生都怀抱着包容而无所谓的态度,教课的时候想必也很有耐心吧?实践派?
谁知道呢……也不是我能够理解的范畴吧。
丈夫修长宽厚的手掌温暖地覆在纤细的冰冷手背,仿佛握住的是更加炙热的、带给人希望的仅剩暖源。
掌下的反馈,却只有纹丝不动的静止和接近无声的冷淡。
明明室内只有电视机冗沉又无聊的情节对话,丈夫却好似熟视无睹无人的应答,自顾自地,温声地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你很喜欢扎低的双马尾,穿水手服的样子非常地漂亮,和灰原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不敢上前搭话。不要取笑我……这个年龄段大概都是这样吧,现在看起来真的非常地幼稚,明明连恋爱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年纪。”
他低下头来。
“咒术师?好奇吗?就是祓除咒灵的职业,咒灵就像是动画里的怪物一样,而咒术师则是被挑选训练来的、击溃它们维持社会治安的特殊职业,先前说过,但梦光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高专时期,那时候的我们……”
“我们……”他像是忘记了什么一般,迷茫地停顿。
电视机的声音像伴奏音,为他自言自语的语句做讽刺的铺垫。
仅有荧幕变换的蓝光照亮的居室内。
身形修颀的男人像是反应过来,缓慢地在妻子的身前蹲下身来,双手合握她的手。
他的声音冰凉,如他随着循序渐进的语句而逐渐坍塌的温柔面容:“我们……”
“梦光……”他低着头,像是在缓和。
这个名字似乎给他带来了什么力量。
沉稳地呼吸了几下,丈夫抬头继续看向我,用低沉的、怀着期许的语气开口:
“我今天去见了可以让梦光你恢复到以前样子的人……我们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了…梦光…我们……”
看着她的容颜,像是一樽精密仪器的丈夫希望听到什么回答般,将声音缓慢地停在即将吞咽的喉舌间。
妻子的面容冰冷,毫无反应。
讽刺地、顾影自怜地自欺欺人的戏码有些像泛黄的胶卷,停留在废弃的盒子里。
如同滞阻的卡带机。
我听到他心底的潮水一瞬间定格、再度褪去结冰的声音。
……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嘛。
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丈夫尽量软化的眉眼一瞬间涌上令人心悸的脆弱,僵硬和难过似乎只是我余光里的错觉。
缓慢地,抵住我的肩膀,他似乎在流泪。
似乎、似乎、似乎……
都是习惯性的猜测吧?或许他只是疲劳了,需要妻子的安慰。
擅自揣测他人,其实是蛮不好的行为吧?我这样神游地想着。
完全忘了我们是夫妻这样的基础设定。
再次抬起头时,那张露出的俊美面容几乎是挣扎地痛苦着,说不下去一般,徒劳地占据着那双投向电视机荧幕的无神视线。
空洞无神的糖浆色瞳孔像自动变焦的机器,毫无温度地转换了焦距,看向眼前的人。
就算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花费了我为数不多的意识。
“或许……”
丈夫念着话时,深邃的眉眼恍惚地生出几分疲惫和恨,哽咽着,是我很少听过的语气——我以为他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自顾自地叹息。
“梦光…或许你说得对…不嫁给我的话,会更幸福。”
他迷茫地抬起手指描摹着我的面容,“我这样的人……从灰原的手里像小偷一样窃走你的人……这个时候又是在做什么呢?像厌恶的呆瓜一样期盼你给我答复吗?”
“那些让你痛苦的人和事……我是这么地无用,”他按着妻子柔软的耳垂中心,像在虔诚地绘画:“连抹消、杀死的权利都没有,已经死去的血族、烂到透的社会和治安……”
室内重新陷入到沉默中去。
“哪怕……只是一个回应,”他无力地,像在叹息,“怨恨地说‘恨我’的回应也好……”
嗯……
他是这么想的吗?
我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的机器人般,难得地用生锈的思想思考。
好像误解了什么。
嗯……
还是告诉他吧。
不然不是很奇怪吗?
或许是心软,又像是对这样场景的厌倦——独自饰演着悲剧角色的温暖丈夫什么的。
就当作给他一个不再坚持下去的理由吧?
轻松地看破他疲惫心情的妻子这样想着。
“七海。”
我偏头,平静地道。
丈夫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欣喜、疑惑、反应过来后想要说出什么的希望在翡翠般的长眸中浮现。
“其实如果七海早点抓住我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哦。”
难得的理智时间,我看着他更加成熟的眉眼,说话很慢,像在审视他的灵魂。
“从和灰原交往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七海是喜欢我的……但是那个时候,七海因为和灰原搭档的关系犹豫了。代替灰原给我送礼物,你转身离开的那个晚上,也是我被转化成吸血鬼的时候,看着你的背影,我想,如果这个时候你抓住我的手,我一定会爱上你的,那样,我们上演的就会是你那位长发前辈打趣那样的三角恋戏份吧。但是……最终七海你还是没有抓住我,所以我们才会像悲剧的男女主角一样,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如果七海抓住我的话就好了。”
他动了动嘴唇。
苍白的面容脆弱茫然得像被水浸泡过。
“……”他的话语如喉咙的最深处捣碎了溢出来一般,不成句子,更像是沉吟。
缓慢地俯身,我像他安慰我那样,抵住他的额头。
“跟社会和命中注定什么的没关系吧?只是我们之间的闹剧而已,那时候,七海没有选择拯救我,我又刚好让你走掉了,这样的悲剧结果,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或者放弃呢?”
“选个其他的人去喜欢吧?别再陪着我了吧?不会很痛苦吗?根本没有意义嘛。”
这样说的话,完全是不需要再坚持下去的理由了吧?
“……”
丈夫好像陷入了比我置身的还要黑暗的地方一般。
久违的沉默。
悲伤、愧疚、难以置信。
我甚至能够听到他内心某处自欺欺人式坍塌的东西,心脏的某处也随之像针扎一般蔓延开来地带给大脑疼痛的反馈。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却有着阴郁日难以挥却的阴霾感。
嗯,随便啦,至少这样就能够放弃了吧……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大河剧的剧目也逐渐同质化,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年轻新潮东西。
丈夫还总是喜欢说一些我根本接触不到的东西。
说的时候,他自己不难受吗?
我移开视线,看向天花板,身体的疲倦感和涌上的饥饿感逐渐占据了理智线,谁知道下一次有机会清醒地说话是什么时候呢?
最底层的吸血鬼这种东西,能吃饱就不错了,说出让饲主可能伤心的话,身体本身就是很生气。
真是善变,之前不还是很不喜欢吗?等到没有选择的地步,又恋恋不舍地百依百顺了起来。
丈夫的反应会是什么呢?崩溃?哭泣?自责?祈求我的原谅还是彻底陷入沉默中去?
我不太能够想象。
有些话在温馨的家庭里我尽量选择不说和不展露,毕竟丈夫也不总是无话不谈嘛,当家庭变得不那么温馨,其中一个人还天天浑浑噩噩的时候,总需要残酷的现实来敲醒他吧?
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丈夫的反应吓得我距离痴呆又进了一大步。
他的忍耐和包容度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到什么样的程度,他才会认清现实最终放弃我呢?
已经差不多了吧。
哪怕是出于对我的爱,也该放弃了吧?
真是受不了,和正义人士谈恋爱都要经历这样的路程吗?
一安静,我就开始犯困。
看完他的反应,就继续睡过去吧?反正托管给血液思维的时候也很舒服……
然而,丈夫的情绪却逐渐地转变为我看不懂的东西。
抬眼的他复杂、平静。
仿佛树荫下恬静又富有层次的午后阳光。
“梦光,再跟我说些话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话过了。”他这样道。
怎么……
是这个反应……
是没有听懂吗?
我疑惑地微微偏头。
晦暗的神色中,丈夫握住我的手,近乎温和地,拥有像新婚的时候给我戴上蓝宝石戒指的宁静眼神,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缓慢地道:“我真的……很想念你的声音。我很高兴……你能够再次跟我说话。”
轻盈的,跳脱的话题,恍若刚才与他对话的内容是日常的甜蜜琐事。
不就……完全像自欺欺人、听不进去话一样了吗?
太难过了……所以接受不了?
那样的目光下,我心底却升起比血液的冷度更加刺骨的感受,像难以挣脱的猎物的濒死感。
血液都凝固住的窒息感中,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七海……”
我下意识地念道,想用残酷的话作为最后的收场语。
“我的意思是,因为你才……”
停跳的心脏突然被无形的手掌攥住。
“是啊。”
“因为我没有保护好梦光,你才会变成这样的。”专注地凝视着我,他平静地道。
像找到了什么话题点,他的语调平和,甚至有些冰冷:
“嗯……如果是我的错,那就都说得通了。很可怕吧,胆小的我让梦光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之中,踌躇犹豫着,让梦光徒劳地期盼我的进一步,我曾经拥有着更早地、让梦光爱上我的机会吗?只要想到,连心脏都会细密地疼痛呢,嗯……真是可怕啊。”
“没关系,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不、不对……
不是什么恍若未闻……
沉寂的氛围,他就像解决了一道繁琐的难题,轻松地、甚至带着隐秘的如释重负感。
他在想的是——
太好了……
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我的剖白没有变成割断他想法的尖刀,反而在带血的心脏上剖开了另一条联通的、畸形的道路。
这么多年间,恍若无形隔阂的相处模式,无论怎么靠近就像是隔着薄如蝉翼的薄膜,哪怕心贴着心,也无法感受到妻子难以言说的、隐秘的墙壁。
“怎么样都不在乎、反正都已经无济于事了”……这样是最痛苦的部分。
“一切却都巧合地发生了、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发生过、我谁都不会责怪哦”的死局。
其实,已经在放弃的边缘了。
但是、
太好了……
还有妻子的“如果……就好了”这句话。
就像破碎的花瓶碎片散落在地面,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再也没有办法修复。
但是只要发现了那片破碎的残块的话……哪怕是七零八落的状态……也能够拼凑起严丝合缝的新作品。
最怕的不是花瓶的碎裂,而是连碎片都找不到就消失不见。
只要残片的角落展现出来的话……
因为是我的错,所以为她做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摒弃那些如行尸走肉维持生活的念头、清风霁月的、衣冠整齐的包袱。毕竟……因为是我的错,才造成了今天的结果……并非是因为感情之类的因素,只是丈夫的失职……盼望着更好的结局的妻子…我的梦光……
心脏处传来无法忽视的刺痛感,甚至有着恍若再次跳动的慌乱。
我后知后觉地升起“害怕”的情绪。
糟糕了……
说出来,完全是……错误的决定。
如果我还在人类时期的话,一定会从额面流下紧张心虚的汗水。
他完全不在乎了。
我的情绪,他的情绪,世界观,钳制一切的道德感……
仿佛透过冷血的皮囊窥见灵魂的内里。
恐怖的审视感……
这样不就……完全没有办法再找理由离开了吗?
看着妻子下意识后退的样子。
这一瞬间,他忽然相信,他们之间会幸福。